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相公接道:“所以,为防意外,还需调军去迎九殿下。”
萧彻挑了挑眉道:“如今禁军不能调,不知罗相公要掉哪一军?”
罗相公沉声道:“慈恩寺位处城南,自是调动南城司。”
萧彻看了他一眼,最后竟是应下:“我确实不能自证,所以,还是依罗相公所言吧。”
最后,罗相公亲自落笔,以萧彻的口吻,征兆中城司前来救驾。罗相虽只是二甲的出身,文采不算出名,但这一篇却是写得声色斐然,将一个孝子的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传阅众人,尽皆叹服。
萧彻看后,默不作声地签上名字,盖上私印。再添上罗相公,欧阳相公两个相印。
这份不合规矩的符书就算竟功,被两个禁卫带着急急送往南城司府衙处。
不论如何,至此,两仪殿总算是作出了一项实事,心里好歹有了个挂念,一心望着殿外,指着南城司的人能到。
此时,却有脑子足够灵醒的人却从这番布置里察出了一点违和之处。
为何是南城司?为何只调南城司?
雍极宫在北,出雍极宫往南城司府衙行去,路上可是会经过北城司、中城司的府衙,既然冒名调了南城司一军了,为何不顺带连北城司、中城司一并请过来?
想到这,这人不由看向前列并排而立的老中青三人。
欧阳相公老态龙钟,似是无知无觉。
罗相公紧张焦虑,似是迫不及待。
燕王面色淡然,似是云淡风轻。
……当真是好一出大戏!
漏钟里的水滴答滴答地走着,终于有人来了。
“报,北城司到。”
一众官员险些以为自己弄错了“南”与“北”两字的读音。
所幸,来报的侍卫下一句就证明了,大家还是没弄错的。
“南城司逆反,已为北城司拿下。”
罗相公瞪大了眼,勃然色变:“燕王你……”
下一刻他就止声了,因为他的头颅已从他的颈项跌落。
所有人看着那倒地的尸体,全都失了声。
这时候,就看出来了,在这朝堂上,姜总是老的辣。
因为挨得近被溅了一身血,连头发胡子都未能幸免的欧阳相公开口道:“还望五殿下下次动手先打声招呼,好叫老臣避上一避。”
萧彻彬彬有礼道:“要杀的就这一个,以欧阳相公的年纪,想是不会遇见下次。”
听了这话,欧阳相公正打理着胡须的手差些没把攥下一把胡子来。
……这小子正常的时候,真不是一般的讨人厌!
眼看着这两位在这和风细雨地打着哈哈,有与罗相公相熟的人按捺不住了,上前质问道:“敢问五殿下何以杀罗相公?莫非真是逆王一党的不成?”
萧彻看了这人一眼,一双凤目冷冽无情,竟吓得那义愤的官员浑身一震。
欧阳相公却是出面替萧彻说话:“是罗相公投了逆王,非是五殿下。”
他看向萧彻,“五殿下,将那证物呈上来吧。”
萧彻同他对视一眼,心下一哂,冲那报信的侍卫点了点头。
侍卫拿出那道罗相公亲笔所书的符书,翻了过来。
那符书的背面原是一片空白,这会却是印着浅浅的水渍,上面呈现一行小字:燕王勾结两司,围君于宣室殿,委罪于楚王,意图骗五军谋逆,望诸君慎行。
下面还有罗相公的署名。
欧阳相公捋着胡子,缓缓道:“有了这么一封符书,便可名正言顺地拿下五殿下你了,五殿下你被拿下了,逆王便再无顾忌了。当真是好险、好险啊。”
后面的两个好险被他说的慢之又慢,听不出半点急迫感来。
可其他官员却依旧为之惊出一身的冷汗。
“五殿下当真是慧眼如炬啊!”欧阳相公一脸欣慰地看着萧彻。
萧彻宠辱不惊道:“逆王造反失道,我等名正言顺,与逆王相持日久,利在我等,何需五军。罗相公太急了,反落了痕迹。”
说白了,对于广大官员而言,宣室殿里的人死绝,燕王承位,是一个可以接受的下好结局,哪怕这样他们会落个无能的名声;反之,为了皇帝,屈从造反的楚王,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因为这样既换不回皇帝,也会令他们自身名垂史册——罪名的名。
欧阳相公浑浊的眸子里泛起矍铄的精光,道:“所以现下,五殿下是准备等下去,等到逆王投降为止?”
萧彻同他对视一眼,凤目中泛起些许讽色,他道:“不,我准备带人进宣室殿。”
有人惊呼道:“万万不可!”
欧阳相公抬了抬手,阻住旁人的呼声,问道:“五殿下何意?”
萧彻道:“原先不过是罗相公在外与六弟相互顾应,六弟才有底气逼我入宣室殿。如今南城司被平,罗相公也授首,六弟再无羽翼,想来那我去换父皇出来,六弟应是会同意的。而且,北城司的人已带着九弟过来了。”
闻言,殿内再次沉寂。
倘若楚王在外羽翼被除尽,那他自然是乐意换人的。
因为在外主事的人如果是萧彻的话,萧彻未必会费心去救他的父兄——毕竟,只要他们死光了,萧彻就是最大的赢家。
在外主事的人是皇帝的话,那么有太子、燕王并其余诸王在手,楚王仍有同皇帝谈判的余地,毕竟儿子可能会盼着父亲死,父亲却很难盼着儿子死,尤其是一群儿子。
而对于两仪殿的诸臣来说,有皇帝在,那做什么都方便,哪怕燕王进去换不出皇帝,齐王也可以做一个保底选项。
这么一笔账算下来,最亏的人就是燕王了。
可这个提议,却正正是燕王自己提出。
莫非,燕王真是一位孝悌忠信的圣人不成?
甭管他是不是了,先应下再说。
欧阳相公束手朝萧彻躬身行了一礼,道:“这便委屈五殿下了。”
众臣皆是随着欧阳相公躬身行礼。
萧彻坦然纳之。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道声音喊道:“不可!”
众人愕然看去,却见长乐公主牵着齐王的手,自殿外走来。
一直气定神闲的萧彻在这一刻,脸上终于出现了错愕。
作者有话要说:细究古今中外的帝位更迭里,禁卫军一直扮演着一个很重要的角色。
东罗马帝国屡次出现禁卫军篡逆事件,被人笑谑为“禁卫军继承法”,玩过CK2的都知道,禁卫军是一个大坑。
中国也是有类似的情景,东汉末的何进为什么要召边疆的董卓入京,才能杀十常侍,因为十常侍拉拢了京中的禁军,同理,唐末的宦官凭什么动辄废立皇帝,甚至欺凌皇帝,就凭他们拿住了京中的神策军。
小声点说,□□伟大的的图书管理员over的时候,某几位就是先拉拢住了代号四个数字的禁卫军,才顺利弄掉那啥啥帮。
禁卫军的位置太关键也太敏感了,宋朝对禁卫军严防死守,把它的权利分割成了十七八份,结果到了北宋末,金人南下,因为军令难行,东京的禁军表现出屎一般的战斗力,最后还是要靠太原的东军和关中的西军来救场;明朝的京营要比诸朝都做的要好些,但也仅限于忠诚度,战斗力还是屎,嘉靖朝,俺答从北京城门边走过,三大营一个声都不敢响。
但无论禁卫军战斗力如何,所以禁卫军的统领一定会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
而本文中,两司算是最关键的禁卫军,而五军是武警部队,担任着半个禁军的角色。
第160章 收官近末
萧徽顾不得仪态什么的,她牵着衣裙步履匆匆地行入殿中,焦急地说道:“不需五哥冒险,由我去换父皇。我是父皇最疼爱的公主,六哥一定会同意的。用我去换!”
这……
诸臣露出动容之色。
他们会怀疑萧彻的行为用意,却无法质疑长乐公主此时的情真意切。
而事实上,这座殿里,也确实没有谁,是比长乐公主更真切地顾念着皇帝的安危的了。
动容之后,不少人都心动了。
以人质的价值而言,作为皇帝掌珠的嫡公主,长乐公主的身价并不逊于燕王。无论如何,齐王也不过是个没有元服的半大少年,在太子和其他皇子都陷在宣室殿的现在,能留下燕王,无疑更稳妥。
可惜,不待旁人接话,萧彻却是开口道:“长乐,宫里现下很危险,你不该过来,护送公主出宫。”
后一句是对侍卫吩咐的,他竟是直接无视了长乐公主的话。
萧徽早知道萧彻的独断的性子,只这个时刻却是再忍不得,大步上前,攥住萧彻的衣袖,大声喊道:“我不要走,不许送我走,父皇母后大哥他们都在宫里,我不要走!”
忽然,她眼眶发红,激愤的语气陡然软下,透出了几分哀求:“五哥,让我去换父皇,就让我去,让我去……”
萧彻试图拂开她的手的动作突然顿住。
“小郎,你放下那些事吧!别再执着了!放下吧!”
“五郎,你是我的孩子,是我这么多年唯一的牵挂,你为何就不能帮我呢?”
在这一刻,萧徽仿佛与她的母姐重叠到了一起——
她们都在哀求他。
而他确实都拒绝了她们。
“……由我去换父皇吧。”就在萧彻与萧徽僵持之际,一直沉默的齐王萧律开口了,他道:“五哥既是担心四姐,就便让我去换父皇吧。宗室总需要一个能话事的人,现在还离不得五哥,而我有武艺在身,也比四姐安全些。”
不过两年辰光,齐王的身量已蹿到萧彻肩上,下巴上冒着青茬,渐渐地有了成人的模样,只是曾经爽朗无忧的笑容,现在只剩绷紧的嘴角。
萧彻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拽着他的袖子不肯放的萧徽一眼。
长乐公主萧徽和齐王萧律是一对幸且不幸的孩子。
幸在他们出生得晚,出生后,一切明处的争端都已落定,暗处的龌龊又被他们的父母不约而同地藏在了他们的世界之外,所以相较他们的兄姐,他们的生活少了许多沉重。
不幸在他们不够迟钝。他们长于公孙皇后膝下,是距离公孙皇后最近的人,公孙皇后再如何擅长伪饰,那么多年下来,也足够这对姐弟隐隐察觉公孙皇后温柔体贴的面具下暗存的冷漠。
而在公孙皇后临终前这段日子,这份隐隐约约的冷漠被证实了。
尚还年少的,对公孙皇后怀有极深的孺慕之情的长乐公主、齐王为此受到了巨大的打击。然而,他们甚至来不及弄清楚这份冷漠背后的隐情,公孙皇后就已去世。母子亲缘至此为止,心中存着所有的委屈、伤心都随着公孙皇后的去世没了着落,这又是另一重打击。
知情与不知情,萧彻竟说不上,公孙皇后待他们哪个更为残忍。
萧彻敛目,低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最后竟真应下:“那就由九郎来吧。”
然而哪怕他应下,萧徽拽着他衣袖的手却依旧不肯放。那双承自皇帝的桃花眼眸仍在看他,目中有哀求,也有犹疑。
这一次,萧彻终是拂开了她的手,冷声告诫她:“长乐,莫再任性了。”
长乐看了他好一会,终还是收回目光,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
萧彻自是能看出长乐公主这么做的用意。他这个妹妹惯来粗枝大叶,对政事很有几分迟钝。她不知道萧彻做了什么,也不知道萧彻准备做什么,只知道萧彻……她同母异父的兄长对她的父皇怀有恶意。她想要阻止萧彻,却又不肯暴露萧彻的身世,最后只能用破坏他的提议这么笨拙的法子来试图阻止他可能存在的所有计划。
对着萧徽哀求,萧彻最后还是让了一步。
可是这让步也不过是他虚伪的慈悲,毫无用处。
罗相公的人头和交换人质的要求被传到宣室殿中。
大计彻底破产的萧循连唇角的弧度都不曾变过,直到听闻交换的人质对象是齐王,他的脸上才显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他不假思索地同意了交换人质的要求,并两仪殿那方指定的时间、地点具无异议,一口应下,仿佛随着罗相公的死和南城司的失败,已彻底失去了斗志。
然而,前来传信的侍卫却并未为此欢喜,反而有种强烈的不安感。
待传信的侍卫走后,萧循莫名感慨道:“居然不是亲身前来,看来五哥与官家还真有几分父子情啊!”
“……你真打算去帮萧彻?”一直藏在帘后的宁王走了出来,脸色十分难看。
“愿赌服输嘛。况且,我虽不惜此身,但此番总少不得牵连二姐,还是得给她留点活路。”萧循神态轻松自然,越发衬得宁王面色阴沉。
他笑道:“小叔你不比我孑然一人,到底已成家,那些前事还是看开点的好。五哥虽然手狠,但却是个信人。既应了祖父看顾你,便不会失言,在他手下总比在父皇手下好过多——只要你莫再挑衅他。”
宁王不甘心地捏紧了拳头,可不过几息又放开,他冷笑道:“事已至此,我还能如何,不过认命罢了。只恨你我命贱,生来就是给他人作嫁衣的的命。”
说是这么说,但楚王如何看不出其言下难消的怨念,只他天性薄凉,与宁王虽有几分幼时情谊,但也不过如此,最后也不过笑了笑,便让萧荧离去,未再多言。
宁王萧荧为人阴鸷多谋,但总少了几分气魄,颇有些色厉内荏之势。决定他们出身的是命运,但真正拨弄他们命运的却是皇权,先是英宗,后为皇帝。宁王对这二人多有怨念,但更多的却是畏惧,于是便去怨恨更年幼的萧彻。但萧循做不到像他那般自欺欺人,从最开始,他就知道,他要对抗的人是谁。
思及此,萧循莫名又笑了笑,起身朝侧殿行去。
——这里关押着皇帝。
在侧殿前,他遇见了他的生母宋贵妃。
她今日难得着以正红盛妆,苍白幽美如夜昙的侧脸染上了几分红晕,一改往日的幽寂,很有几分热烈绚烂之美,如今正立在侧殿外,但也不曾进去,只目光幽幽地注视着殿门,不知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