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嘉也忍不住笑了笑。德宗一朝正与英宗一朝情景相似又相反,外朝内宫归于一人统管,只是当时管事的人却是庄懿皇后。也就到了本朝,这朝廷内宫的规矩才算是真正正常起来。
“先皇后除了寡言之外,还有什么特点?”
萧彻想了想,道:“急。”
“怎么说?”
“在除了学理之外的事上,她的耐心都很差,近仆与她说话,都要简明扼要,若是废话太多,她就听不进去了。”萧彻露出忍俊不禁的表情,显然是回忆起什么有趣的事。
令嘉哑然失笑。
“而她教人时也是如此,一个道理,从来不说第三遍。”
“对殿下也是如此?”
“那倒没有,我还没叫她讲过第二遍呢。”
说这话时,萧彻凤目微弯,隐有几分得意的笑意在其中,身上的冷淡褪去,显出一种极为柔和的暖意来。
令嘉看着他若有所思,忍不住道:“依殿下这么说,那先皇后对殿下还真是慈爱非常啊!”
“为什么这么说”萧彻挑眉看她。即使他是宣德皇后唯一一个亲手抚养过的孙辈,也很难将这位祖母和“慈爱”一词联系到一起。
令嘉却是言之凿凿,“依殿下的说法,先皇后应是个讷言敏行之人,这样的人却愿意陪着殿下空等一夜的星雨,只会是出自一片慈爱之心。”
萧彻凤目中罩起了迷雾,原本的笑意隐在雾后影影绰绰,须臾之后,他笑叹道:“祖母她确实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纯粹地爱着我的人。”
令嘉楞在了那里。
萧彻却是微微一笑,又若无其事地放开令嘉的右手,换了左手来摩挲。
令嘉欲言又止了好一会,终是选择问道——
“殿下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闻言,萧彻心中庆幸与遗憾间杂,好在在令嘉身上,他已然对这种感觉习以为常,故而现在还能面不改色地说道:“我与祖母学过些许指迷之算。”
“那殿下这是算出了什么?”
“你前世是曳尾于东海的一只龟。”
令嘉楞了。这手相还能算前世?还有龟……她的前世怎么可能这么挫!
“然后被我钓上来给煮着吃了。”萧彻面上正色,可那股笑谑之意却是已从目中倾泻而出。
“……”
令嘉左手反捉住他的手,扯过来,拉开衣袖,在其手腕处狠狠咬了一口,然后抬起头,扬着下巴道:“这是龟的报复。”
萧彻忍了忍,没忍住,闷声低笑了起来,笑倒在榻背上,身子都微微颤了起来。
令嘉气不过,狠狠捶了他两下,却叫他捉住手抱到怀里。
他下颌靠在她肩上,在她耳边,笑意满满地说道:“令嘉,你真好。”
萧彻确实觉得傅令嘉很好。
即使是这个令嘉在他怀里挣扎,挣扎不过,一个气恼,再次咬住他的手腕的时刻,他依旧觉得她很好。
他幼时曾好奇过英宗为什么坚持要娶宣德皇后为后。
虽然他很是敬慕这位祖母,但也不得不承认她心性纯粹,醉心天文命理,全然不通俗物人情,娶做寻常高门之妻都很勉强,更别说是一国之后。
英宗意味深长地和他道:“世无完人,人皆有长短,有所长必有所短。贤惠能干的未必貌美,出身尊贵多半性格跋扈,即便是千挑百选出来的十全十美,依旧可能嫌弃无趣,最终还是要做个取舍。朕不差能干的下属,也不介意多干点活,自然是要娶个合心意的过来。”
萧彻若有所思,然后道:“世无完人,但亦有两全之策,也可以娶个贤惠能干的做正妃,然后再纳合心意的做侧妃。”
这就是天家的子孙,小小年纪,就很了解自己的特权所在了。
英宗捏了捏他的脸,悠悠道:“彻郎还真是聪慧,朕就等着看你长大后能纳几个了。”
幼时的胡言自是不作数的,别说纳几个侧妃了,单是娶个正妃,萧彻都是千推万推。
他的人生可笑荒唐,却也无趣乏味,在有限的自主权里面,他实在不愿再往里面添加新的不可控的变数。即使他极力阻止,变数依旧开始入局,他只能竭力降低这个变数的影响。
谁知这次,他居然难得走了一次运。
无奈之下的选择,成为一场美妙的意外,在她的出现后,原本乏味无趣的生活似乎也多了几分明艳的色彩,他竟也情不自禁地对未来二字产生了些许期盼。
而仿佛是应着他的期盼,令嘉的态度也果然发生了软化。
就像现在,当他还来不及为手腕上那点轻微痛意蹙眉,她已是一脸郁闷地收了嘴。收了嘴后就放弃了抵抗,自顾自地在他怀里寻了个舒适的位置靠了上去。
萧彻拥着她,露出淡淡的微笑。
路途无聊,令嘉靠在萧彻身上,又寻起了新的话题,“殿下方才说的星雨是什么样的?”
“义如其名,星落如雨,多则数千,少则数百,并而西行,间杂火流,极是瑰丽。”
萧彻形容的言语极是简单,但那副瑰丽盛景却已露出一二,令嘉目露向往之色,“你说每年七月都有,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
“星雨多是起自半夜,时长不一,短则须臾辄止,长则数个时辰,但无论长短,你肯定都在睡。”
“……”令嘉郁闷不已。
萧彻点了点她鼻尖,哄道:“你若想看,明年三月亦有一场星雨,只是这场星雨不比七月的盛大,但胜在火流极多,别有风味。王府后山正有一座高台,可用作观星,到了时间,我陪你去赏看就是了——只要你能撑到半夜不睡。”
最后一句又带了些亲昵的促狭。
令嘉瞟了他一眼,刻意反问道:“殿下现在不会看错时间了?”
萧彻含着温柔的笑意看她,“算错了也无妨,漫漫长夜,有王妃陪着,即使星雨不至,亦不算白费。”
在这道目光下,令嘉伶俐的口舌忽地钝住,面上红晕渐起。她傻傻地与萧彻对视一阵,待反应过来,却是一下环住萧彻的腰,把脸埋在他胸前,再不肯露脸了。
萧彻看着这只又缩回壳里的小龟,笑而不语。
令嘉的任性自我和睚眦必报,在两人成亲的第一日,就已暴露无遗。按照理智去选择,萧彻理应对她敬而远之,维持着相敬如宾的夫妻之间应有的界限。
可是——
傅令嘉太好了,恰到好处的好。
恰到好处了的家世,恰到好处的容貌,恰到好处了的性情,甚至连那点糟糕的脾气正恰恰踩在了他的底线边上,叫他发不出半分脾气来。
较之祖父与祖母坎坷的姻缘线,他的姻缘顺利得甚至有些上天钦定的感觉。倘若人一生所拥有的好运是有限的,那么萧彻愿意相信,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他面前让他心动的傅令嘉,是命运对他这倒霉人生的补偿。
但也正因为太顺了,以至于段老夫人拿赵王夫妇类比,即使是以萧彻的自持,也不免为之所惊。
但也只是一惊而已,萧彻二十多年行来,撇开原生的阴影不说,在其他方面行事真可称无往而不利。
从未尝过挫折滋味的他又为何不能去相信,他们会像他的祖父母一样,无论遭遇什么,都能携手不离呢?
第97章 宫人孙氏
或许是萧彻身上的暖意太过熏人,也或许是马车行路之时那轻微的摇晃太过催眠,亦或许是这二者兼而有之,当马车驶入王府时,令嘉已成功睡熟过去。
萧彻试着唤了她几声,可他的声音太过轻柔,睡时的令嘉很是欺软怕硬,自然是不带理睬的。
萧彻只得伸手把她抱下车厢。
谁知抱起来容易,放下难,到了换软轿时,令嘉闭着眼,两只手却是勒着他的脖子不肯放,仿佛就是认准了他的气息。
周遭的使女面面相觑,尴尬地看向萧彻。
萧彻既舍不得弄醒她,又舍不得用力去掰她的手,只得挥挥手,让醉月给令嘉披外氅,就越过软轿,给这位娇贵的王妃充当起座驾来。
马车停下的二门距离定安殿有着不短的距离,令嘉看着是纤瘦袅娜,但大小也是个成人,抱在手上分量不小,然而萧彻却是面不改色地一路将她抱到定安殿内室,连气息都不曾乱上一分,
醉月听着萧彻绵长的气息,默默将对这位娘子夫婿的武力值评估又提了一档次。
醉月原以为萧彻会在内室陪娘子一会,就像之前他在娘子午睡时过来的那几次一样,谁知这次不过片刻,萧彻就出了内室。
他身上的袍子还带着几道被令嘉折腾出来的凌乱褶子,但那种柔和之感却已褪去,脸上还挂着浅淡的笑容,可那双凤目中的温度却已冷却。
当这双凤目看过来时,醉月心中不禁一凛。
萧彻的目光在醉月身上停留了片刻,就收了回去。他不发一言地离开了定安殿。
醉月皱了皱眉,她怎么觉着这位殿下方才好像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她?
萧彻离开定安殿后,没去前院的承和殿,而是去了后山的高台。这座高台坐落于后山山腰,是为观星象而建的建筑。
萧彻平日里,无所喜无所厌,勉强称得上是爱好的大约就是在高处观察天象。
安石自萧彻幼时就被英宗派来服侍他,深知这位主君的喜好,故而当年建府时,纵使钱财吃紧,安石还是贴心地抽出一笔银钱,建好了这座高台。对此,连住处都不愿修的萧彻竟也默认了。
不过,当年修建时,确实是差了一些钱。故而这座高台在用砖石垒堆而成,未做任何修饰,甚至只得十余丈高(33米余),远远看去,倒也有几分古朴,当然反着说,也可称穷酸。好在,萧彻从不挑剔衣食住行,即使是在这唯一的爱好上,也是如此。
高台的楼阶建在高台边沿,绕着台周,盘旋而上,大约有三百余阶后。拾阶而上后,便是一座空旷的平台,平台中心摆放着一个丈半高的仪器,方底四角各立一只精铜铸成的金龙,四只金龙朝着一个中心拱起一个由数个圆环套成的圆球,其内部有一颗圆珠,被一根细管斜穿过去,固定在了圆球中心。
这是许晦为观星象而创造的浑天仪,与能提前监测到地动的地动仪,齐名为天地二象仪。原本在当年许晦焚毁自己的著作、造具之后,便已失传。宣德皇后毕生都在寻找着先父的足迹,却始终不曾成功复原这件器具。而萧彻却在她去后,照着着她的遗作,将这两件器具给复作出来。
宣德皇后曾经也感慨过,萧彻颖慧绝伦,肖似其先父。可惜,许晦能挣脱名利的漩涡,亲缘的拘束,去做世外的闲云野鹤,萧彻却是注定要与随权势沉浮。
就像当年,他完成祖母的遗愿后,便再未碰过那些藏书。就像现在,他毫不在意地越过这樽曾耗费过他诸多心思的浑天仪。
在高台北侧有一排厢房,中间最宽敞的一间是为萧彻准备的,两侧的数间窄间是为留守高台看护浑天仪的下仆准备的。此外还有几个留备不时之需的空房。
而现在,这些空房正派上了用场。
安石引着萧彻往最西侧的那间房走去,房前守着两三个侍卫,其中一个就是侍卫统领之一的钟榆。
他上前低头道:“殿下,人就在这里。她之前在温家受过审讯,但因其体弱,温家心存顾忌,不敢上肉刑,故而还算完好。”
“温家都处理干净了?”
“温家夜半起火,救火不及,满府皆亡。依照惯例,留了温家幼孙,现在在西郊的别院里养着。”
萧彻颔首,算是满意的意思,然后便踏入那间房中。
在他背后的钟榆恭敬的面孔下,却是在无声叹息,也不知是在为谁。
淑妃出身低微,即使她晋位为妃后,对娘家多有帮衬,温家也不过是雍京如云的权贵里中下层的一户人家。但即使这样,温家所拥有的富贵已是其原来所不敢想的。可惜淑妃贪心不足,妄图拿捏殿下,结果惹来灭门之灾。若非殿下做事留个后手,恐怕连一个活口都留不下来,但即使是现在活下来的那个,以后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成为见不得光的一名暗卫。
高台空间有限,为萧彻准备的那间主屋占去了大半的空间后,剩下的几间越见狭窄。
巴掌大的房间统共就塞下了一张床榻,和一套桌椅,和两个架子,便再无其他,床榻上坐着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妪,因缺少保养,容颜已是凋零,但眉目间依稀可见其年轻时候的秀美,气质温婉干净,身上的衣着虽简朴却也干净,坐姿端庄优雅。
见到萧彻时,她起身跪在地上朝萧彻行了个极标准的宫礼,说道:“奴婢见过燕王殿下。”
萧彻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番,道:“孙氏,青州人士,天德十二年受选入宫,年仅十岁,三年后因考绩优秀,被选入宣室殿服侍祖母,却在天德三十二年被祖母放出宫。”
萧彻步步向前,走到孙氏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你,为什么会被放出宫?”
宫中素有宫女年满二十二即可出宫的规定,但这规定却是不适用于贵人的贴身宫女。因为越是贴身,知道的事就越多,为防宫闱贵人的私密之事外漏,为险恶之人利用,为了皇室安危着想,这些宫奴生死都只能在宫里,甚至于大部分都是要殉主的。在帝后两宫服侍的宫女内侍,这个规定要更加严格。
孙氏却是凭什么成为这个规矩的例外?
闻言,孙氏却是抬起头来,目光直直地看向萧彻。从宫规来说,这可以说是大不敬的行为了,然而这个一直表现得恪守礼节的老妪却似意识不到一般,反而用目光细细地扫视着萧彻的脸,自眉到眼,寸寸下去,分毫不错、
这一种恨不得剥去他的外皮,称称他的骨血的眼神,萧彻见过太多次了,就在他母后身上。无论人前,她对他表现的是如何关怀爱重,但只要他转过身去,就总会用这种眼神看着他。
对于这种眼神,萧彻一开始是极厌恶地,厌恶恨不得如她所愿地将这一身骨血拆出送到她面前,任由她称量。可习惯的力量总是强大的,被看得多了,他已然学会漠然以对。
到了今日,他甚至能冷静地想,孙氏既然会用这种眼神看他,可见她确实知道些什么。
不过叫萧彻觉得可笑的是,孙氏端详完他这张脸后,目光就柔和了下来,而他的母后——她那双凤目中的猜疑、抗拒却是始终如一,从不曾变过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