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大约一刻的辰光,令嘉重新开口。
“五郎他若真是,”在这里她顿了顿,“真是你所说的身份,官家岂会不知,怎可能还如此爱护他?”
萧循看着这位面色尤带苍白,却已恢复镇静的五嫂,眼中闪过一丝讶色,然后又转做了浓厚的趣味。
“父皇他当然要好好爱护五哥,毕竟若无圣人和五哥,他又哪里能这么轻易地杀死明烈太子,承继帝位呢。”
“……”令嘉很庆幸自己是坐着的,不然这一件比一件骇人的秘闻听下来,她早该站不稳了。
萧循继续用他那轻巧的口吻,说着那些沉重可怖的往事:“……当年,父皇、明烈太子都爱慕圣人,只圣人选择了父皇。可惜父皇得了美人后,又念起了江山。他见明烈太子似未能忘情,便以我母妃为由,同圣人绝恩,顺势将圣人推到明烈太子眼前。明烈太子果然动心,他为了圣人冷落妃嫔,以致东宫数年无后。祖父发现此事后大为震怒,为令二人断绝关系,召了父皇入京。在这时节,圣人有了身孕移居行宫,明烈太子在前去行宫探望圣人的路上,泄露了行程叫父皇埋伏杀死。”
“五哥他生来就背负着他生父的死。”
萧循面带微笑地看着神色茫然的令嘉,“五嫂,你看,多么耻辱啊,事关江山社稷的帝位之争最后竟是落在这么一桩见不得人的风月之事上!莫怪祖父非得杀尽那些知情人不可。”
“……你还是没有解释清楚,官家为何会要爱护五郎。”令嘉咬着牙道。
“我以为五嫂是个聪明人呢!父皇他能容下五哥,自是因为圣人啊!祖父祖母驾崩那么多年,早就无法钳制父皇,若非为着圣人,五哥又怎会是最‘得宠’的帝子呢。”
萧循低笑了两声道:“到底是青梅竹马、少年夫妻,曾经的情浓总归不是作假的。虽说为了帝位放弃过她,但江山既已到手,留着美人作点缀,岂非尽善尽美?就圣人那外柔内刚的性子,若非惦记着五哥,父皇哪里能如意那么多年啊!”
令嘉的理智告诉她,萧循说的未必是真相。但哪怕他说的那些只是“可能”是真相,都足以令人遍体发凉了。
令嘉也曾受过许多郎君的爱慕,这些爱慕给她最大的伤害也不过是击鞠场上莫名飞来的击球,饶是如此,她都已烦不胜烦。哪里能想象皇帝那样掺杂着欺骗、伤害、利用、威胁的畸形扭曲的爱意。而公孙皇后就是在这样的爱下过了那么多年,人前人后都笑得那样的从容得体,不见半分勉强……
在这一刻,令嘉居然有些理解了公孙皇后绑架她的行为。
她和她的儿子萧彻是一样的人,对自己狠绝,对别人也不会手软。
过了一阵,令嘉问道:“你身作宋贵妃之子,为何又要为圣人做事?”
萧循笑了笑道:“当年被父皇欺骗利用的人可不只圣人一个,我的母妃和圣人怀着一样的仇恨。”
就在令嘉听进这话后,萧循复又添道:“不过,这只是母妃的仇恨,与我并无多少干系。我听从圣人的话,不过是为了圣人许我的利益罢了。”
“既然只是利益,无关感情,那为何——”
令嘉直勾勾地看着他,“——你又这样地嫉恨五郎?”
萧循挂在脸上的笑纹丝未动,像是一副制作精美的面具,与他整个人融为一体。他同令嘉对视片刻,忽然抽出一把折扇,刷地展开,掩在面前,放声大笑。
笑声清朗,似是十分开怀。
令嘉的观察力素来出众。
方才的对话里,纵使她的心神被萧循的话引去了八分,也还有两分停在萧循身上。
他的语气、他的表情、他的动作……她一点都没错过。
萧循此人,说起那些往事,带着置身事外的云淡风轻,唯独在提及萧彻时,显露出一种莫名的兴奋——为他不堪的身世而兴奋。
而他今日同她的这一番交谈,本身也是试图通过她来伤害萧彻。
这些情绪、行为的背后,不过是两个字——嫉恨。
令嘉蹙着眉看着萧循笑,若有所思道:“你嫉恨五郎什么?你嫉恨五郎有着那样不堪的身世,却依旧能得到英宗、宣德皇后的疼爱,得到官家的宠爱,能过得比你更光鲜体面?”
萧循止住笑,冲令嘉挑衅一笑,“你猜!”
……好欠揍啊!
令嘉被气得浑身气血都在翻涌……不对,翻涌的不是气血,是她的意识……是那把折扇……被说到痛点,就下迷药,这厮好没风度啊……
艰难地转过几个念头后,令嘉终于晕了过去。
眼看着令嘉晕去后,萧循自语道:“真是个聪明的女人啊!可惜——”
他遗憾地摇了摇头:“——还是猜错了!”
萧循看着仿佛比萧彻可亲,可论涵养却差了萧彻不止一筹。
令嘉不过是戳了戳他的痛点,往后的行程里,就再不曾有机会自主过,不是脑子晕晕乎乎,就是手脚酸软无力。
偏偏萧循这厮还一脸迫不得已地同她道:“五嫂的聪慧过人,为了避免五嫂的聪慧给行程增添麻烦,我也只好用些强硬的手段了,叫五嫂受委屈了,真是不好意思。”
哪怕意识就像醉了一样迷糊,令嘉依旧忍不住暗骂:知道不好意思,就少下些药啊,混蛋!
在麻醉药物的药效下,令嘉彻底失去了时间知觉。
仿佛就是一场大梦,梦醒后,就是一间石室。
石室都是从地下开辟出来的,只有通风口,没有窗。为了避免意外,连照明都是用夜明珠,但夜明珠光亮有限,整个房间都很昏暗。
但除开昏暗这项,这间石室却被布置得极为精致,软塌、桌案、茶具、膳具……等等无一不是最上等的将作监所出的造物,哪怕是最叫人尴尬的便桶都是梨花木的。
从这处看来,对方并没有虐待令嘉的想法,只要忽略,令嘉手上、脚上的铁链。
受这铁链所迫,令嘉吃喝拉撒全都在这一件狭窄的石室里,纵使有香炉掩味,但对令嘉来说,依旧是一种能把她逼疯的待遇,更别说因着手脚上的铁链,她一直不曾换洗过衣物了!!!
每日都会有一个老妇来给令嘉送膳食,并更换便桶,令嘉试着向这老妇提出去掉铁链。
老妇只是冲她摇摇头,并未同她搭话,仿佛她就是个聋子、哑子一样。
令嘉只能勉强从哪些用具出处判断出,她可能是在公孙皇后手上。
但是,显然公孙皇后没有楚王那样强烈的交流欲望,她甚至不曾出现在令嘉面前,令嘉从醒来到现在,都只见过那个婆子一人而已。
再这样的处境下,令嘉获取不到任何的信息,也寻不见任何的机会,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等待萧彻来带走她。
——公孙皇后抓她过来,目的只在萧彻身上。
但令嘉怎么也没想到,她最先等来的,竟不是萧彻。
石门被缓缓推开,令嘉一抬眼,便见着了萧彻的妹妹长乐公主萧徽。
四目乍地接上,两人具是一惊,萧徽甚至往后退了两步。
萧徽惊的理由自不必说,令嘉却是为萧徽如今的模样一惊。
萧徽比令嘉小一岁,两人混在雍京最顶尖的权贵圈子里,纵使不算朋友,见面次数不会少,令嘉也可以说是看着她长大的。
此女生性活泼好动,浑身上下总是充满了明媚的活力——这也正是她好令嘉玩不来的原因,看得令嘉母亲好不羡慕皇后。
但今日见她,她一身素裙,神色落落,眉宇间竟显出几分清冷。
令嘉第一次在她身上瞧出了几分萧彻的影子来,差点都没认出她来。
“你是……傅七娘?”萧徽似在梦中呓语,神色怔然不可信。
令嘉倒是确认了她是长乐公主无误了,也就萧徽一人在她婚后坚持不改口唤她‘五嫂’了。
令嘉叹了口气,道:“许久不见,四公主。”
这是她出阁前对萧徽的称呼。
萧徽似从梦中惊醒,她看了令嘉手脚上的铁链一眼,并未再说什么,只是垂下眸,任由泪水簌簌落下。
令嘉见她如此反应,倒是有些惊讶。
她素知萧徽娇蛮任性,哪里想到她居然还有这么敏锐的一面。也不知是皇室中人的天赋禀性,还是这两年来的长进所致。
看着萧徽哭了一会,令嘉忍不住打断道:“四公主,你是从何处来的?”
“……从宣室殿偏殿进来的。”萧徽抽抽搭搭,老老实实地答她。
公孙皇后真够大胆的啊!
令嘉暗叹,叹完劝道:“我看你这模样应是瞒着圣人过来的,再过一阵给我送膳的人就要来了,撞上了你怕是就瞒不下去了。你还是赶紧出去吧。”
萧徽十分地听劝,忙擦了把脸,就要转身走人。
令嘉不料她如此干脆,愣了愣,忙喊住她,问道:“五郎可曾回京?”
萧徽低声道:“五哥还没到。”
令嘉面露失望。
萧徽抿了抿唇,说道:“我,我会帮你出来的。”
言罢,就按下了机关阖上了石门。
令嘉没有拒绝萧徽,但她对萧徽也没抱多少指望。
不是她看不起萧徽,实在是这位长乐公主和她娘、她哥的心计差太多了。
可事实证明,是她太小瞧人了。
不过是两日,萧徽就来了,这回她不仅带了铁链的钥匙,还带了一个宫女。
她一边为令嘉解开铁链,一边急切道:“你和流芝换掉衣裙,扮作我的宫女,我带你出去。”
令嘉惊喜却又惶恐,“宣室殿的宫人都认得我。”
谁知,萧徽给她递来了一盒妆粉:“你多敷些粉,跟在我后面一直低着头。这两年宣室殿的宫人换过许多,旧的那批多数都在母后那处服侍。只要运气不太差,应是没人能认出你。”
令嘉接过妆粉,很是为自己之前的轻视惭愧。
换过衣服,抹好妆粉后,令嘉跟着萧徽走了出去。
萧徽推下那间石室右侧悬着的门钮,厚重的石门缓缓阖上。石门外走过一条三十余步长的长道,便是一段阶梯。
步上这段阶梯,才发现这处密道的入口是藏在一张床榻下,只是这张床榻这会已被推到了一边。
萧徽和令嘉合力将床榻复位,神奇的是随着床榻复位,那个空开的入口上有木板从旁推出,当床榻完全复位,木板已将那入口遮得严严实实。
令嘉不禁为这精巧的机关术折服,又奇道:“这么隐秘的密道,公主是怎么发现的?”
萧徽淡淡道:“幼时我和三姐、九郎、五哥玩捉迷藏,我和九郎想躲到这榻底下,不小心发现的。”
哪怕现下情景不对,令嘉依旧是忍不住惊道:“五郎肯陪你们玩捉迷藏!!!”
那还是她认识的萧彻嘛!
萧徽轻描淡写道:“他不肯啊!所以,他每次都是骗了我们藏好后,让宫人来找我们,自己走人的。”
哪怕萧彻是令嘉的夫婿,但她还是要说,这人做兄长真是做的太缺德了!
“……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还要找他玩?”
萧徽轻声道:“十次总还有那么一次,他是肯陪我们玩的。”
令嘉看着她怅惘的表情,恍惚意识到,在萧彻所描述的少年时光里,出现频率最多的人,其实就是眼前的这位长乐公主。哪怕萧彻每回提起她,都是用着嫌弃的口吻,但怕是萧彻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份嫌弃里藏着多少的亲近。
倘若,倘若,萧彻真是明烈太子的血脉,同皇帝存着杀父之仇的话,那么,他又该是以何等样的心态,来对待这位待他以最纯挚的友爱之心的同母异父的妹妹呢?
宣室殿作为萧徽童年的乐园,她对此殿的布局了若指掌,她娴熟地带着令嘉穿门过道,欲从后门出去。
却未料,即将步入后殿时,忽地听见一道她平静的女声。
“五郎,你终于来了。”
就站在殿外行道的两人几乎是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她们都已认出这是谁的声音,也都意识到她在和谁说话。
“母后,为什么?”下一刻,萧彻的声音响起。
“你要的人我都已经给你送了过来,为什么还要带走七娘?”
他的声音疲倦而无奈。
作者有话要说:萧循说的话大致是事实,但许多细节、动机还是有些差错的。
你们还记得长乐是谁吗!长乐的名字其实早就取好了,但一直没找到机会明写。
有没有人看出来,萧彻和长乐这对兄妹的感情其实很不错的。
第155章 流水既逝
宣室殿的后殿是公孙皇后作抚琴、书写的书房,只是伴随着皇后病重,这处殿宇已被空置许久,任清扫的宫人如何细心,那种无人的孤寂依旧是从渐松的琴弦、干燥的笔毫处透了出来。
但在今日,公孙皇后却是重新踏足了这处书房。
她行走的步履缓慢却从容,举止仪态更是优雅有度,并不符合病重得起不来身的传闻。但若细细去看,便能从她的眉宇间窥见那种破败枯寂之相,就像一座被暗处的白蚁噬空的殿宇,看着再如何辉煌华丽,内里终究是空荡荡一片。
萧彻心中明了,这座殿宇确实要塌了。
只是,哪怕下一刻便要崩塌,但在这一刻,公孙皇后依旧是秉持着她惯有的从容。
无论是面对着生死,还是面对着儿子的质问。
她用安闲的口吻说道:“五郎,你一贯是个聪明却任性的孩子,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从来都是不肯听我的。所以这次,我是不会把选择权交给你的——你给的人还不够,我要两司五军。”
萧彻问道:“若我不给,母后你待如何?”
公孙皇后的语气带着几分无奈:“五郎,你难得有了肯入心的人,若非不得已,我怎会对她下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