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巧不巧,两边就撞上了。
陆家的尴尬自不必说,令嘉受不住那气氛,便随意寻个借口避了出去。路上不巧遇雨,便就近去了长生塔避雨。
不想,过了一阵,陆萋却是冒雨寻了过来。
陆萋其人,虽与陆斐同胞而出,但性子却与清高狷介的陆斐截然相反,沉稳踏实,风骨暗藏,这样的性格在陆斐这么个性格十足、才华横溢的胞姐的对比下,不免有些中庸,可在长辈眼里,却是个更能倚重的孩子,再有陆氏清净的门风在前,真乃一等一的郎婿人选,挑剔如张氏,对上他都是不住地点头。
而在那么多的夫婿人选里,令嘉确实是最喜欢陆萋的。陆萋眼睛生得好,清净明澈,每每看向令嘉时,都有一种超乎寻常的专注,让人清楚地感受到他的重视,从心底生出一种熨帖之感(与某人恰好相反)。
长生塔下,这双清澈的明眸再次看向她时,却是带上了决然的意味。
“我若再次到府上提亲,你可会同意?”
“没必要,我娘不会同意的。”
“我不问张夫人,只问你。”
“还是没必要,我不会为你违逆娘的意愿。”
“那若我能征得张夫人应允,那你可会同意?”
“不会。”
“……为什么?”
“太麻烦了,我讨厌麻烦。”
那双明眸彻底黯下。
原来两人的姻缘是两家亲眷都乐见其成的,但陆锦横生枝节之后,两家便添了许多隔阂,这些隔阂并非不能克服,但于令嘉来说已然是麻烦,而她并不愿意为陆萋去克服这些麻烦。
婚姻之事,原就够麻烦的了,令嘉绝不愿再给这道难题增添难度,虽然她确实挺喜欢陆萋的。
明炤曾讥嘲她,才遇到这么点麻烦就退缩了,这样的喜欢哪里有资格叫喜欢。
令嘉反驳,那你说什么样的喜欢才有资格叫喜欢。
明炤默然不答。
如今想来,令嘉却是另有明悟。
明炤其实没说错,她那时的喜欢与其说喜欢,不如说是欣赏,像是欣赏一朵花盛开的美丽,欣赏一只鸟动听的歌喉,但花谢了,鸟飞了,她惋惜片刻,也就抛到了脑后。
那真正的喜欢是什么呢?
令嘉看着身前这个为了方便她着手而刻意压低的身影,回想起自己之前做出的承诺,露出奇异的神色。
或许,不久之后,她就会知道。
亦或许,她会一直一直懵懂下去。
“殿下都听到了?”
“我耳力素来好。”
“旁人听到这事,多是觉得我太过无情,殿下倒是奇怪,反倒因此动了求娶之念。”
“彼时,你所说的,正中我心中所思,便觉得你适合了。”
令嘉半点不觉荣幸,反挑了挑眉,“彼时?”
萧彻极为识时务地认栽,“今时不同往日。”
令嘉轻嗤一声,说道:“殿下一开始图我省心,求娶了我。中途变卦,又开始嫌我无情。这是与不是,全由殿下的意思来,我竟是半点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萧彻语气淡淡道:“若真是全由我的意思来,我现在也不至于要装作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了。”
令嘉现在在做什么?
她在偷偷地、偷偷地给萧彻编发。
令嘉的表妹哥舒雪有着一半的狄族血脉,偶尔会做编发打扮。令嘉和她一起,曾学过一手。如今摸着萧彻乌黑浓密的长发,莫名的就开始手痒了
于是乎,心动不如行动。
她一面拿话引开萧彻的心神,一面偷偷在后面动作。
可惜,以萧彻的警觉心哪会这么简单被糊弄过去。
虽然被揭穿了,令嘉还是振振有词,“在燕州,男人编发的也是有的,也不难看啊。”
萧彻语气尚算淡定,“七娘,你是不是觉着我不知道那些狄女的发式是什么样的?”
令嘉耍赖道:“谁叫我只会这个,反正屋里只我们两个,你让我试试有什么干系嘛?”
她从后面环住萧彻的脖子,把大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到他背上,威胁道:“你要不让我试试,我就不起来。”
然后又软下声道:“以前四娘在旁边时,我都可以拿她的头发来玩,我好想念她啊!”
就这么点事,连故作可怜都用上了。
“……编好后,马上解了。”萧彻被她磨得是半点脾气都没了。
索性厢房里没其他人在,只要他不吃饱了撑着自己去照镜子给自己添堵,这事也没那么丢人。
也不知,长生塔那日的萧彻若知往后一日,他会被那道声音的主人折腾到这个份上,还会不会动那求娶之念。
萧彻自幼五感出众,而练武之后,越发如此,以至于他常在无意间,便窥到他人的秘事。
这并非好事,尤其是在宫中。
因此,萧彻自懂事起,便一直刻意控制自己的心神,屏蔽掉这些无意捕捉到的声音片段。而待他长大之后,他已经能完美地做到身处嘈杂,心如静湖。
长生塔那日着实是个意外。
慈恩寺的长生塔是德宗为其父母,也就是大殷的开国帝后祈福而建,而主建的人正是许晦。这位玄门鬼才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态,将塔内的梯道建得九曲十八弯,从一层爬到九层,累人就不说了,还让人头晕眼花,以至于慈恩寺的香客多是在外面看这漂亮宏伟的建筑一眼就止步了。
这一点倒是正合了萧彻的意,他那会被帝后的说客烦得不行,就找了个替先辈祈福的理由住进了长生塔,名正言顺地躲人。
那日,他正处理着一些事务时,一道声音变十分突兀地闯进他耳里,搅了他的清净。
那道声音清越璆然,如环佩击玉,又如流水击石,令人闻之神清。
许是因此,萧彻虽是叫这声音搅到了,却没有多少恼意,也没有叫侍卫去驱离她们。
不过声音太好听也不是好事,萧彻处理事务时,心神总忍不住被这声音牵去一二,好在即使只剩□□,他也能理事。
也正因为这散去的一二心神,萧彻从她和使女的对话中得知她的身份。
傅家七娘子,傅成章的掌上明珠。
还真是巧,萧彻有些诧异。
再就是,陆萋出现了。
……
萧彻被迫听完一场八卦后,看着自己许久未动的笔墨,有些好笑。
从来都是“郎君多薄幸,妾身空痴情”,不想竟叫他见到一处颠倒了性别的。
听着那悦耳却又冷情的声音,萧彻突发奇想。
若是娶了这么一个冷情的小娘子,让她明白他的态度,那她应是不会去搅扰他的生活的。如此,正好能应付帝后的要求,让他顺利自京中脱身。更难得的是,她又正好是傅成章的女儿……
这一奇想在脑中过了几轮,越想似乎越有可行性,萧彻素有决断,雨还没停,在这等人生大事上,他就做好了决定。
既然是未来的王妃,那就不妨提前给她点优待。
萧彻叫人去给她送了把伞。
那伞上有燕王府的标记,这位傅小娘子应当能领会过来。
萧彻面部棱角分明,即使是编了女发,依旧一眼能看出是男子。但见惯了他正儿八经地束发戴冠的模样,换了这种异族的编发,配着他俊美的五官,竟是别有一种潇洒自如的异域风情。
令嘉十分满意,便趁着萧彻还没发话,抓紧了时间欣赏记忆——事后偷偷画一画。
“伞呢?”萧彻发话了,但却没催她解开编发。
“什么伞?”令嘉不解,“你来时没用伞啊!”
“长生塔那里,我派人给你送过一把伞,你没收到?”
令嘉回想了一下,道:“好像是人来送过,不过——”
她摊开手,“那日差不多有十多个人给我的使女送过伞,我都交给使女处理了,没有留意过。”
雍京第一美人的魅力可不是虚的。
萧彻忽地笑了笑,暗道难怪。
难怪,春日宴上,她借机给了他一巴掌。
难怪,婚后,她闹得这么厉害。
在不知情的前提之下,他的示好确实带了些以势压人的意思,令嘉这副脾气,能心平气和地乖乖过日子才怪了。
不过,也算阴差阳错。
她先是用悦耳的声音让他的耳记下了这人,然后又用嚣张的姿态让他的心记下了人。
自此,再也不忘。
不过——
“七娘,你是不是想把解发的事给忘了?”
“……知道了,知道了,马上解就是了。”
第95章 姻缘天定
一场雨越下越大,半点都没有停歇的意思,山路越发泥泞难行。
萧彻和令嘉就这样被这场雨留在了这处别院里过夜。
令嘉用晚膳时,发起牢骚:“早知如此,殿下还不如不来,这样我还能多陪陪姑祖母呢!”
现在萧彻一来,段老夫人连她也一道避了。
萧彻不咸不淡地夸道:“王妃真是孝敬。”
令嘉听出其言外之意,理直气壮道:“我平日在王府朝暮都能见着你,却十天半月都未必能见姑祖母一次,当然要更孝敬她。”
萧彻忽然念道:“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他只念了一句,便瞥向了令嘉。
令嘉自然而然地在心中续了下一句。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令嘉最佩服萧彻的地方就在于,他每一次向她表达心意,都像是一位放债的债主在催债。暧昧旖旎是有,但更多的却腾腾的杀气。
作为莫名其妙就欠了债的人,令嘉红着耳地给了萧彻夹了回菜,语气不善却难掩羞恼道:“用菜。”
萧彻默默用菜,顺道闭嘴。
这年头,欠债的是大爷。
翌日,破晓未久,萧彻就睁开了眼。虽是陌生的住处,但他还是保留了往日的习惯。
看了枕侧那张还在好眠的恬静睡颜几眼后,他悄声下榻,绕过屏风,洗漱着衣。
出了院子,天光已露,那场下到半夜的雨总算是停了。空气中满弥漫着一股清新的水汽,随风一吹,便是一阵秋日凉意。
萧彻晨练至半,段老夫人忽然派人请他过去一见。
收到这个邀请,萧彻看了看内屋。
看这邀人的时辰,这位老夫人对令嘉的作息习惯还真是了如指掌啊!
萧彻对段老夫人的了解并不少。
范阳城破时,这位老夫人不过及笄未久的年岁,却能在满门尽亡,部曲全竟的境况下,将已沦为废墟的范阳和傅家一点一点重新搭建起来,及至傅成章长成,虽远不能与以往相较,但骨架底子已在,其中虽有靠借夫家之力,但其本身的精明厉害之处,也是不容忽视的。即使是今日,老夫人年朽如冢中枯骨,她在燕州的人脉、声望和影响,依旧不可小觑。
不过再是如何不可小觑,她终还是一个半只脚踏入棺椁的体衰老妪,当她那些正处年富力强之年的子侄辈们做下冒险的决定时,她便也不再劝阻。她这一生经历过太多的生离死别,也操过太多的苦心,自认已对得起绝大多数的人,所以对于那些将会发生在她闭眼后的结局,她并不如何关心。如今还能让她关心的,也不过是那几个孩子罢了。
因为段老夫人的年长体衰,又是长辈,萧彻是被直接请入她的居室见她。室中帘帐皆为朱紫艳色,此外还饰以各色珠玉,宝气氤氲,光鲜耀目。纵使是日光普照的白日,但常人入内时,仍免不了有被闪到眼的感觉。
萧彻看着这满室艳色珠光,莫名想起令嘉曾经抱怨过她幼时因长辈之故所着衣色从来非紫即朱以至于长大后见着艳色就想吐,他的目中忽地闪出零星几点笑意,想来那位长辈就是这位段老夫人。
这点笑意一直到他与段老夫人见礼时,都未全然褪去。
“安国夫人安好。”
段老夫人曾以傅家遗孤的身份,才成婚时,就被朝中破例获封一品安国夫人。时隔多年,再从英宗后辈的口中听到这个称呼,总有种淡淡的讽刺。
段老夫人耷拉的眼皮稍稍抬了些。
俊美的青年风度翩翩,礼节全备,又不失王侯的雍容,行止之间,叫人心折不已。全与段老夫人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一致,只那双漠漠如深湖的凤目,却是不知叫何处来的风吹起层层涟漪,这点涟漪仿若用墨点就的龙睛,原本画上完美却毫无生气的画龙陡然间活灵活现地从画纸中挣脱出来。
段老夫人眼皮复又垂下。
“燕王殿下,你喜不喜欢七娘?”
萧彻沉默了一瞬,忍下被窥伺的不悦,说道:“喜欢。”
段老夫人却似看不出他的不悦,继续追问道:“那你喜欢她什么?”
他淡淡道:“夫人越界了。”令嘉的面子再是好使,也有个限度。
段老夫人充耳不闻,自顾自地又问:“喜欢她的颜色,还是喜欢她的家世,亦或者喜欢她二者兼得?”
萧彻反问:“夫人眼中,王妃就只得这两样好的?”
段老夫人坦然道:“七娘性子又骄又拐,心眼小,脾气大,心思还重,越是亲近,就越是难伺候。若不是她家世出众,颜色也生得好,又有几个人乐意伺候她,更何况燕王你这等天潢贵胄。”
段老夫人说到最后,已是隐隐带上了些意有所指的讥讽。
段老夫人的话实不入耳,可无奈她总结的话又十分切合令嘉的性格,以至于萧彻一时竟有些无言以对。
“如果小四娘年长些或者成章还有第二个女儿,嫁与你的都不会是七娘。如此,于燕王你,大约也是能成就一对美满夫妻,不,或许更美满……”
如果……
萧彻全不将后面的话听在耳里,只含着这个词咀嚼了即便,不虞的面色忽地化作一抹微笑。
他打断段老夫人的话,“去年我引兵出阴山,叫耶律昌射了一箭,伤处与心口不过寸许,其后昏迷半月,方才复醒。期间或有无数个如果,叫我现下殒身断魂。可如此凶险,我依旧活了下来,这是我的命数。依夫人所说,存着那么多的如果叫我与七娘擦肩而过,可最终我们得以结缡,这是我二人的命数,是我们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