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多道这位贵妃娘娘出身低微,虽颜色惊人,撑不起朱紫富丽之美,故多以素色见人。却不知真正的绝色,岂有撑不起一说。
毫无疑问,宋贵妃就是真正的绝色美人。
若非如此,当年又岂会那般容易地叫旁人信了皇帝的移情别恋,真正放弃了才貌双全的公孙皇后呢。
萧循见了她倒也不意外,自宫变后,皇帝被羁押于此,每日餐食都是由宋贵妃去送。
至于她在送餐之余,要对皇帝做些什么,萧循看着母子血缘关系上,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见着萧循,宋贵妃应势收敛了些脸上的喜色,问道:“外面形势如何?”
萧循应道:“快结束了。”
宋贵妃叹息:“你还是没胜过萧彻。”
萧循微笑应道:“母妃不也没胜过母后嘛。”
宋贵妃面色稍冷,母子俩看着彼此的目光,具是冰冷而锋利,生怕伤不到彼此。
最后,还是有求于人的宋贵妃先退了一步,放柔了声音道:“六郎,便让我去送他最后一程。”
萧循微微一哂,颇觉讽刺,但还是成全了宋贵妃,让她入殿。
他对皇帝本人没几分父子之情,但论恨意,也没多浓郁,至少比不过他这位母妃的椎心泣血。
未料,不过片刻功夫,宋贵妃便匆匆出了殿门,眸中烧着熊熊烈火,“萧枢被人救走了。”
守在殿门的侍卫大惊,齐齐跪下请罪。
萧循愣了片刻,叹笑道:“不愧是父皇。”
宋贵妃却没萧循的这份从容,脸上乌云密布,目中狠厉如刀:“今晨他还在这,纵使被救走,也没多久,我自有法子逼他出来。”
正被甲士们护送着至宣室殿前的中阙前的萧彻和萧律,遥遥望见宣室殿乍见火光,随即便是乌烟升腾。
怔楞片刻,萧彻闻见身侧幼弟惊惶地大呼一声“父皇!”,随即再不顾中阙前林立的叛军,直接领人朝宣室殿冲去。
萧彻远望。
落棋至此,母后你会赢吗?
宣室殿着火。
自中阙往宣室殿沿途的反叛禁军被这一把毫无征兆的火烧得魂飞魄散,再无战意,萧彻带来的甲士一上前,他们便已缴械投降,毫无阻拦之意。
可是这会萧彻已顾不上剿除这些叛兵,只令人俘虏起来,便急之又急令人去宣室殿中救人。
大半的宗室都被叛王萧循关在了宣室殿中,甚至还有皇帝,一个不小心,萧家才恢复的人气就全折在这场火里了。
为了防火,雍极宫从山上中引了数道河流下来,宣室殿旁不缺水源。可无奈宫殿皆以硬木为梁栋,再以砖石为墙面,哪怕涂遍椒泥,也依旧是禁不起火烧。更别说此前,公孙皇后暗暗令人在宣室殿诸多角落放了许多桐油助火。
故而宣室殿的火势蔓延极快,待到萧彻萧律带人行至殿前,已是火光四冒,乌烟滚滚。
然而,叫人心惊的是,火势蔓延至此,宣室殿中竟一片死寂,始终不见人出逃,哪怕是叛军。
萧律挂念皇帝,泼了桶水在身上,欲与兵卒一道入内,却不料一个转身,就被他的好兄长萧彻一掌打晕。
萧彻看了看那漫天红火,转头看向那群被俘虏的叛军,缓声问道:“皇城司之人何在?”
守着宣室殿的人具是萧循的心腹死士,绝非惧死之人,然败退如此之速,期间必有人作怪,而此人只会是在此番作乱无声无息的皇城司了。
叛军中一人出列,摘下头盔,答道:“见过五殿下。”
萧彻目中微沉,打量了这人几眼,问道:“秦都司现下在何处?”
皇城司之首秦越是为皇帝御极前的近卫出身,手掌皇城司十余年,耳目遍及前朝后宫,为人机警敏锐,又对皇帝忠心耿耿,深得皇帝信重,也是公孙皇后极为忌惮的人物。公孙皇后在去前,曾刻意对他做过布置。在公孙皇后去世当日,萧彻便已收到他身亡的消息。
但如今见这皇城司仍有余力,萧彻便知此人许是诈死。
事实上也果然如此,那人恭敬作答:“在宣室殿着火后,都司就护送官家入宣室殿了。”
萧彻愣了片刻,凤目微睁。
皇帝应是被救出来没多久,宣室殿中还关着太子诸人,最关键的是——
公孙皇后的棺椁且还停在宣室殿中!
第161章 难言之隐
宣室殿的大火仍在烧着。
为了避免火势蔓延,萧彻带来的兵马在悄无声息间,分成几支,在宣室殿的四面以砂砾堆成隔火带,同时也围住了宣室殿所有的出口。
作禁军打扮的皇城司隐卫却只静观其行,不作任何反应。
围势结成后,萧彻目光幽幽地注视着宣室殿,不知在想些什么。
空阔的中阙前,一时只得偶尔被风带来的柴木燃烧的噼啪声。
光阴似长骤短,间或地有人从宣室殿中逃出,有宫女內侍,也有王族亲眷,这些人无论尊卑贵贱,都被人以防备逆王伪饰外逃为名统一拿下,哪怕是东宫的家眷也不例外。
不知多久,宣室殿主殿方向传来一声柱梁崩塌的巨响,随即一连串的殿宇崩塌之声,如雷鸣轰隆,令人闻之色变。
便是萧彻望着那摇摇欲坠的中门,也不禁怔然。
身边人踌躇提醒他:“殿下,至今尤不见官家、太子和逆王,许已见难。”
萧彻垂眸。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盏茶的功夫后,竟还有三人宣室殿的烟雾中走了出来。
赫然就是皇帝,与皇城司都司秦越和内都知冯时三人。
皇帝左侧肩上浸着大片大片的血迹,脚步虚浮无力,全靠着秦越、冯时二人一左一右地搀扶,才支住身体。
一直扮演着隐形人的隐卫们终于动作了起来,靠了上来,无声地露出了獠爪。
萧彻手下的人看向萧彻,只待他的指令。
萧彻直直地看着皇帝。
秦越本能地要拦在了皇帝身前。
皇帝却是推开了秦越,直面萧彻,分明身上还带着伤,面如金纸,但神色却是平静的,甚至带着放松。
“玉玺在冯时手里,朕的笔迹你也会摹,诏书你就自己写吧,其他的该怎么做你都是会的。”
在一种无声的难以置信中,皇帝轻描淡写地对萧彻说道:“要动手就动手。”
多年难解的恩仇已经到了最后一步,母亲的期望伴随皇权的诱惑,近在眼前,萧彻的手抚上了剑柄。
食指摩挲着剑柄上的纹路,他问道:“父皇是如何受的伤?”
问的却是皇帝肩上的伤。
皇帝本该诧异萧彻的迟疑,可实在没多少诧异的力气,无谓答道:“你母后的棺木里藏了机关,宋贵妃借此暗算我。”
萧彻又问:“母后尸骨如今何在呢?”
“……机关里还有化尸水。”皇帝阖上眼,面上终于露出了几分惨淡:“她对自己一向能下狠手。”
萧彻看着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英宗生前一直在隔绝皇帝和萧彻二人,而皇帝也心照不宣地从不去接触萧彻,以至于这对名义上的父子从未见过面。
英宗病重将逝前,准备让萧彻以明烈太子嗣子的身份就藩燕州。彼时燕州局势正好安稳下来,又有与皇室渊源极深的傅成章照拂,足以萧彻安身。待到萧彻成年后,若有野心能力,自能以边关戎武存身,若差了点能耐,在傅成章的照拂下,保得富贵也无大碍。
为此,他甚至动了让萧彻和傅令嘉定亲的心思,可惜这番谋算被皇帝打破。
当时,公孙皇后正怀着齐王,孕中心思积郁,怀相艰难,眼见着萧彻要被送走,更是生出决死之意,皇帝为了激起她的生念,想把萧彻带回雍极宫。
英宗虽是上皇,但终究是西山薄日,而皇帝当时却是中天之日。
所以,英宗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帝闯进他的西华宫里,从他身边带走了年幼的萧彻。
那是萧彻第一次见到皇帝。
而立未久的皇帝,英俊而骄盛,居高临下地站在年老体衰的英宗面前,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年幼的萧彻,在他面前没有任何反抗能力。
日起日落,孰能长久?
如今的皇帝模样未见多少衰老,但暮气已现。萧彻和他,就像是曾经的他和英宗一样。
萧彻心中了然,他已经输了。
曾经生杀予夺的强者,在今日,被彻底的打倒了。
萧彻静默过后,终于拔剑出鞘——
“乓!”
剑锋朝下,萧彻丢下了剑。
他垂眸说道:“陛下,你欠我的,八年前就算还了。我欠你的,在今日也算还了。你我之间,今日两清。”
随即,他朝身边的人下了救火平乱的命令,自己却是不管不顾地出了这纷纷扰扰的雍极宫,把一切抛在了身后。
皇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面上有一瞬的恍惚。
“两清……”
他低语着,最后自嘲一笑,叹道:“真是个果决的孩子啊!”
皇帝想道,一点都不像他母亲,反而更像——
他早死的大哥。
随着皇帝的现身,萧彻的放弃,宣室殿之乱在日落前就归于平静,这甚至早于大火被泼灭。
紧接着,作为皇帝盖章的“平乱功臣”的萧彻被火速收缴了五司的临时指挥权后,就被人恭恭敬敬地送回雍京的燕王府。
萧彻对这番待遇不以为意,转身就往令嘉所在的别院去了。
令嘉身上还在发热,但大半的心神一直挂在萧彻身上,哪怕闭上眼,眼前都是断断续续的噩梦,睡了半日,脸色反而更差。最后,索性裹了两件袄子起身,一门心思地等着雍极宫的消息。
雍极宫那的消息才更新到人质互换处时,萧彻人就已经回来了。
许是觉得令嘉在安睡,他的脚步轻得仿若无声,连武艺傍身的明炤都不曾发现他的到来。反倒是内力低微的令嘉却似心有感应一般,在他踏进内间第一刻,就朝屏外看去。
四目相接,萧彻抑着心中难言的情绪,快步走到令嘉身边,怜惜地轻抚她仍烧着红晕的脸颊,低头便要在她发白的唇上印上一吻——
被令嘉的手挡住了。
“有人。”令嘉说完,就朝某个正睁大眼睛、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们看的业余“使女”抛去一个杀气腾腾的眼刀。
明炤到底不敢得罪令嘉,只好遗憾地退了出去。
明炤前脚才踏出去,后脚令嘉就按着萧彻的后颈,主动热情地欺上了她的唇。
萧彻猝不及防,愣了片刻,随即便反欺回去。
令嘉因还在发烧,身上热意逼人。这份热意通过厮磨的肌肤,传递给萧彻,而待到这一吻毕,他身上的温度也已不遑多让。
借此,萧彻对令嘉的病情已是心知。
不容分说地把她抱回床榻上,塞进厚实的被褥里,又让人端了汤药上来。
汤药一直备着,所以来得很快,快到都没给令嘉流出装睡的时间。
服侍令嘉用药,总是个磨人的苦活。萧彻
看着令嘉脸上的抗拒,萧彻沉吟一声,道:“七娘,你就没有想问我的事吗?”
令嘉目光一凝,挣扎片刻,最后还是接过了那碗汤药,豪迈地一饮而尽,然后苦着脸问他:“官家现在还在吗?”
“还在。”萧彻朝她嘴里喂了个青杏,道:“你让人去把长乐放进雍极宫里,不就是不想让我亲手杀他嘛。”
令嘉愣了愣,否认道:“我派人去寻的是新城长公主,不是长乐公主啊。”
“……那看来是姑妈放长乐过来的。”萧彻看了令嘉一会,最后叹笑,“你怎么会想到去寻姑母?”
令嘉有些心虚,“长公主长子是殿前司都司,殿前司既肯帮你,长公主的倾向不言自明。骨肉相争终非善事,无论结局如何,有她出面圆场,想是能体面些。”
说到底,还是指着若萧彻输了一筹,能叫长公主最少保住萧彻一条命;反之,也是担心萧彻赢后,恨意迷心,不管不顾地要杀皇帝。大殷建国以来,虽常见兄弟萧墙之争,但终究是没出过弑父之事,无论萧彻身世如何,明面上,他始终是皇帝的儿子。尤其皇帝自身也是多得人心的明君,萧彻若真明晃晃地杀了他,除非他能把皇室杀尽,不然就等着往后十几二十年的纷乱吧。
令嘉同情公孙皇后的遭遇,也理解他们母子的仇恨,但绝对不肯为了过去的仇恨,把现在和未来都搭上去。
这其中的考量,萧彻自是了然。
他投喂的动作顿了顿,忽道:“我杀过他——在八年前。”
令嘉檀口微张,却是无声。
“我回宫前,母后为磨炼我心志,也为了阻止我和官家亲近,告知我我非官家亲子。后来,我一直在暗暗查探自己的生父,一直到八年前,才寻到一些线索……”
说到这,萧彻顿了顿。
八年的辰光,说短不短,但萧彻依旧清楚的记得,当时自己因这难堪的身世而生出的烈火灼心般的杀意。
弑父辱母,纵以儒家之仁说,也可称百世之仇。
萧彻心知,在这种仇恨面前,除非他能报仇,不然他的一生再无片刻安宁。
“……母后挂念太多,想要周全的也太多,所有恨意再深,也只能隐忍。我却没有她那样卧薪尝胆的隐忍,做不到像她那样,恍若无事地同官家扮演骨肉至亲,一直忍到羽翼丰满再动手——我知晓此事后,不足一个月,就对官家动手了。”
皇后挂念的再多,最挂念的依旧是萧彻。那一盘乱局里,对皇后最好的解法,其实是萧彻和皇帝同归于尽,然后太子即位,皇后既报了仇,也得一生无忧。
舍他一身,得此圆满,少时的萧彻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下定了动手的决心。
“官家喜好游猎,时常出游骊山的苑囿。彼时,大哥忙于观政,大姐忙于教子,长乐不喜血腥,九弟年纪太幼,经常只得我和官家二人出游,官家对我毫无防备,动手的机会并不难找,而我的箭术不赖,他逃不过的。”萧彻神色淡淡地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