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是傅成章能想到的,这也是他当年为什么逼耶律齐去北狄的原因。
但耶律齐因感耶律昌芒刺在背,而选择扶持耶律齐这个长于大殷,在北狄无依无靠,却又有才能的侄子来辖制耶律昌,进而甚至封耶律齐为太子。这就是傅成章没想到的。
“待我为北狄太子,七娘你觉得雪娘在大殷会是什么处境?”
令嘉勉强辩解道:“雪娘假死后,原先的身份已被抹去,无人知晓她是……”
“可萧彻知道。”耶律齐打断道:“表舅此前碍于外祖母,不好直接要挟我做事,便交由萧彻出面同我联系——他是知道雪娘的。”
能言善辩如令嘉这会也是词穷了。
“外祖母要死了,表舅再无顾忌,而你说的那个雪娘的夫家可能在萧彻面前保下雪娘?”
这次轮到令嘉答不上来了。
她知道,答案是不能。
“……可是现下雪娘有孕,身体不稳,你纵使能带她出关,这一路奔波的说不得反送了她命。”
“我原先是不知道的,现下知道了,也只能换个法子了。”
“你还能有什么法子?”令嘉轻飘飘地说道:“你要被封为太子的消息,萧彻大约年前就知道了,那会雪娘就被送到了范阳,这会估计被看得正紧,你连她身份都不知晓,怎可能带走她?”
两边信息一对照,令嘉就知道窦雪出现在她的宴上并非偶然。她家那位殿下面上不动声色,心里且不知绕了几个弯呢。那日还同她装出一副全不知情的模样。
“这不还有七娘你帮忙嘛!”耶律齐看向令嘉,“七娘你知道雪娘身份所在,而萧彻对你也全无防心,由你来送雪娘出来,应是比我带她走简单得多。”
令嘉匪夷所思地看着耶律齐:“表哥,我爹只骂过我自作聪明,还未骂过我轻重不分。”
现下这情况,杀了她太过浪费,想带她走又出不了城,萧彻就在外面如火如荼地寻人,耶律齐连对她用刑的时间都没有。故而令嘉还真的不怎么怕耶律齐。
耶律齐看着令嘉有恃无恐的模样,忽地伸手点住令嘉的穴道,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颗药丸,送入令嘉的嘴中。然后才解了令嘉的穴道。
“此药名——”
“——‘牵丝戏’,效用我知道,不用你说了。‘牵丝戏’是皇城司的秘药,你怎么会有?”她语气恶劣地问道。
“牵丝戏”这种慢性毒药可谓是控制人的最佳选择,配法可变,四十余种毒药里但凡换上一种,解法就要变一变,若不知配法,那便无人能解。譬如令嘉,她知道牵丝戏的多种配法,但因不知自己吃的这颗是哪种配法,便无法解开。
这种奇毒传自滇地,为太穆皇后出身的刘家所得,刘家主职经商的,兼职卖情报。后太.祖组建的皇城司的中坚人员多为刘家旧人,这“牵丝戏”就成了皇城司的拿手好戏。令嘉还是通过明炤的手弄到“牵丝戏”之后,自己研究出来的。
耶律齐身在北狄多年,皇城司对内不对外,他手里怎么会有配“牵丝戏”的人?
耶律齐对令嘉的糟糕脸色表示谅解,任谁被喂了慢性毒药,被人抓住了命脉,脸色都不会好。
故而他顺从地回答了令嘉的问题:“我娘是赵王之女,我的亲外祖母是外祖母——我是说段老夫人的姐姐。”
令嘉今日第二次大惊失色。
“你难道就没怀疑过,段老夫人作为继母,待我娘太过慈爱了吗?”
段老夫人当年是嫁给段老将军作继室,膝下虽有一堆子女叫她母亲,但她本人是无所出的——她把她的一生都舍给了傅家。
“……她待其他段家人也挺慈爱的。”
“可待你和雪娘,她是最疼爱的。”
有无血缘终究是有差别的。当年那么多孩子在段老夫人身边,段家的表姐、侄女加起来足有十几个,但段老夫人最疼爱的,仍是令嘉和雪娘两个。令嘉在诸多姐妹中,对雪娘最为亲善,也是受了段老夫人态度的影响。
“赵王妃在自尽之前将我娘托于段老夫人。段老夫人之所以肯嫁给了比她年长十余岁的英宗的心腹段将军作继室,半是为了维持燕州局面,半是为了段家能给我娘一个名正言顺出身。英宗亏欠傅家,默许了此事。我娘得以以段家女的身份长大,但终是受了原本出身的拖累,她不得高嫁,她便只能低嫁与寒门子弟,结果为我爹所欺骗。”
耶律齐提及他的父亲时,语气极为复杂,有着憎恶痛恨,又带着漠然冷淡。虽现下以耶律为姓,以北狄为家,但他从未对他父亲的行径释怀。
令嘉暗叹一声。
如此算来,段家表姑的运气真是糟糕透顶,悲催的身世,糟糕的姻缘,最后还摊上英年早逝的结局。
虽然有些同情表姑,但令嘉还是觉得现在应该先同情下自己:“牵丝戏的解药半月一回,我要从哪领?且你让我怎么相信,我把雪娘送出,你就会给我真正的解药?”
“卫姑离开段家后,就做了牙行,在范阳有些名声。解药你从她那领就是了。而真正的解药——”耶律齐看着令嘉,目光深沉道:“七娘,你真的觉得我会愿意害你的命?”
令嘉也是认真道:“有姑祖母和表姑的面子在,我爹也是不愿意害你的命的。终不过权衡轻重罢了,说到底你将为北狄太子,我为燕王妃,此间可图谋之处,实在太多了。”
“七娘,天底下做到表舅那样不计一切的人,终是不多见的,我可没这份决绝。”耶律齐没忍住,刺了一句,然后才道:“我可以以我娘的阴灵所处和雪娘的安危向你起誓。”
令嘉是不信鬼蜮人心的,尤其是耶律齐同她间隔多年,她对耶律齐现下的为人所知不多。可对着耶律齐认真的目光,她却也无法否决他的承诺。
人生在世,总还是有些底线不能过的。耶律齐的母亲和妹妹对他便是底线。
谈定条件后,令嘉起身问道:“你打算如何放我回去?”
“你只需要留在装睡,睡到萧彻寻过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记得这次心跳放得缓和些。”
“我内力要好到能控制心跳,你觉得我还会这么轻易被你捉了?”令嘉反问,“还是换个法子吧,五郎的耳朵尖得很,我连你都骗不过,更别说他了!”
听到那声熟稔“五郎”,耶律齐眼神暗了暗,随即笑道:“我再给你扎一针麻药吧。”
“……行吧。”令嘉忍痛应下。
耶律齐拿了根针出来,正要刺下,却忽然停住。
“还忘了贺你一声,芳龄永继。”
“别,”令嘉斜眼瞥他,怨气暗藏:“你的祝寿我可受不起。”
“送你一份寿礼如何?”
“不是送过‘牵丝戏’了嘛?”令嘉继续阴阳怪气地讽刺。
“再添一份,”耶律齐低声道:“七娘,你可知,当年四哥为何拒婚?”
“另有意中人呗!”令嘉嗤之以鼻,“我打小那会就猜到了。”
耶律齐笑了笑,“那你可猜到这个女子是个狄女,且这个狄女为四哥育有一子?”
令嘉猛地看向耶律齐。
可就在这时,沾了麻药的针被刺了下来,随着血液的流动,令嘉眼前一下就花了起来。
耶律齐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遥远渺茫起来。
“那个孩子现在就在萧彻手上,就是……”
该死的耶律齐,声音大点啊!!!
令嘉怀着这个狂躁的念头,陷入了沉睡。
耶律齐默默地看着她睡去后沉静的侧脸,她的模样依旧能寻到幼时的影子。
萧彻很快就会搜到这来,留下的时间不多,他本应捉紧时间脱身,只是——
在这狭窄简陋的暗室里,听着傅令嘉长缓的呼吸声,他竟是不觉有些出神。
在耶律齐还叫做哥舒齐的时候,他家就在傅家隔壁,两家就隔了一道墙。介于他家的宅子是段老夫人给他娘的嫁妆,以及他娘与表舅曾有过议亲的前提,他有充分的理由怀疑段老夫人是在恶心隔壁的表舅家,尤其是舅母。
舅母对着段老夫人敢怒不敢言,回过头气全撒到表舅头上,表舅顶着一脸爪痕出门,还要养只狸奴为这事背锅的。
舅母是个一点就炸的炮竹性子,他娘也不是盏省油的灯。
他娘蔫坏蔫坏地养了只狸奴起名作卿卿,还特地带去给舅母看。结果又惹恼了舅母,揪着表舅的耳朵将他养的狸奴送人,傅家自此再不见狸奴的身影,受宠如傅令嘉后来看着雪娘养的那只阿齐看得眼都红了,舅母都不曾松口。
这些大人的弯弯绕绕,却是不妨碍孩子们的亲近,尤其是哥舒家人丁稀少,全不比傅家人多热闹。
就像他爱翻过墙去和四哥、五哥、六哥他们一道玩耍,她妹妹雪娘也爱黏着表舅家的女儿做小尾巴。
表舅家的女儿生得极为好看,就像是花和着雪捏成的小人,精致剔透,寻不见一丝瑕疵。把他妹妹雪娘迷得五迷三道,话里三句不离“七姐姐”。他娘对着舅母多有微辞,但见着这外甥女,却也是嘘寒问暖,怜爱万分,也就雪娘那笨蛋不会吃味。
只不过这好看的模样仍掩不住傅令嘉那恶劣糟糕的性子,受宠的孩子身上该有的毛病,她都有。聪明的孩子该有的毛病,她也有。合在一起,便格外叫人头痛了。她的哥哥们加起来,都没她一个叫人操心。但无奈没人舍得挑她毛病,只除了四哥。那会四哥为了掰正她的性子,不知使过多少法子,可最后全都败在了舅母毫无原则的宠溺下。
耶律齐优哉游哉地旁观兄妹斗法,时常庆幸自家的妹妹是雪娘这种傻乎乎的笨蛋。
这个时候,她不过是傅家的女儿,四哥的妹妹,雪娘的玩伴,隔壁的表妹而已。
若非,她在那时对他伸出了手。
大安八年,四哥、五哥身死,他和六哥被充作俘虏,历经艰辛,好不容易逃回大殷,便闻得家中惊变。
他尚来不及为父亲的真实身份惊愕,便得知父亲出逃被杀,母亲携女自尽。阖府只剩他一个。
他想起作为俘虏时,耶律昌待他的优容,父亲曾经的闪烁其词——这些事都是经不得推敲的。
他无法为父亲辩驳,但一直以为母亲和妹妹会安然的,有外祖母在,表舅总会保下她们,结果却是她们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傅家。
他打晕了六哥,暗自潜回家中,同家中旧仆见了面,旧仆们同他说是张夫人在丧子之痛之下逼死他的母妹。
巨大的悲痛无疑会使人失去理智,张夫人既能如此,他自当不例外。
他凭借着对傅家的熟悉,轻而易举地进到了傅家内院。
他本意是想刺杀张夫人为母亲和妹妹报仇,可待见到张夫人时,她正在给生病的傅令嘉喂药,动作温柔,目含怜爱。
这样母慈女弱一幕,轻易地就叫他想起了他的母亲和妹妹。痛心之下,他被勾起更恶毒的心思。
张夫人视其女如至宝,比起杀了她,杀了傅令嘉无疑更叫她痛不欲生。
可真等得张夫人离开后,他打晕了服侍的人,走到令嘉的床前。
真拔出了剑要下手时,他却犹豫了。
她是四哥、五哥怜爱的妹妹,她是雪娘心心念念的“七姐姐”,她是外祖母最心爱的侄孙女……说到底她只是一个七岁的小女孩。
在这时,他又想起雪娘比她还要小一岁,软下的心又硬了起来。
他剑锋都横到令嘉细软的脖子前时,她忽地张开了眼。
杏眸在见着他时,有一丝错愕,待见着他的剑,又转做了了然。
他本以为她会惊呼喊人,浑身都绷紧了,准备待她一出声就了结了她。
但她却只静静地看着他,慢慢红了眼,同他对视片刻后侧过头去,只叹了一声,未置一词。
这样的反应……
哥舒齐终于从悲痛中寻到了一丝清醒,可这丝清醒却又提醒了他,母亲和妹妹是真的没了。
万念俱灰,莫过此刻。
恰在此时,房外传来了脚步和兵戈的声音。
哥舒齐知道他打晕的人已被发现,傅家亲卫已围了过来。
傅家亲卫的武力,他是知晓的,他很难以脱身,但傅家的掌珠就在他十步之内,毫无防备。
可最后,他却默默丢下了剑。
他自暴自弃地想着,事已至此,母亲和妹妹回不来,而他也对傅令嘉下不了手,倒不若束手就擒,所幸到九泉之下去陪她们。
结果傅令嘉竟是下了床,默默捡起了剑,虽面上尤有湿痕,但语气却是意外的冷静道:“表哥,你是你们家最后一个人了。”
“你要死,我便让人将你埋在姑母和雪娘旁边,他们去前一直念着你。”
“但你若要活,你们家已只剩你一个,我爹想杀你,姑祖母也庇护不了你,往后你都只能靠你自己。”
“这样,你要活吗?”
她把剑递到他面前,问他。
“你这么说,我到是死了简单。”哥舒齐冷笑。
“死了总比活着简单,可即使如此,人总是想活的。四哥、五哥、姑母、雪娘,他们死之前,应也是想活的。”令嘉神色平静地说道。
哥舒齐不禁大恸。
令嘉看着他,清澈的杏眸有无声的哀伤在流淌。
“表哥,我是想你能活下去。”
时隔多年,哥舒齐难以记起自己当时的心绪,总归最后他赶在傅家亲卫闯进门前,接过了剑横在了傅令嘉的颈项前。
往后便是一路艰难的奔波,傅家亲卫满怀杀意,他只能走着偏僻的野道狼狈地逃到关外,而令嘉是他唯一的护身符,偏偏她被他挟持时,身上正发着热,不过一日的路程,娇生惯养的小娘子病情就又加重了。
待出了关,他才发现,她已浑身滚烫,却始终不曾说过一句。
他们身在野外,只能由他一人狼狈地照顾着她,他那会甚至盼着傅家的人能早些寻着他的足迹追来,能与他一个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