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后来是怎么逃过的?”话说的这么满,可人家皇帝现在还活的好好的呢!
令嘉闪闪的杏目出卖了她的腹诽,萧彻伸手弹了弹她的额头,道:“我并未失手,只是没料到他生而心右,侥幸逃过一命罢了,但也重伤了大半年。”
令嘉恍然记起,惊睁了眼:“……是大安九年那次——不是说是被野兽所伤吗?”
大安九年皇帝游猎遇险,身受重伤,这事震动朝野,禁军因失职被更替了一大批人,更关键的是,那此令嘉的父亲任职禁军,虽未牵涉其中,但他诸多同僚都被波及,那段时日她家可有不少人上门求助。
“他替我瞒了下来。”萧彻目中情绪翻涌,复杂难言。
被皇帝近卫拿下时,他已然做好的赴死的准备,可却未料到皇帝竟能活下来,更没料到他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清洗当日随侍的禁军和內侍,替他掩瞒罪行——那时他身上甚至还带着重伤。
令嘉不由默然,她思及当年的风波,不免叹息——为什么说皇家无私事呢,因为皇家的这些私事总会牵扯诸多无辜的人。
“母后知晓此事后,一担心风声走漏,便安排我就藩,我忤逆了她的意思去了云州……”
说到这,萧彻神色有些恍惚,难堪的身世、难解的恩仇、渺茫的未来,也只有在那战场的生死瞬间,他方才寻到一处喘息的地方。
“……在我立身燕州后,母后就一直想让我回京,却被我多次推脱,最后她看出我不愿动手,便寻上了六弟。我心知她要动手,却只假作不知,顺水推舟地帮了六弟一把,这其中甚至还有我的私心——”
萧彻垂下眼帘,以局外人的口吻,平静地替自己做了总结道:“我确实是个不肖子,母后为我受了许多的苦楚,但我却背叛了她,哪怕在她死后,也是如此。”
令嘉叹息着,牵过萧彻的手,同他道:“你并非不肖,你只是……只是太过骄傲罢了。”
若非骄傲太过,怎么会忍不下耻辱的身世,一意要与皇帝同归于尽;若非骄傲太过,又怎么会在被皇帝宽恕后,依旧一门心思地往战事最激烈的云州前线去,近乎寻死般地在战场拼杀;若非骄傲太过,他又怎么会……又怎么会宁愿忤逆皇后的意思,也不肯亲自对皇帝动手呢。
萧彻把头埋在令嘉的颈窝处,阖上眼,未再言语。
令嘉怜惜地轻抚着萧彻的背,以他从前安抚她的温柔和耐心,来回报他。
令嘉隐隐能察觉出,萧彻对皇帝其实是存着一份,哪怕是对着她也无法宣之于口的,不该存在的孺慕之情的。若非如此,他又怎会用“背叛”来形容自己的行为呢。
不过,这也不足为奇。
令嘉与萧彻平日夫妻私话,谈及过往,萧彻常说宣德皇后和英宗,却从不提帝后。
可事实上,英宗只抚养他到九岁。
从九岁稚儿成长为那个文韬武略,完美得叫她母亲挑不出错来,令她父亲敢以全族押注,惹得朝臣暗生忌惮却又只能依仗的燕王,其中除了他自己的天资努力,又怎少得了父母的用心呢。
萧彻不喜游猎,却有一手卓绝箭术,崇尚务实,偏又颇通风雅之艺。与之相对的,却是皇帝年轻时不务正业,好游猎,好风雅之名。
燕州燕王府里,满仓满谷的顶级伤药,随侍的诸多御医,从无延误的粮草,甚至还有那道叫她头皮发麻的玉玺盖印的空白诏书。
那样的用心,若非皇后那般言之凿凿,她怎么也没法相信,萧彻居然不是皇帝的亲子。
可惜,皇后如此的肯定,于是,这份用心最后便沦为喉中之鲠,吐不出,也咽不下,生硬地卡在那,被刻意遗忘,只在偶尔掠过时,泛起隐隐的痛楚,但转眼又被压下,只作不见。
第162章 花好月圆(完结)
一场宣室殿大火烧死了不少人,但真正值得人瞩目的也只有两个,逆王和太子。对于这样的结果,当时在场的现最大收益人的萧彻自是少不得被人怀疑有莫可说之处。
但在原太子得谥景惠的第二天,皇帝颁布了以燕王为储的旨意后,这种无声的怀疑,只能永远地沉寂下去。
无论是以嫡以长,还是以贤以功,萧彻的承位都是顺理成章,更别说他身上还有征伐北狄和救驾平乱的两项大功。
再接下来,便是对逆王党羽的清算,抄家、斩首、流放不一而论,只有临安侯府,因为王良娣育有景惠太子仅存二子之一的功劳,而只得夺爵抄家,免于死罪。
在这一团纷乱中,终于痊愈的令嘉和萧彻一起入住了东宫。
东宫作为国储之所,其赫赫巍巍,自不必说,唯一的缺点,大约就是这座宫殿有些不祥,大殷开朝以来,共册封过六位太子,其中三个死于非命,也不知道她将来的儿子会不会为这倒霉历史再添一笔——当然,事后证明,她这份担忧是多么的没有必要。
不过任过往的主人或兴或亡,依旧不妨碍这座宫殿成为所有皇室子弟趋之若鹜的存在。
令嘉对东宫并不陌生,同样死在宣室殿大火里的景惠太子妃喜好热闹,时常在东宫举宴,她的二嫂作为公孙皇后的侄女,常为座上客,连带着她也少不得被拉出来应付一二。待到她出阁成为燕王妃,东宫更是寻常了。
只是再如何,当时她也只是客人,如今她却已成此间主人。
若说多志得意满……那是没有的。
令嘉至今的一生大抵都是顺遂的,她于权力并无发自内心的渴求。撑死也就为自己丈夫家族松了半个口气,至于另外那半口,皇帝且还在头上呢。
然后便是沉重,令嘉曾以为自己成亲当日用的九翟冠已是天底下最压人的花冠,今日用了太子妃九翬四凤冠才知道,一冠还比一冠重,更叫她糟心的是,往后还有个皇后的九龙四凤冠等着她。
一受完册,她就去了自己的新的居所,赶紧赶慢地解那繁重的礼服。
萧彻在一旁说着闲话:“就这么一会都撑不住,往后的祭礼你可怎么办啊?”
令嘉把那两三斤重的九翬四凤冠砸到他的手上,假笑道:“不若你纳一个侧妃来替我?”
萧彻将九翬四凤冠放到一旁,迎着她厚重妆容都压不住的杀气,轻笑道:“还是称病吧。”
令嘉白了他一眼,便一心攻克两博鬓上繁琐的翠云珠花,这堆零散鬓饰加起来又有一斤。
萧彻看着镜中人影变幻,目光忽然有些恍惚。
翟衣花钗,云鬓凤冠,一式的礼服掩去女人的特点,剩下的只有模糊的面目。
他曾以为自己并不在意那顶凤冠下的面目是谁,可事实上,眼见着那人解开鬓发,洗去妆容,露出自己的面目,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庆幸。
令嘉见萧彻一直凝视着镜面不语,原还当他在看自己,后来见他眼神飘散,才知他在发呆,带着些许吃味地推了推他,“在想什么呢?”
萧彻道:“在想我们成婚那日,你喝的那壶为长春露。”
令嘉大惊:“你怎么知道?”
她为了去酒味,可是洗漱了许久的,
萧彻含笑道:“自是我见到的,不过善善你那时一心喝酒大约没看见我。”
令嘉脸颊浮红,似羞似恼。
成婚当日交杯酒后,他在宴席间嫌人多声繁,寻了个借口去青庐歇息会,然后就撞见他的新妇一个人在闷头喝酒
那时,他只当她是不喜婚事借酒消愁,挑了挑眉便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哪里想得到人家居然是在借酒壮胆……
萧彻抚她面颊红晕,谑道:“善善秀色天成,又何须酒色上妆。”
令嘉当然听得出他的嘲笑,忍不住捶了他一下,可捶玩后,撑不住笑了出来,道:“昔君与我,何意今日。”
萧彻捉过她的手,应她道:“两心相结,形影无离。”
两人对视间,又是一笑。
曾经的诸多羞恼尴尬不愿,就此付诸这一笑间。
他们这厢花好月圆,韶光自也轻贱起来,眨眼飞逝。
又过三年,大安二十三年,皇帝旧伤复发,退位,移居洛都,萧彻登位,在继位典礼上,令嘉并未如曾经笑谈的那般告病。不过也是不称巧,典礼正在冬日,先是告祭宗庙,借着又是受群臣大礼,一番流程下来,令嘉回过头就受凉了,甚至连过年的冬至大典甚至都未能主持。
翌年,萧彻又选了嘉安这个年号,整个雍京都算知道了令嘉的病弱之名。而随着令嘉多年未再生育,几乎是全天下都知道现任的皇后是个病秧子了。
平心论,令嘉天生的元气差了些,后天养的再好,终也比常人少了几分康健,时节变幻时总比旁人易病,但若说病秧子还是过了,起码生育并无问题,她膝下白白胖胖的萧满满就是明证。
可惜,她与萧彻许是差了些缘分,一直到满满能帮整座雍极宫都跑遍了,她身上也未再见喜。
而随着时日推移,无子的压力的越来越大,原本还在敲边鼓的官员终于按捺不住,有人谏请萧彻绵延子嗣。
这些人不少人怀有私心,但更多的还是居于公心,其中甚至有萧彻的老师,现已拜相的虞丰。
议论至此,便是萧彻也不能再置之不理。
他思虑片刻,便下了决定,召藩地上的宗室子嗣入京,每家一个名额,再加上景惠太子的两个儿子,一并入弘文馆受教。
这对朝臣而言,宗室嗣子继位虽有极大的风险,但终是一个兜底的选择,
他们也不可能真正逼迫一位大权在握的皇帝,尤其还是在劝人广纳妃嫔这种算不上不光彩的私事上。
外朝的这一番风波,闹得不可谓不大。
萧彻担心这事搅扰到令嘉和萧满满,下令宗室入京后,便索性携令嘉母女东巡。
一路过潼关而西,及至洛都,却是上皇所居,必须拜见。
拜见过后,令嘉看出萧彻似是有话欲同上皇叙,便领了萧满满出去。
萧彻尚算年轻,流水韶华于他身上还不分明,待见了上皇,他才恍然发现,原来已有六年。
人间的至尊依旧抵抗不过岁月的衰老。
挺拔的身躯伛偻,丰润的脸颊消瘦,明亮的声音暗哑。
现在的上皇,一如曾经的英宗。
上皇也在同萧彻感慨时光的威力,“朕记得上次见安阳时,她还一副瘦瘦小小的模样,怎么一下子就长得这样了!”
他说的还算含蓄,但萧彻仍不由感到一瞬的无语。
他很是庆幸令嘉现在不在这,不然听了这句,回头又要郁结许久了。
按常理来说,萧彻和令嘉的子女的外貌怎么也该不会差,而事实上萧满满确实也生的不差。
她模样肖母居多,唯独一双秀美的凤眼和萧彻是一脉相承,合在一起,怎么也算个顶尖美人胚子。可无奈,再给力的先天基因,也扛不住后天糟蹋。
萧满满打小好食,饴糖、瓜果、菜肴无所不食,令嘉初为人母,凡她所求,无有不应。一个不小心就把女儿喂成了球状,精细的五官放在一张小圆脸上,就和饼上的芝麻一般,几乎寻不出多少存在感。
可爱是可爱,但强要说漂亮,那也是强人所难。
待令嘉察觉时,萧满满的体型已成,她倒想勒令女儿减肥,可惜萧满满垂下眉,她就心软了。在这样一个心慈手软的母亲手下,萧满满就这样从一个小球成长为一个大球,襁褓里的那句“美人胚子”就和尘烟一般,彻底消散在过去。
上皇对此很遗憾,“原本很有几分你……小时候的影子,现在真是一点没剩。”
萧彻自能听得出那处生硬的停顿里该有的话,但只作不知。
这对似真似假的父子间一时无言,过了一会上皇道:“你这次来见我,所为何事?”
六年未见,若是来述父子情谊终究有些可笑。
过了一会,萧彻开口问道:“大哥到底是不是皇室血脉?”
上皇思及宗室入京的召令,心下了然,问道:“你既是见过外面那株梧桐树,又何必再怀疑?”
“……祖母与外祖母便是双生子,母后当年也可能是怀了双子,只是一死一活罢了。”
上皇不以为意道:“就凭猜想?”
萧彻淡淡道:“反推罢了。大哥若非你的亲子,只是一个被置换的无辜人,母后在最后应是放他离宫,而不是暗示他杀你。”
当年,上皇在宣室殿之所以为暗器所伤,就是因为景惠长子的计算。公孙皇后最后的杀招既不是萧彻这个不听话的不肖子,也不是楚王那个心有九窍的不粘锅,而是这位孝顺恭敬的长子。
上皇被提到痛事,神色稍黯,深深地看着萧彻:“你既知晓他应是你的同胞兄长,依旧不曾手软。”
“父皇,你觉得皇权是什么?”时隔多年,萧彻再一次唤起了“父皇”。
上皇缓缓地吐出四字:“生杀予夺。”
“是啊,生杀予夺。”萧彻神色平和道:“父皇仁慈,饶我一命,我尤且不愤多年,又岂会甘心作为他人刀下鱼,俎中肉,将己之所有具系于一人之仁念,哪怕那人是大哥也不可能。”
自英宗定下宗室之制后,就已决定,所有的宗室都是被锦衣玉食养起来的花架,任他们对平民如何作威作福,对上至尊都是毫无还手之力,生杀予夺具是如此。萧彻之所以选了燕州,也就是因为燕州身处边关之地,反因战事,有着更多与那不容分说的皇权周旋的余地。
上皇默然。
“正因为我也生出了野心,我才如此不解父皇当年为何要那样做?”时隔多年,萧彻几乎是心平气和地问出这个曾叫他怨恨了许久的问题。
上皇迎着那双平静的凤眸,失神了一会,最后,他狼狈地转开了眼。
过了好一会,他才道:“五郎,你可知我从何处学的生杀予夺四字嘛?”
“正是从你祖父身上——你大姐出生未久,你母亲忽然生了一场急病,若非侥幸遇到神一在洛都,她几乎活不下来,但纵使活下来,元气亦是大伤,往后的病根具是这时落下的——这是你祖父下的暗手。”
纵以萧彻这等定力,闻言也不由脸色一变,好一会才艰难得问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