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郎寻你说了什么?说了这么久都没完。”萧彻心疼妻子,不由埋怨这位没眼色的郎舅,“年节本就事繁,什么事不能往后推。”
令嘉斜了他一眼:“你说能叫他急着来问的是什么事,姑祖母可是把雪娘托与他照看的。”
萧彻沉默了半息,生硬地转换了话题,“善善,看六郎那作态,你的小字这么久未定并非是傅夫人挑剔的缘故吧。”
令嘉悠悠睨了他一眼,这才道:“常用不过八千余字,再挑剔也挑不了两三年。”
“既不是挑剔,又是什么缘故?”
“我及笄前,娘是定好小字的,那时神一法师还在,他说什么命数未定,表字定太早不好,娘因此作罢。”
萧彻受其祖母影响,对玄术一道颇有水平,闻言不由蹙眉,“他可说了什么时候取适宜?”
“晚三年。”
“莫怪当日你说是歪打正着,这也是缘分。”萧彻粲然一笑,凤眸轻扬。
今年的上元,正是令嘉的十八岁生辰。
令嘉却道:“还有更缘分的——前日我娘寄来的信里,正有她替我取的小字。”
萧彻笑不下去了,他威胁性地唤道:“善善。”
“我已经回绝她了。”
虽说萧彻不乐意昵称注册权被岳母抢走,但令嘉如此干脆地站边反叫他有些惊异。
令嘉似是知道他的惊异,补了一句:“我娘取的小字是安康。”
“……怎么和福寿的名字凑一起了?”
令嘉神色深沉道:“福寿就是我娘当年定下又弃用的表字,我怕她再用,就拿去给福寿了,结果她又起了个安康——你想笑就笑吧,不需忍着。”
她含嗔带怨地横了某个忍笑忍得浑身发颤的人一眼。
那人压倒在她肩上,逸出一阵闷笑声。
令嘉气鼓鼓地推了他一把,力气不足没推开。
“哥哥他们的名字都挺正常的,哪知道轮到我,她的水平就差了那么多——得亏当年是我爹给我取的名字。”
“你的名字时傅公取得?”浸满了笑意的凤眸挑了挑。
令、嘉具是美好的意思,旁人用了一个便觉足够,多了反而担心孩子受不住,若非恨不得将世上所有的美好来形容她,哪里会连用两个同义字。如此明显的偏爱,他一直以为是傅夫人取的。
“是我爹取的。他趁着我娘犹豫不定的辰光偷偷定下我的名字,记上族谱,等我娘发现时已是木已成舟,我娘气得差点没掐死我爹。”
想到那位不苟言笑的长辈惧内的狼狈模样,萧彻又歪过头闷笑。
“五郎,你的名字时谁取的?‘彻’取良治之意,是官家或是先帝取得吧。”令嘉推测道。
“全错。”萧彻亲昵地捏了捏令嘉的脸,“‘彻’取的是《南华经》里的‘心彻为知,知彻为德’里的通达之意,是我祖母取的。
思及祖母的期盼,萧彻稍垂了眼眸,神色有些悠远
令嘉见他似有伤怀先人之意,转了转眼珠,又扯了扯他的衣袖,问:“五郎,若叫你给孩子取名字,会取什么?”
萧彻登时没有心情怀念了,他凤眸稍抬,定定地看着令嘉:“还敢拿话赶我,又不怕了?”
令嘉狡黠一笑,“原也未有多怕,只是心有不安罢了。而现在——”
她看着萧彻,微微一笑,容色嫣然,如皎云出月,清波濯莲,秀雅明丽。
“我相信五郎。”
萧彻神色变得极为柔和,他挑起令嘉的下巴,在她唇上印下一吻。
“我会保护你的。”
两人耳鬓厮磨时,萧彻忽道:“若是男孩便取湛,若是女孩便唤澄,以宁静清明之意。”
令嘉反应过来,靠在他身上问道:“怎么从了水部?”
萧彻目中笑意深深:“因为他们都是善善的孩子啊。”
令嘉反应过来,又气又笑,在他肩上捶了一下,“你出起灯谜来出上瘾了是吧?”
萧彻捉过她的手在手背处轻吻一下,含笑应道:“灯谜确实有趣。”
笑谈间,又是一番温存缠绵。
雍京,长生塔的九层塔顶处,有人问道:“道诚,你以前名字叫什么?”
“湛,许湛,“伐木许许”的许,‘子孙其湛’的湛。”
陆锦委婉道:“虽然陆家家教好,但你也知道我是半道来的。”
道诚无奈一笑,捉过她的手,在她手心划下“许湛”二字,只是他却是先划的“湛”,再划的“许”。
他轻声道:“家母名讳中有‘善’字,家父戏言‘上善若水’,故我得名‘湛’。”
陆锦感慨道:“你爹娘一定很恩爱!”
道诚侧过脸,有些出神。
“‘弃捐素所爱,恩情中道绝。从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这是家母写与家父的诗。”道诚垂下羽睫,“他们的恩爱并不长久。”
这诗承的汉风,平白直叙,便是不学无术的理科生陆锦都能听懂其意。
前一句是要分手,后一句是在祝福前任。
……合在一起,不就是分手快乐。
她干笑道:“你娘文采不错,心胸也真宽广,还能祝你爹长命百岁,哈哈,哈哈。”
后面那两句“哈哈”干得可得撒哈拉沙漠,看得她恨不能往上面撒些水。
在这个时候,道诚笑了笑——亏他还能笑得出来,这个笑竟有几分温柔意味。
“不,她是天底下最最小气的人。”
“……”陆锦沉默了片刻,抹了把脸道:“我们还是来说说天命的事吧。”
该死的道诚,就不能不应她的话吗,他就没看出她的尴尬吗。
道诚假作不知陆锦的怨气,正色道:“如我传信所言,混沌已去,紫薇频动,时机将至。”
七年了啊,从她穿越到现在足足七年啊!放在现代她都硕博毕业了,可算等来这个该死的时机了。
但临到头,陆锦却是犹豫了片刻,问道:“若我改了天命,回到原来的世界,这里的陆锦会怎么样?”
“陆锦有身无魂,本当年幼夭折,若你复归,自不复存。”
陆锦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是徒劳合上。
她能说什么呢?
她在现代是独生女,爸妈如珠如宝地养她到大,眼看着要大学毕业出国留学,结果她暑假一趟旅游就没了,她爸妈受得了?
而这里的陆英夫妇固然慈爱,陆斐陆萋姐弟也极可爱,但……但她终不可能不回家。
她唯一能报答陆家的,就是为陆家改变原来的命运。
想到这,陆锦面露迷茫:“道诚,天命真的可以改变吗?”
道诚神态安然:“你被召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逆天改命。”
“可是这都七年了,我什么都没改变啊!我姐还是和高家议亲了,我和爹娘他们预警,结果又被爹赶到你这来了。”陆锦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道:“我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学的还是物理,虽然知道怎么造火药和玻璃,但这里也不缺火药和玻璃啊,我哪有改变世界的能耐啊!这盏破灯会不会召错人了?”
说这话时,陆锦转头看向灵台前那盏长明灯。
长生塔是德宗为了祭祀太穆皇后而建,但奇异的是长生塔共有九层,太穆皇后的灵位被供到了第八层,而塔顶第九层处竟只供了一盏平平无奇的长明灯。
这盏长明灯是石制的浮屠形状,内里燃着一簇幽幽火焰,只看外表同许多其他寺庙供奉的长明灯无任何差异,只除了它的内层并无灯油。
道诚拿着一块帕子,擦拭着长明灯,同这七年里的所有辰光一样,耐心地安慰着陆锦:“你为气运之子,又得长明灯的愿力加持,自存转危为安之能。不需你做什么,只需你存于这个世间,天命自变,如此你所虑之事自会迎刃而解。长明灯并未选错人,你无需多虑。”
真天命之子·陆锦早就听腻这话了,“可是我这辈子中过最大的奖就是西京三日游,结果还把自己游进了九百年前,你说的这劳什子的气运也太坑了吧,有本事免掉我的论文答辩啊!”
道诚自动略过那个叫陆锦了嘀咕了七年的“论文答辩”,解释道:“气运之子并非等同于好运,而是大衍之数中隐去的一。阿锦,你是这个世间无限的可能,是最大的变数,是穷尽长明灯千年愿力寻得之人。你不当轻看自己。”
陆锦看着道诚手下那盏同九百年后她在长生塔中见到的那盏毫无差别的长明灯,叹了口气,只觉得那个坚信唯物科学马克思,不相信封建迷信的陆锦的棺材板上又添了十七八个铁钉。
“然后呢?时机既然到了,你总该告诉我,我这个气运之子到底该做什么了吧!”陆锦很不爽地问道。
“这盏长明灯是殷康宗点燃的,”道诚看着手中的长明灯,目光竟有些温柔,“也是他召你于此世的。”
陆锦瞠目结舌,“……康宗,可距离康宗出世还有许多年吧!我能替他做什么啊?”
“他要出世了。或者说,他本就该在这个时间出世。”
“……他召我来,就是为了提前出世?”陆锦面露茫然。
这个愿望有些迷啊!
“自不止如此,”道诚轻叹一声,“他求的是一段亲缘。”
陆锦终于恍然,心中倒是有些惊异,“他求的是这个?”
不过想想似乎也不奇怪。殷康宗未满周岁就被立为太子,才加冠就宫变成功,此后就威临四海,权倾天下,但在亲缘上,这人的人生堪比茶几,上面摆满了杯具。
他妈文昭皇后因为产后病,生了他没几日就去了。他爸忌他克亲,不肯见他,最后甚至沦落到父子相残的地步。抚养他长大的小傅后在他登位前夕被他爸赐死。还连着克死了三个皇后,外加一打后宫嫔妃。连子嗣都零落得只剩一个孤零零的女儿。
如果他提前出生,他好像确实能避开原来那倒霉的命运……然后就赶上他哥那被毒死的命了。
陆锦一脸狐疑道:“所以我现在是什么都不用做,等康宗出世就完事了?”
“康宗出世前后,各有一劫,需要你化解。”
陆锦“切”了一声,就知道没那么好的事。
“只需两劫消解,你便可回到你原来的世界。”
“可是历史改变后,原来的世界还会存在吗?”陆锦面露疑虑。
她是物理专业的,自是知道外祖母悖论。
“我说过,你是气运之子,是世界的锚点。”
“我问的是你,你呢?”陆锦忧虑地看着道诚,“你也是穿越到过去的,却不是那什么气运之子,做点什么事都要吐血,要是历史改变了,你还会在嘛?”
道诚怔了怔,迎着陆锦真挚无伪的担忧目光。
这女孩的真诚善良得出奇,哪怕她被无缘无故地被他从后世召到此世,离开了亲人,她都不曾憎恶他,反而信任他,视他如亲友。
他垂下眸,伸手在陆锦头上,然后道:“三娘你多虑了,我是守灯人,只要长明灯在,我就一直在。”
陆锦松了一口气,如同卸了什么重负一般,轻松道:“那我现在要做什么?”
“等,”道诚把目光投向窗外的远方,“等一个去燕州的机会。”
第121章 婉兮娈兮
大安十九年,四月暮春时节,杏花已是落地成雪。
昌平府的一间宅邸里,响起了嘹亮的婴儿啼哭。
这声啼哭唤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和足量的食物。
酒足饭饱后,婴儿满足地打了个饱嗝,闭目睡去。
回避到屏风外的令嘉走入,揉了揉耳垂,对那贯耳魔音仍心有余悸。
她低声问道:“怎么不把孩子放到乳娘的房间?这般时不时的苦恼也不怕惊扰到你修养。”
因着怀相不好,孩子又生得壮实,窦雪生产时实实在在地受了回罪,虽顺利生产,但人却是消瘦了许多,头发枯黄,大大的眼睛下还带着两抹青黑。
“是大夫说了,在孩子初生的头月里由亲娘哺乳的孩子会强健。总归夜晚也有乳娘贴身看着,闹不到我,我只是在白日喂喂他,辛苦不到哪里去。”
虽说面色不好,窦雪的神情却是轻松欢悦的,她把孩子放到床边的摇篮里,虽然孩子已经睡着了不动,但她仍是兴致勃勃地看着她,一副看不腻的模样。
令嘉受不了她这副傻样,暗暗翻了个白眼,眼见她又要去揉捏婴儿小手、小脚的模样,忙提醒道:“你轻点,别又弄醒他。”
“不会的,他吃饱后睡得死沉,你捏他他都不会醒。”说着,窦雪还示范地捏了捏孩子的小脸。
“……你还是他亲娘嘛,这么小的孩子也下的去手欺负。”令嘉抚额。
“我生他那日,七姐姐你也在,你说我是不是他亲娘。但凡不是亲的,就凭他叫我疼的那半日,我在就扔了他了。”窦雪这个不靠谱的亲娘还道:“七姐姐,你要不要也来捏捏,这小子生得小小的,身上的肉是真的多,尤其是脸上,捏起来可舒服了。”
窦雪这一遭生产,身上减去的肉全去这小子身上了。整个小人肉嘟嘟的,手脚胀成一节一节的莲藕。
令嘉敬畏地看了这小郎君一眼,语气虚弱道:“别捏了,他哭的那声音太可怕了,真把他你捏哭了,我躲出去,可没人陪你了。”
这小郎君小小的身子潜藏着无穷无尽的爆发力,一哭哭起来没个半个时辰都停不下来。晨日那会,她在客房住着,同他隔了大半个院子,硬是叫他给吵得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