令嘉静静地看了他一会……然后便捂着脸,背过身,一抽一抽地哭了起来,一边哭,还一边说道:“蟹一年也就能吃一次……九月重阳那次我已经忍过一次……还有去年……我就吃了两回……你说过今年任我吃的……现下都十月了……再不出就只能等明年了…………我就吃一口而已……凭什么不让我吃……”
令嘉口味奇特,多与常人不同。唯独在食蟹上,她与旁人无二。因此,她尤其爱食蟹。偏蟹属时令,任凭令嘉再如何喜爱食蟹,再如何有钱有权,一年也只能吃一季。尤其是去年秋季,她才到范阳因着水土不服,萧彻怎么也不肯放她多吃。以至于一季下来竟只得两回。
萧彻脸色又由青转黑又转白,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去哄人:“善善,你还怀着孩子呢,且忍过这一次吧,明年什么花津蟹、胜芳蟹、金爪蟹我都给你弄来,由你吃个够,绝不拦你可好……”
听着萧彻举出几种蟹名,令嘉忍不住想起它们的滋味,只觉得肚里馋虫越发闹腾了,泪珠子也随之落得更欢快了。
萧彻见势不对,忙转了口风道:“善善,除了蟹,你还想吃什么?羊肉如何,你不是一直爱喝羊汤嘛?抑或琵琶大虾、三丝驼峰、长春羹……”
也亏得萧彻平日多与令嘉同食,才能记下那么多令嘉喜好的菜色,甚至于还能剔出那些孕妇不宜的。只可惜这一道一道的菜名报下来,令嘉的泣声半点不止,甚至于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
“……你去年也这么说……我不要……我就要吃蟹……”
终于词穷的萧彻急得额间冒汗,几乎是苦苦哀求道:“善善,只要你能不哭,我割一块肉下来叫你试试,如何?”
令嘉哭中抽空,冷酷拒绝:“不要……你的肉又没蟹好吃……”
软的试遍后,萧彻别无他法,只能试着板起脸,恐吓令嘉:“善善,你若非要吃也可以,我令人弄完落胎药过来,你喝了就能吃了。”
令嘉似被吓住了,呆呆地看了萧彻几息,随即哭声以更大的音量爆发出来,“你威胁我……我还怀着孩子……你居然还威胁我……我要回雍京……我要见我娘……我不要再见你了……”
令嘉哭着竟真要作出要起身下榻的动作。
萧彻暗骂两声,欲把人拦下,只是他手上丝毫不敢用力,而令嘉却是毫无顾忌,两人拉扯间,竟是争持不下。
惯来从容的萧彻被逼得满头大汗,狼狈不堪,最后束手无策下,竟真应允道:“不就是蟹肉嘛,我令人给你做,如何?”
令嘉哭声终于顿下,“当真?”
“自然是真,只是你需得先去漱面,再用些晨膳,作蟹食总需点时间吧。”萧彻有条件投降。
令嘉听到晨膳,本能性地蹙了蹙没,但念及那个蟹字,还是勉强点了点头。
萧彻应下之后,自然就从令嘉这解脱了,但他的要求却快把厨房的人给逼疯了。
怎么不用蟹肉作出具有蟹肉味的食物?
萧彻御下虽严,却从刻意为难属下,但此番却是实实在在地没有法子了。
快一个时辰后,厨房才送上来一份答案。
此时,令嘉早已不耐烦了,偏萧彻还在旁边千方百计地哄她再用些粥。
待食盒送上来时,杏眸蹭地亮了起来。可等盒盖掀开时,杏眸又暗下。
食盒里只摆着一道蟹丸子,铜钱大小,且还只有八颗。
蟹肉不比鸡肉,口感、味道独特到难以模仿。厨房只能挑选肉丸这种做法先去掉口感的影响,以鱼肉揉成丸,再与蟹同笼而蒸。
“怎么就一道菜?蟹黄呢?”但令嘉不知其中花样,犹自不满。
“善善,蟹性属凉,寒在蟹黄。”萧彻语含警告。
令嘉不情愿地闭了嘴,夹起一个蟹丸子入嘴。
萧彻凤眸中露出几不可见的紧张之色。待见着令嘉眉头舒展,露出满意之色,他又看向将食盒领来的醉花。
醉花朝他点点头,示意这蟹丸子里并不含蟹肉。
至此,他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过了两刻,他就知道他这口气松早了。
令嘉早晨吃进去的,全都吐出来了,吐到最后吐无可吐,她才止住。
萧彻被吓得脸色苍白,可令嘉周围的人却是习以为常地清扫一番就了事了。
萧彻看着令嘉呕吐后憔悴疲惫的脸色,脸色难看地问道:“这有多久了?”
“一个多月了吧,我都习惯了。”令嘉看着萧彻脸色,危机感爆发,忙警告道:“你可别再劝我吃了。我胃里一存着东西,我就想吐。反而是空着的时候舒服。”
“……你这般不吃东西,身子如何撑得住?”
“一日三遭的食物往肚子里走一遭总能留下点什么吧,且我还能吃些瓜果什么的。总归我也活过这一个多月了,想是饿不死的。你若真为我着想,别劝我再吃就是了。”
闻言,萧彻凤目竟也红了,目中浮现痛色,他并未再劝令嘉进食,只是抚着她的鬓发,低声道:“善善,你这些时日很辛苦吧。”
令嘉见得他如此反应,原有十分的难受也被减去了七分,但也不愿萧彻如此沉痛,便刻意逗他:“是很辛苦,不过也不算亏。这孩子出来以后要再敢不乖,我只需想想这番辛苦,罚她也不会手软了。”
萧彻郑重道:“她若敢不孝于你,我自为善善代劳。”
“……我自己来行了,毕竟是亲生的。”就萧彻那待人待己都狠的手段,若真叫他代劳,令嘉还真怕自己的孩子白生了。
后来,见萧彻目中郁色难消,令嘉被他生生看出一身鸡皮疙瘩来,便索性就哄他为她去抄书,好歹分下他的神。
“为何要你抄书?”萧彻虽知没人敢虐待令嘉,但依旧要紧张。
令嘉解释道:“我前些时日,喜怒多变,总爱砸东西。姑祖母为了叫我静心,就让我每日抄十页书。”
家底丰厚的燕王殿下蹙眉道:“砸些东西又如何,又不差这些物件,令安石再送些过来就是了。何必非要你费神抄书。”
“不是姑祖母吝啬,而是御医说我这样喜怒不定的,不利于养胎,还是要静心为上。”
萧彻听了这话,又紧张道:“既如此,我替你抄,善善你如何能静心?”
令嘉哄他道:“彻郎你和我哪里分得着彼此,我只看着你抄写,也能静心啊!”
萧彻叫她哄得晕陶陶的,竟真应下来了。
令嘉寻出了自己昨日抄到一半的《乐记》的,待翻开来,却见得纸面一片墨迹——昨日被她扫下桌时沾上的。
萧彻含着笑瞥了令嘉一眼,道:“《乐记》我都会默,不需得原本。”
感觉自己被鄙视了的令嘉有些不爽,遂郑重嘱咐道:“彻郎,你要认真写,写完后我要缝成册子,时常翻阅的,好叫孩子能看到她爹写给她的,你若写得不好,我也不给换。”
萧彻含笑应下,“敢不从命。”
可要从命是有些难,令嘉就坐在他的案边,手上磨墨,眼含脉脉。
纵以萧彻的定力,也禁不住令嘉这般专注的目光,笔下转折偏了好几次,一直书过两页后才彻底定下心来。
令嘉自能看出萧彻的不自在,这人城府恁般深,可脸皮却恁般薄,动辄浮红。也就这样,令嘉常会刻意拿话他,哪怕屡屡翻车也不改这此好。
可待到后来见那点红色褪去,她又有些失落。
哪怕这是她的本意。这些时日,姑祖母令她抄书静心不假,但哪里会给她限制页数。不过令嘉看着萧彻有些乱了方寸,想要借此叫他平定心绪罢了。
可真见着萧彻如此轻易平定心绪,她又不禁想起他那坚如磐石的意志。
萧彻意志坚定这一点,在她初见他时,便是知晓的。而后,更是体会深刻。
但,那又如何?
萧彻再如何自持,不也为她傅令嘉动了心生了情,乱了心绪嘛!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令嘉看着那张俊美皎然的侧颜,目光坚定。
他有他的追求,但她也有她的底线。她可以成全他的野心,但他必须考虑她的顾忌。
她总能叫萧彻明白这点的。
十页书尽,萧彻再去看令嘉,她的头已枕在案边,一派好眠,唇角还带着一抹笑。
孕中的女人都嗜睡,原就嗜睡的令嘉就更如此了。
萧彻将人抱到榻上,踌躇了下,还是继续去默书,只是已从《乐记》转成了《清静经》。
令嘉的用意他自能体会,而他确实需要静下心来,仔细思考一番了。
第149章 小满未满
就在令嘉跟萧彻和好后又过了两日,段老夫人就用客气的辞令把他们请出了别庄。
令嘉之前是被丹姑劝来别庄的,是因为当时的范阳城中,段老夫人是唯一管束得住她,令她好生休养的长辈。如今令嘉的胎像渐安,而能管束她的萧彻也已回来,这位好清闲的老人家就不肯再费心了。
萧彻对段老夫人表示感谢后,就从善如流把令嘉带回了家——以他那强烈的领域意识,若非顾着令嘉心情,早就把人带回去了。
回到燕王府后的日子有些一言难尽。
萧彻十分体谅自己王妃怀孕的辛苦,在府中尽量抽出时间来陪伴她(背后全是他手下留下的辛酸泪)。陪伴得多了,承担的折磨自然也就多了。
萧彻初见那会只道令嘉孕中最辛苦的是她的孕吐,接下来才知最辛苦的该是她控制不住的情绪,因为孕吐折磨的只是令嘉一人,而控制不住折磨的是她和她身边的所有人。
令嘉孕中情绪多变,易悲易怒,就是不易喜。
树上的枯叶落了,园中的花朵谢了,话本里的情侣分了……她要哭。
萧彻蹙一下眉,万俟归沉默一会,明炤敷衍功课……她又要怒。
哭时要哄,怒时更要哄,一日数次,便是泥人的软性也吃不消。不过短短几日,最亲近她的明炤就要请假回傅家,虽然家里的亲爹亲妈很可怕,但怀孕的小姑姑更可怕。明炤十分仗义,把小表弟万俟归也捎回家——主要还是出于她爹的意愿。
两个晚辈走了后,出气筒更是只剩萧彻一个。
这时就显出萧彻强大的心理素质了。
令嘉哭时,他能温柔耐心地用无数甜言蜜语哄到她展颜为止;令嘉怒时,他又能面不改色地伏低做小生生做到令嘉自觉心虚为止。
每回情绪失控后,令嘉都会有一阵失落低沉甚至会自厌,尤其是发完脾气后,更是添了一种愧疚。
令嘉同萧彻提议分殿而居,她郁郁道:“我对着亲近的人总是控制不住脾气,只要就像之前在别院那样,只要你们不在我眼前就好了。”
对她始终耐心细致的萧彻温和却坚决道:“善善,你莫要异想天开了,之前那是我不在这,我既在这了,就绝无可能留你一人孤零零的独处。”
“我不想你受委屈。”令嘉贝齿咬唇,羽睫盈泪,一副欲哭不哭的模样——又开始悲了。
萧彻驾轻就熟地抱着人,在她唇上亲了一下,说道:“你怀身之后这般辛苦,我见了心疼得很,只恨不能替你受苦,现下受你些委屈,心里的歉疚自也能少几分。况且哄着你又算委屈,自有乐在其中。你若非同我分殿,那才叫委屈我呢。这话以后就莫再提了”
通过这些时日的折磨,萧彻的情话水平已是登峰造极。
令嘉泪都没滴下来,就叫他说得芳心颤颤,大受感动之下,回拥住他,热情去吻他的唇。
情热之下的亲吻,自不比方才那个蜻蜓点水的亲吻克制。
唇舌相缠,气息相融。
在交缠时,萧彻微阖的凤目中掠过一丝满意的笑意。
乐在其中的话是萧彻的真心话,每回令嘉发完脾气折腾完人,事后总少不得补偿,对着晚辈是许多贵重的赠礼,对上他则变成了这种亲昵的举止。
只可惜……
在两人的情动彻底失控前,萧彻止住了这个吻。
唇齿分离时,尚有银丝不舍得勾连,令嘉更是下意识地留恋地揽着萧彻的脖子,不肯放他抽身。
萧彻动作轻柔却坚定地拨开令嘉的手:“善善,你还有孕。”
若非令嘉就坐在萧彻腿上,能清楚地能感受到他身体的变化,她几乎都要以为他对她全然无感呢。
令嘉也有感觉,且因着身孕感觉更强烈,杏眸含着水意与媚意地望着萧彻,语含暗示:“彻郎,书上说了三月后,动作轻些就可以。”
萧彻怀抱着娇软热情的绝色美人,却是意志坚定,不受诱惑:“善善,你身子弱,该更小心些才是。”
提到这个现实,令嘉就有些气馁了,但叫她就这么放弃,她由不甘心——不仅仅是出于身体的欲求,面对着这种柳下惠再世的丈夫,她身作一个绝色美人,怎么可能会没有好胜心和征服欲。
她着意凑到他耳边,吐气如兰道:“还有不伤孩子的纾解法子,譬如……彻郎这般忍让我,我也乐意服侍彻郎。”
萧彻那双凤目骤然暗下,简直都能滴出墨水来,环在令嘉背后的手紧握成拳,
令嘉唇畔含笑,满心得意地等待自己即将到来的胜利。
怎料,下一刻,萧彻竟是闭上了眼。
再睁眼,目中一片清明,他从容拒绝道:“善善,还没到时候。”
“………………”
令嘉嘴角的笑一下僵住,她目光复杂地看了他好一会,当确定他非是欲拒还迎后,脸上的表情阵青阵红,精彩得无以复加。
最后,她站起身,语含“赞叹”地对萧彻道:“彻郎,你真非凡人。”
然后,轻移莲步、姿态优雅地走出了门,只是关门时重重地一声“砰”,泄露了她心里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