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彻看着她,莫名弯了弯唇,带出一个自嘲的笑,随后他拿出了一块令牌,放在书案上,“殿前司都司的令牌,以此为凭,母后可以把七娘还我了吧。”
公孙皇后未答,只道:“我说两司五军,傅成章人呢,他于五军经营过十年,竟也支使不动?”
萧彻平淡道:“侍卫司里有晋安的夫婿在其中,我又何必再费力。至于五军,傅公只能做到令五军一日不入京。”
公孙皇后问道:“是只能做到,还是只肯做到?”
萧彻不答,只道:“五军不动,两司在手,一日于母后你已是足够。”
公孙皇后叹笑道:“傅成章自己的女儿,最后却只让五郎你来救人,他这个岳丈倒是做的便宜。”
言罢,她还是接过了那块令牌,算是认可了这次交易。
交易作罢,萧彻本该走人才是,可他并未动身,而是站在那,定定地看着皇后,相似的凤目中有复杂的情感在翻涌。
过了一会,他轻声道:“母后,我有了孩子了。”
公孙皇后目光微动。
“她出生在小满,七娘为她取了小字作满满,我为她取了大名作萧澄。”
公孙皇后怔怔然地听着,她那副从容的姿态在这轻缓柔和的语声中片片碎裂,最后她咬住牙,语带哀意地问道:“五郎,你是我的孩子,是我这么多年唯一的牵挂,你为何就不能帮我呢?”
“我想要的,分明不是他的死,而是由你带给他的死啊。”
“你曾顾忌边境的北狄,而如今边境已稳。你若顾忌弑父的名声,我也已为你寻好代罪的人选,甚至连场景我都替你布置好了,只需你在最后时刻出手罢了。只要你肯动手,萧循他们绝不会有机会和你争的。”
“那是杀了你父亲,侮辱了你母亲的人,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肯呢?”
再睁眼,公孙皇后的凤目中已全是凶猛的愤恨,在这一刻,她终于暴露出了一个母亲的情绪,一个被孩子背叛的母亲。
对着公孙皇后的声声控诉,萧彻神色垂下眼帘,平静道:“母后,机会只有一次。”
公孙皇后看着他,在他身上,她看到了两个人的影子。
“表妹,我和二郎是一样的,我们的机会都只有一次。”萧宸的目光人如静水般深而缓,唇边带着捉摸不透的笑意。
“阿蕴,我只有一次机会,我必须抓住它。”萧枢的目光如烈火般灼而急,脸上沾着未干的血迹的。
良久,公孙皇后敛起了她外泄的情绪,缓缓露出一个沉冷的笑,“五郎,你真不愧是萧家人。”
萧彻不语,只跪下身,朝公孙皇后行了个三拜九叩的大礼,然后才起身,垂首道:“母后,恕儿臣不孝。”
公孙皇后阖上眼不再理他。
令嘉在殿外走到,隔着门墙,话语情绪度打了个对折。她和长乐几乎是把耳朵贴到了窗下,才勉强听清殿内两人对话。
听完后,令嘉就开始烦恼一件事。
她该如何赶在萧彻之前回到那间石室去,然后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这里的“如何”的难度只存在于她身边这个捂着嘴正在哭得浑身发抖的长乐公主。
就在令嘉为难之际,还在落泪的萧徽扯了扯令嘉的袖摆,朝她们来时的路点了点。
这是在示意令嘉,让她自己先回去。
令嘉目光复杂地看了萧徽背后一眼,“……似乎是不需要我回去了。”
就在萧徽不解间,一直手在她背后点了点,然后她就倒了下去,正被她身后的萧彻扶住。
令嘉有些心疼这个可怜的小姑子,不满道:“她还在哭呢,为什么要弄晕她?”
萧彻神色淡淡:“她若继续清醒着,会哭得更厉害。”
“你只能让她晕一时,又不能让她一直晕着。”
“只需过了这两天就好。”
萧彻将长乐公主交给不远处候着的皇后心腹阮女官,问道:“母后应是想好怎么安置长乐了吧。”
阮女官神态恭敬道:“圣人准备让四公主在新城长公主府上小住两日。五殿下还是先带着王妃从暗道出宫吧。”
萧彻点了点头,认可了这个安排。
宣室殿下有一条出宫的暗道,正设在正殿的寝间,出口则在雍京一处地下水道中。
因着眼下燕王还未“回京”,所以萧彻是走这条暗道,出也只能从暗道出。
这条暗道设得极为狭窄,在大部分的地段都是只容一人通过,路道极不平坦,冷不丁地就冒出几个绊脚石,而因着空间狭窄,连火烛都不好点。在这样一条暗道里,从宣室殿走到雍极宫外,对令嘉的体力是种极大的挑战。
索性,萧彻对此也有预料,进了暗道就直接将人背到了背上。
令嘉趴在他的背上,听着他沉稳的步伐声,闻着他衣物自带的苏合熏香,多日惶惶然不着边际的心终于安稳地落到了地上。
“五郎,你什么时候发现我和长乐在外面?”
“长乐哭的时候。一开始我还以为你是她的近侍,后来阮女官报过来你被长乐带走了,自然就知道是你了。”
“这么快就被发现了。”令嘉有些汗颜。
“善善,你还真是被长乐给带傻了。”萧彻有些无奈,“母后的宣室殿里外松内严,长乐的行迹怎可能瞒过那些宫人。”
“我想快些出去嘛!这么些天,我被关在小间里,什么也做不得,什么人也见不到,整天只能胡思乱想,我都快怕死了。”令嘉很是委屈道。
令嘉固然有着远超常人的胆气和智力,但面对这种无知无识,无处使力的困境,依旧难免惊惶。
萧彻脚步顿了顿,“……对不起,善善。”
令嘉安慰他道:“其实,我也没吃多少苦头,只要还是自己吓自己的多。”
当然,还有那尴尬的如厕和沐浴问题,不过这些就没必要让萧彻知道了。
这样的环境、姿势下,令嘉看不见萧彻脸上的表情,只听见他平淡的声音,“我母后她——她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令嘉含蓄道:“听到了一些。”
“是萧循说的吧,”萧彻用肯定语气说道:“他素来以我之不乐为乐,我羞于向你启齿的事,他定会十分乐意告诉你。”
令嘉对自己丈夫的玲珑心肝表示拜服,她揽住萧彻的脖子,在他耳边夸道:“五郎,你真聪明。”
萧彻既被她赞道聪明,自是能明白,她在刻意地转开话题,哄他开心。
这份认知,让他眸中的郁色淡了些。
大约是环境的影响,没有任何多余的人,也不需直面令嘉,他竟能心平气和地说道:“没有关系的,善善。”
萧彻自己都有些意外自己现在的这份从容,“我曾为了那些往事耿耿于怀许多年,但至如今,我已能释怀了。”
令嘉怔了怔。
他用沉缓而坚定的口吻宣告道:“我为何人,我为何事,都只是我的事,那些事已经影响不了我了。”
“……五郎,你真好!”令嘉在他颈间亲了亲,依恋地把头埋到他的颈窝里。
萧彻低低地应了一声。
这些天来,她接收到了太多太多的秘密,这些秘密沉重是沉重,但说实话,与她是没多少关系的。她为这些秘密所牵动的所有情绪,全不过为了萧彻一人罢了。
怜他身世,忧他处境,怕他伤怀……
若没有他,萧家的事又与她傅令嘉何干?
只要萧彻能释怀,令嘉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纵使身在这狭窄的暗道里,她心中却已生出尘埃落定的安然感。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时间从今天起改为晚上9点了。
第156章 芳龄不继
在萧彻带走令嘉的第二天的午后,公孙皇后薨逝了。
这位素来以柔仁和善称名的皇后在临终前性情大变,在半个多月前就已不肯见人。无论是皇帝,还是她的子女,都被她赶出了宣室殿。
孝顺的太子领着弟妹在宣室殿前跪了许久,苦苦哀求皇后,可即使如此也未能让皇后心软。
最后还是皇帝做主打发走了太子几个,只留下了心腹太医和宫人在宣室殿服侍。
故而,她去时是孤身一人,身边没有一个亲人陪伴的,她自然也没有前朝的那些贤后一样留下什么劝谏的遗言。
在皇后去后的不久,皇帝收到了消息。
两仪殿的陛阶之上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长得连近侍都有些按捺不住。
近身服侍的人都知道皇帝是个七情上面的人,喜则喜,悲则悲。乍的遇上这般摸不到底的沉默,怎不叫人提心吊胆。
最后还是皇帝的心腹冯时走上前,他十分知趣,未提其他,只道:“官家,可要去宣室殿见圣人一面?”
似是已凝成石雕的人抬起了头,脸上有两道泪痕在无声蔓延,他淡淡地看了冯时一眼,抹了把脸,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哑声道:“走吧。”
宣室殿里虽然失了主人,但未显忙乱,公孙皇后心腹的几位女官正有条不紊地布置着灵堂的事宜。
阮女官见得皇帝时,甚至还拿出了一份奠仪礼单来给皇帝过目。
皇帝自然是没心思操心这些的,只是看着那单子上熟悉的字迹,他又颇觉可笑。
公孙蕴出生未久就失了父母,看着家中长辈的眼色长大,被养成一副谨慎周密的性子,哪怕后来得了宣德皇后的庇护和宠爱,也不改此性,那么小的一个人,在雍极宫这个天底下人心最复杂的地方,行起事来却能面面俱到,滴水不露。旁人嘲她圆滑,却不知这份圆滑背后是多少被强行咽下的委屈。这样一份妥帖早已化为了她的本能,哪怕临死前,她想要不管不顾地发泄一次,都还要受这本能支使,撑着病体去安排自己的后事——她知晓太子妃无能,皇帝与后宫四妃皆是无心,她若不安排好,定是会出差错的。
可她又怎会不知,这个差错是一定会出的呢!
想到这,皇帝竟真笑出了声来。
阮女官闻得这笑声,再顾不得规矩,惊怒地抬起头直视皇帝。
皇帝若无其事地收起那份礼单,简短地吩咐道:“便按着她安排的来吧。”
随即,便去了寝殿。
公孙皇后的梓宫自是早早备下的,虽然皇帝嫌它晦气,可在皇后的安排下,与皇后身份相匹配的雕着凤纹的金丝楠木梓宫还是被早早造成,如今已被送到宣室殿中。只是公孙皇后的宫人对她敬慕甚深,哪怕心知皇后已逝,却依旧不肯将她放入梓宫,只让她静静地躺在寝殿中,仿佛她只是在安睡一般。
她也确实像是在安睡。
皇帝坐到她榻边,凝视着她的面容,久久不语。
因着不用再见旁人,她并未着妆修饰,脸色苍白,秀美的眉眼间一派平静,甚至唇边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似是极为放松。
皇帝知道,她去时那刻,应是欢喜的。
寻常的笑容对公孙蕴这个人来说不过是盔甲和武器,她真正欢喜的时刻,反而会极力克制自己的欢喜,显出来的笑反而会是极轻极淡的,似是在怕自己的微笑会惊走那份欢喜一般。
皇帝少时性子粗疏,再如何爱着她,也无法体会那种小心翼翼的欢喜,以至于许多时候他都会因为她的捉摸不定的心意而苦恼。反倒是后来两人恩断义绝后,他年岁渐长,见识越多,又爱上了回忆过去,方才在久远的时光中,拾得了她曾经的心意。
他终于明白,她是爱着他的——在她不爱他之后。
只是,世事再无回转的余地,而他也有这份觉悟。
然而在今日,隔着那么漫长的光阴岁月,再见到她那份久违的欢喜,依旧会忍不住生出些复杂的心绪。
他想问她,她是在为什么而欢喜?这份欢喜里又有几分是为彻底摆脱他而生的?
但再想想,又不禁自嘲,这样的问题实无意义。
所以,最后他也只是替她捋了捋鬓角的散发,幽幽叹了句:“这一生,终究还是结束了。”
皇帝守了公孙皇后的遗体一夜,第二日才放她入棺。借着便是召集妃嫔、宗室、重臣、命妇入宫,举哀祭酒。
只是有资格进宣室殿的人,亲至皇后梓宫前拜祭的人还是只有妃嫔、宗室的人,鉴于萧家宗室人数稀少,主要还是皇子公主。
其中,比较稀奇一件事就是,诸位皇子公主中,庶出的拖家带口一个不落,偏偏公孙皇后所处,还存世的三子一女里,却只出席了一个太子。
燕王是因水道急汛误了行程,至今未到雍京——已经有御史准备参他不孝了;长乐公主因哀痛过度而病倒不能起身,这在清河公主去时也有过的,可以理解公主的多愁善感;齐王半月前为了给公孙皇后祈福,发下大愿,在慈恩寺禁足斋戒一年,虽说佛祖不怎给面子,但许下的愿总不好改。
哪怕太子在公孙皇后的灵前哭晕了足足两次,做足了孝子姿态,也难以掩盖他的弟妹齐齐缺席灵前的诡异之处。
如果说只一个缺席,尚可说巧,但连着三个缺席,还要说巧,那未免太小看皇室中人对于萧墙旧事的敏感度了。联想到萧氏先人那精彩绝伦的萧墙旧事,许多人的敏感神经都已经开始发颤了。
怎奈何,皇后灵前,皇帝眼皮底下,连东宫那才满周岁未久的两位皇孙都给牵来了,其他人哪里还有借口能避开的。
这会正是九月,说是初秋,暑气仍浓。为了避免保存皇后的遗体,整个宣室殿都布满了冰盆。森然的寒气本就不够友好,再在灵前跪上一阵,大人或可硬撑,小孩就真扛不住了。
接二连三的有孩子被人从抱去休息,比较不幸的是,中途安王的幼女突然哭了起来,这阵哭声就像掉进油锅里的火星,孩童的哭声一下就炸裂开来,整个宣室殿里,五岁以下的孩子全在哭!
孩子的哭声又尖又利,堪称撕心裂肺,一下子就把一干孝子贤媳的声音给压了过去,把肃穆庄严的灵堂搞得一团糟。孩子们的母亲手忙脚乱地安抚自己的孩子,可这安抚在这孩童群奏曲前是多么的杯水车薪。
一直跽坐在梓宫边的皇帝听着这此起彼伏的哭闹声,神色越发森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