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嘉称赞道:“夫人倒是宅心仁厚。”
单凤娘微微一笑,说道:“王妃过誉了,这番却是民妇占了大便宜。自万俟郎君加入后,民妇商队花的过路费少了大半。那会殿下未至,盗匪的数量着实不少。”
令嘉忽地晃了晃神。
——在单凤娘笑的时候,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出现了。
第106章 喜怒不定
“……曹夫人,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迟疑片刻,令嘉终忍不住问道。
这话若尤哪个年轻郎君说来,单凤娘大约会认为对方是哪个欠揍的登徒子,但若说话的人是这位雪肤花貌的年轻王妃……
单凤娘讶然片刻,又笑,这次的笑又多了几分真心的愉悦:“王妃好记性。民妇娘家以前是在长顺街卖包子的,就在傅府隔壁。王妃幼时还在民妇家的摊子上买过包子呢,那次王妃打赏了民妇一把金锁,民妇直接都留着。”
竟真是见过的。
果然是见过的。
单凤娘的话就像一团乱麻中突然被扯出的线头,令嘉就丝剥茧,一点一点抽出了一段久远的记忆。她凝眸看向单凤娘,在脑海里一点一点去掉她满头的金灿,终是将这位浑身华贵的美丽夫人和记忆中那位清汤挂面的柔美少女挂上了钩。
她脸上那种专门用于示人的标准的柔和微笑忽然淡下,沉默了片刻,她轻声叹道:“原来是你呀。”
单凤娘敏锐地察觉到这点变化,脸上的笑滞了滞,不知何故,背上忽地蹿上了一丝凉意。
令嘉幼时体弱,被张氏看护得严严实实,甚少出府。整个范阳见过令嘉的都没几个,以单凤娘的出身,若非后来又出了一番变故,她大约是一辈子都不会知道那个衣着锦绣的精致娃娃竟会是傅家的小娘子。
在收到金锁的一年后,她爹生了重病,家中为了延医用药,耗费大半家财,她不得已去当铺典当那个金锁,叫那当铺掌柜见了金锁大惊失色,登时就使人捉住她送到了傅家——那把金锁暗处有傅家的标记,这种标记多是高门人家为防仆人偷窃变卖而设下的。傅家的标记在其余地方未必好用,在燕州的效力却是不必说的。所幸最后终是弄清楚这锁的由来。
主事的傅三夫人怜惜她遭这一场无妄之灾,出面替她请了最好的郎中,还免了她家的诊费和汤药费用。也亏得如此,她才免了给某户人家作妾来为父亲换取药资的命运。
“……王妃随手施为的金锁正巧救了民妇父亲一命。这一番恩德,对王妃或许不值一提,对民妇却是没齿难忘。”单凤娘说得很是恳切。
随手施为?
令嘉眼睫垂下,冷淡道:“对你有恩德的是那把金锁,又与我何干?”
这态度与之前的和气实在迥异,单凤娘心中多有惊疑,一时竟不知如何接,只顺着她的口风道:“民妇也觉得这金锁助民妇良多,实为吉物,总是随身携带,不敢有失。”
令嘉闻言怔楞片刻,忽道:“你既然随身带着,不若与我看看。”
单凤娘不解其故,但不好不应,只能自颈间解下一物,正是那把金锁。
这次令嘉却是不等醉月代传,站起身走过去,亲自自单凤娘手中接过金锁,打量起来。
单凤娘叫令嘉的行为惊了惊,勉强笑道:“过了这许多年,金锁少有变化,也不知王妃可还认得?”
令嘉却道:“我自是认得的。”
这把金锁不过半掌大小,刻成如意形状,正面用隶体刻了“如意”二字。许是保养得好,虽经了十余年的漫长辰光,这把金锁光亮如昔,唯一与令嘉记忆有些出入的,是锁面上那许是与衣物摩擦得久了以至于模糊了许多的“如意”字样,尤其是意字处,那里还有一个圆状凹陷,陷下三分,叫整个字都变形了。
“这处凹陷是怎么回事?”
“民妇外出行商时曾路遇于盗匪,贼人射了一箭,原该射在民妇胸口,却叫这金锁挡了一下,正救下民妇的命。”单凤娘不无感慨道。
算上她爹生病的那次,这把金锁已经救过她两次了。
令嘉闻言,忍不住用指尖轻抚那处凹陷,动作轻柔至极。
“不知夫人能否将这把金锁还与我?”
单凤娘愣了楞,待意识到令嘉是认真的,她沉默了下来。
“你不愿意?”
单凤娘苦笑一声,跪下道:“还请王妃恕罪,民妇不愿。”
“为什么?”令嘉眸现异色,“以夫人如今之家财,并不差这把金锁。”
“以民妇家财,可做千件万件同样物什,可心爱之物终究只得这一个,”
“可这金锁原就是我的。”
单凤娘咬咬牙,道:“王妃当年既用它换了包子,那便是买卖已成,不得反悔。”
令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幽幽。
单凤娘僵着脊背,纹丝不动。
令嘉忽觉意兴阑珊,道了句“也罢”,将那把金锁递还给单凤娘。
单凤娘有些错愕地接过金锁,正准备再次谢罪,便见令嘉已背过身去,离开了这间花厅。
花厅中静了了片刻,单凤娘一时竟不知是要继续跪着,还是起身。
待过了片刻,不见令嘉回来,单凤娘终是站起身,她对着被留下的面露不满的醉月行了一礼,强作从容道:“既然王妃有事,那民妇就先告退了。”
令嘉与单凤娘忽然发生争执的事,自有下仆在第一时刻就报与了萧彻。
只是不待那下仆将争执的原由说清楚,单凤娘已匆匆前来请罪。
萧彻按了按手,止住单凤娘请罪的话语,示意那下仆先说。
待那下仆说完,萧彻再问单凤娘:“他说的可有差错?”
单凤娘苦笑道:“不错。”
萧彻点点头,道:“那把金锁予我一观。”
单凤娘自是双手奉上。
萧彻见着了那惹事的引子,暗自纳罕。
十分寻常的一把金锁,以令嘉的喜好去看,纯金流于俗气,工艺也不见稀罕,说是处处不合心意也不为过,让她随手打赏出去不奇怪,但叫她开口强要反倒稀奇。
萧彻心存疑问,只问道:“单氏,这把金锁你可愿还予王妃?”
一个意思的话,从令嘉口中问出,和从萧彻问出,绝对不是一个意思。
单凤娘暗自苦笑,以额抵地,道:“民妇不愿。”
萧彻放下金锁,只道:“起身吧,你既然不愿,那就回去备礼,明日来给王妃赔罪吧。”
单凤娘心如刀割,面上还需恭顺道:“是。”
燕王大度不假,但前提却是属下能乖觉。
给王妃的这份礼可有得赔了。
萧彻确实在心里给这份赔礼设了个极高的底价。
而在他到了内殿,将抱着福寿埋在被褥中的令嘉捞出,见着她眼角红痕后,又默默将这底价往上提了提。
萧彻径直将人抱到自己怀中,顺势欲将福寿移出,可无奈令嘉抱得极紧,他不好施力,便只能无视这只猫。
他亲了亲令嘉略带湿意的眼角,温柔地问她:“那把金锁是你兄长遗物?”
这个是他猜的。以他对令嘉的了解,能叫令嘉如此伤情的,也就这些点事了。
他猜的并没有错。
令嘉原本已是止住了泪意,这叫他语声温柔地一问,眸中又起雾气。
“那是五哥亲手做的。”
“你五哥给你做的木马、风筝、弹弓不不都存着嘛,何吝惜于一把金锁,还伤心成这样?”
萧彻又是无奈,又是怜惜,动作轻柔地替令嘉拭去眼睫站着的水珠。
令嘉倚在萧彻肩上,有气无力道:“这不一样。”
萧彻随口问道:“哪里不一样?”
“我觉得五哥在那把金锁里。”令嘉语声轻得像是呓语。
萧彻手上动作顿了顿,“为什么会这么想?”
令嘉沉默了一会,方才道:“那把金锁救过曹夫人两次……两次……哪有这么巧的事。”
萧彻不语。
“你不信?”
“我是不信鬼神之说的。不过你若真放不开,强人所难一回也无不可。”
令嘉与萧彻对视片刻,手上力道一松,放走了福寿,反手揽在萧彻的腰间。
她道:“不必了。”
王府这对夫妻软语之时,单凤娘正离开燕王府。她黛眉紧缩,虽然王妃和燕王都表示出“事罢”的意思,但她仍觉得哪里不对。她回想着方才的一切,细细思索着那些言行举止所隐含的意义。待马车快驶到她家门口时,她如梦初醒般惊起,急匆匆地对车夫道:“快快掉头,去傅府。”
傅家府邸位于范阳城东,府内有湖有山,论景致还在后来的燕王府之上,只面积差了燕王府一些,但已是极气派的华宅。但这等华宅在许多人眼里,却是傅家衰落的标志之一——当年范阳城破之前,傅家府邸的面积丝毫不输于如今的燕王府。可惜往日的煊赫都付于北狄人的一炬。傅成章当年在此重修府邸时,看看破败的残垣,再看看自家伶仃的几口人,叹息一声,以违制为由,将府邸的面积削去大半,并将这大半赠予手下部将。
单凤娘对傅府并不陌生。
傅三夫人对她的帮助远远不止当年给她父亲的药资。再往后,她守寡不久,夫家家财为人觊觎,不得已她出来执掌夫家生意,当时无人看好于她,也是傅三夫人喜她烈性,怜她不易,又帮了她一把。她心中感念傅家恩情,平日里多有送礼上门。
如此一来二往的,单凤娘也就和傅三夫人结下了交情。
虽然现下傅三夫人去了雍京未归,但单凤娘还有另一个求助目标——傅三夫人的外甥女,傅小夫人段英。
之前在段英嫁到傅家的前夕,傅三夫人曾请她来教导段英如何料理教务,虽因学生过于朽木而无所成,但还是存了几分香火情。
如今事到临头,单凤娘也只能试着向段英求助了。
她有些唏嘘:早知今日要求到这位学生头上,她当初合该放些水才对啊!
段英现身在花厅时,身上只着一件单薄的深红劲装,额间还带着些细密的汗珠。
段英问道:“曹夫人寻我是有什么事?”
单凤娘收起胡思乱想,将之前的事都说了一遍,此番说来极为详细,竟是把令嘉的一言一行悉数重复了遍。
段英听到令嘉索要金锁那段时,皱了皱眉;待听到单凤娘拒绝时,她的眉头皱得更厉害;等听到最后令嘉罢手时,她竟是忍不住面露讶色。
听完后,段英沉默片刻,问道:“曹夫人,你虽爱财,但素知分寸轻重,纵使心爱之物,难道还抵不过王妃之令嘛?”
且不论傅家此前对单凤娘的恩情,单单在权势生杀予夺的威势下,单凤娘就该识时务地双手奉上金锁。
单凤娘叹息一声,正色道:“金锁是抵不过,只不过金锁可舍,命却难舍。”
“——王妃欲杀我。”
段英面露惊容,“你胡说什么?”
单凤娘苦笑道:“少夫人,我行商在外数年,山匪、海贼、马盗统统见过,生死存亡的时刻遇过不少,对杀气还是有些感应的——就在王妃想我索要金锁之时,我确实感受到了杀气。”
也就是仗着段英为人正直,品德过人,她才赶在段英面前说这些毫无根据的话了。
果然,段英并未做怒,只道:“既如此,你更该把金锁给她的才是。”
“少夫人莫要装傻了,王妃是何许样人,岂会只因一把金锁便动杀机。而杀机既起,又岂是一把金锁便能打消的?”单凤娘面露无奈。
段英神色微动。
单凤娘朝段英做了个揖礼,然后诚恳道:“少夫人,我此次寻你,并非是在计较什么。只想请你做个中人,探询一下,我可是哪处不慎得罪了王妃?又或是哪里存了误会?”
段英默然片刻,说道:“你那把金锁拿给我看看。”
单凤娘面露愕然,“王妃的杀意当真与金锁有关?”
她还以为祸事起自她此前与燕王的流言呢。
段英并未答她,只示意她把金锁给她。
单凤娘无奈,只好把金锁解下,递与她。
段英接过金锁,见得锁面上的“如意”二字,神色黯了黯。她在锁面上摩挲了片刻,便将金锁还与单凤娘。
“只是一场误会罢了。”她沉声道:“这把金锁原是王妃五兄赠予她的玩物,但她五兄盛年横死,王妃心中一直惦记。夫人感觉到的杀意非是冲着夫人去的。”
单凤娘怔了怔:“这……这金锁是傅五郎君的遗物?”
段英见她如此反应,有些讶异,“你识得五表叔?”
单凤娘笑了笑,“我识得五郎君,五郎君却是不识得我呢。我少时常见着他在我家包子铺对门的面摊吃面每次都引了不少女郎去看,叫我好生羡慕。”
“羡慕什么?”
“羡慕那面摊生意啊!五郎君出手大方不说,每次他来,都有许多女郎冲着他的名头来光顾,倒叫那面摊声名远扬。明明我家包子味道也不差,偏五郎君在这街上走过那么多次,却从不曾试过我家包子,当真可气。”单凤娘忆起少时那番计较的心思,不觉一笑,只这笑渐渐又落寞下来。
“……后来五郎君的消息传来,对面面摊的老板哭了许久呢!我也遗憾了好一阵,到底是没引五郎君吃上我家的包子。”
段英见她面露怅惘,心中忽然生出某种明悟。
单凤娘从回忆中醒过神来,正对上段英的视线,她摸了摸耳朵,有些不好意思道:“到底是年岁大了,说起少时就有些止不住,叫少夫人见笑了。”
段英摇了摇头。
“这金锁既是五郎君的遗物,我却是不好意思再霸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