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换作从前,她根本想都不敢想。
又过去足足半盏茶的工夫, 宋芷昔才终于睁开了眼睛。
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双呆滞无神的死鱼眼。
然后, 她才看清那张脸。
除却双目无神外, 这张脸也堪称俊秀绝伦, 只可惜全都毁在一双眼睛上。
宋芷昔与那双眼你瞪我我瞪你, 瞪了老半天,那双死鱼眼中才终于迸发出一丝神采。
他一蹦两米高,兴奋到直拍手:“师父!师父!她醒了!她终于醒了!”
宋芷昔简直一脸懵逼,醒了就醒了, 这孩子有必要激动成这样?
死鱼眼少年话音才落,又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那激动的死鱼眼少年立马就被挤到一旁。
这次映入宋芷昔眼帘的,是个妖艳的白衣女修。
一眼看去有些像电影《魔教教主》中黎姿扮演的周芷若。
明明脸与声音是媚的,眼神却透出一股子肃杀之气。
这样的人,要么是久经沙场的杀戮者,要么是久居高位的上位者。
宋芷昔又忍不住用观灵术将她细细打量了一番,才发觉,她竟只有金丹后期的修为。
宋芷昔在打量白衣女修的同时,白衣女修亦在打量宋芷昔,半晌以后,那白衣女修才撩长眼尾,悠悠道:“你也是被贺兰雪那女人给捉进来的?”
这句话的信息量可不小。
宋芷昔迟疑片刻才点了点头,少顷,又道:“你们也是?”
白衣女修无奈地勾了勾嘴角:“是呀。”
死鱼眼少年终于找到个可插话的时机:“在此之前,我师父都在荔城守了近两百年了,那疯女人也不知是打哪儿冒出来的,非说我师父是为了引起妖皇的注意力才镇守在那里,这些日子想尽办法来找我师父麻烦,若不是我太愚钝遭她蒙骗,师父也不必自废修为来这破地方陪我。”
这段话的信息量就更大了,宋芷昔觉得自己脑子都有些不够用。
首先,是在荔城驻守两百年这句话。
荔城乃人族与妖族的交界处,妖皇沧渊失踪以后,总有个别半吊子妖族趁机兴风作浪,那时居于两族交界处的人族简直苦不堪言,自冷霜霜镇守荔城后,一切才终于回归平静。
这死鱼眼少年却说他师父镇守荔城近两百年,可事实是,在荔城镇守了两百年的除却当代剑圣之徒冷霜霜外,貌似还真没别的人。
思及此,宋芷昔脱口便道:“镇守荔城两百年?你是冷霜霜?”可冷霜霜不是元婴后期大能么?为何她看上去才金丹后期?
话一出口,宋芷昔又忍不住开始唾弃自己。
用脚趾头去想,都知冷霜霜不可能会是这副模样。
都说她人如其名,冷若冰霜,圣洁如九天玄女,怎么想都觉,该是一副神仙姐姐的模样才对,又岂会是这副魅惑妖女的样子。
至于死鱼眼少年的后半句,师父自废修为来这破地方陪我,则已被宋芷昔直接忽视。
见宋芷昔捂着嘴,一副懊恼的模样,一直默默围观中的死鱼眼少年又强调了句:“此处只有元婴期以下才能进,师父从前是元婴后期的大能,是为了我才自废修为,成了这副模样。”
死鱼眼少年越说心情越低落,头几乎要埋到胸口,一双呆滞无神的死鱼眼中更是水雾蒙蒙的,仿佛下一刻就能哭出声。
宋芷昔嘴张得几乎能塞下一颗鸵鸟蛋。
真的还假的啊!
她别又是在做梦叭!
又有一颗瓜子被弹在死鱼眼少年光洁的脑门上,冷霜霜凶残一笑:“你要真敢哭出来,老娘就挖了那对死鱼眼当爆竹踩。”
死鱼眼少年那快要溢出眼眶的泪顿时就缩了回去。
冷霜霜又漫不经心捻起一颗瓜子,自言自语般的道:“修为没了可以再练,徒弟没了可就真没了。”至于荔城,妖皇归位后,也不是她小小一元婴修士所能镇守,她散不散修为,在或不在,对如今的人族而言并无任何影响。
冷霜霜语气平淡到像是在与人商讨今日的天气,宋芷昔心中一动,“嗖”地一下从床上爬起,小心翼翼道:“请问……您还缺弟子么?”贼能吃的那种。
冷霜霜与死鱼眼少年同时瞥了宋芷昔一眼,异口同声道:“不缺。”
拒绝得比想象中还干脆,宋芷昔不禁露出遗憾的表情:“真可惜。”
在饿鬼修罗境中一下闷了太久,无聊到都快发霉的冷霜霜终于遇上个生人,便忍不住打趣一番:“你若生得再丑点,我也不是不能考虑。”
明明是一句玩笑话,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的宋芷昔还真信以为真,闻言,忙拔下束发用的银簪往脸上一划:“好的师父!弟子马上就自毁容貌给您看!”
最后一个字尚在嗓子眼里打着转,宋芷昔就觉右手一痛,手中银簪亦“当”地一声落到地上。
冷霜霜捏了捏手中还剩一半的瓜子壳,无语道:“这么漂漂亮亮的可别是个傻子。”
宋芷昔才不管,又殷殷切切凑上去:“我这么机灵可爱,您确定不要再收一个试试看?”
冷霜霜“呸”地一声吐出嘴里的瓜子壳:“弟子就不收了,功法倒可赠你一卷。”
从未想过还有这等好事的宋芷昔不禁瞪大了眼睛:“我该不会要付出什么代价罢?”
冷霜霜从矮几上抄起一把瓜子,含糊不清地道:“你只需在我离开后,稍稍照看这傻徒弟便可,遇到危险时,能救则救,救不了便看他个人的造化,大可不必为这蠢货搭上自己的性命。”
自冷霜霜自废修为至今,他们已在饿鬼修罗境中待了整整三十年,纵使冷霜霜一直有意去压制自己进阶的速度,如今也是金丹后期修为。
饿鬼修罗境虽贵为仙器,却也只能承受元婴期以下在其中修炼,一但超过元婴,便会被弹出去。
死鱼眼少年又委委屈屈瞅着自家师父:“师父,你又骂我。”
“老娘不但骂你,还要打你呢。”冷霜霜话音才落,又有一颗瓜子砸在了死鱼眼少年脑门上,他白皙的额头顿时红肿一大片。
冷霜霜又往嘴里丢了颗瓜子,似笑非笑道:“今日开始,你们俩给我一起练体,谁若落后了,老娘便拿谁去当钓鱼的饵!”
……
饿鬼修罗镜外妖族大紫明宫内。
长风穿堂而过,掀起窗外天青色的纱不断飘舞招摇。
纱与纱的间隙里,隐约可看到一抹修长人影,是褪去一袭红衣的沧渊。
他右手执笔,左手握着一枚巴掌大的雕花青铜镜。
握着镜柄的他时而皱眉,时而又弯起嘴角。
镜中那个小姑娘比他想象中更顽强,好几次他都以为她会撑不下去,她却总能给他带来新的惊喜,起先,他不过是想看她是否还活着,岂知,这一看便再也停不下来。
短短一个时辰内,她先是被鱼吞入腹中,再又险些被妖兽撕去一条手臂……每一次,她都能撑着最后一口气重新站起来,不知不觉间,沧渊便已陷了进去。
就像是在追修真版的荒野求生直播一样,沧渊总在期待宋芷昔能给他下一个惊喜和意外。
不知情吃瓜群众小白很是担忧地望着自家老大,打他有记忆以来,他家老大便总一副下一刻就能睡着的慵懒模样,何曾这般频繁地变换表情。
实在看不下去了的小白忍不住问了句:“老大,你究竟怎么啦?”
沧渊不动声色收起铜镜,面上一派平静:“没怎么。”
小白仍有些不放心:“该不会是被贺兰雪那疯女人给……”
说曹操曹操到,小白话都还没说完,门外便传来一个凄厉女声:“君上,奴婢求求您快去看看雪姬罢,她方才拿着匕首在手腕上割了好几道口子,深得都快露出骨头了!”
虽未见人,沧渊却记得这个声音,是贺兰雪的贴身侍女。
自沧渊强行收回恶鬼修罗镜后,贺兰雪便开启了她的作死道路,又是上吊又是饮毒酒,如今还来了个现场割脉大放血,也不知她哪儿这么多精力来折腾。
沧渊揉了揉眉心,声音中已带着几分愠怒:“告诉她,本座对她的容忍是有限的。”
那侍女头“砰砰”磕了两个响头:“君上~您若不去,她必熬不过今日的呀。”
沧渊不再回话,屋外已有穿重甲的护卫将那侍女强行叉走。
小白一脸愤愤不平:“这女人简直太讨厌了,老大你为何不直接把她给杀了呢?”
沧渊并未作答,指腹细细摩挲着恶鬼修罗镜光滑的镜柄。
大紫明宫的另一侧,那被重甲兵强行叉走的侍女正满脸歉意地看着卧于床榻之上的贺兰雪。
“奴婢无能,未能带回君上。”
贺兰雪那张本就楚楚可怜的脸因失血过多而愈发显得孱弱。
“这又怎能怪你。”她神色黯然地望着床顶:“怪只能怪我未能生成他所喜的模样。”
侍女是真心疼自家帝姬,她一咬牙,又道:“奴婢再去试试!哪怕豁出这条命也要将君上给你请过来!”
贺兰雪那张毫无血色的唇勉强弯了弯:“谢谢你,可真不必了。”
侍女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冲了出去。
贺兰雪目光一转,落在衣柜上,声音微冷:“出来罢,我早就发现你了,不必再躲躲藏藏。”
贺兰雪话音才落,便有个白衣剑修推开衣柜,神色狼狈地走了出来。
他嘴角微颤,嗫喏道:“雪儿……”
贺兰雪却在看清那人面貌时,露出了厌恶的神色:“你来做什么?”
白衣剑修始终不敢与她对视,声音却无比的坚定:“找你。”
“找我?”贺兰雪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笑话般:“你一个人族剑修跑来妖界找我这个狐族帝姬能做什么?”
那白衣剑修像是没听到贺兰雪话中的嘲讽:“我要带你走。”
“滚!”贺兰雪怒而拂袖:“再不走,我就亲手杀了你!”
白衣剑修依旧一脸智障相:“一定是妖皇沧渊威胁你对不对?你别怕,我现在就去替你杀了他!”
贺兰雪眉头一撩:“好呀,你若真能杀他,我便跟你走。”
白衣剑修又风一般的消失在贺兰雪眼前。
贺兰雪嘴角勾出去轻蔑的笑:“不知死活。”
她并不知,自己这一套一套的变脸绝活早已落入沧渊眼中,小白侧目望向那将头磕得血肉模糊的侍女,调侃道:“你家帝姬明明生猛地很,可一点都不像频死之人。”
侍女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什么,沧渊则一言不发地走了。
*
啊!!!!
惊涛拍岸,溅起海浪无数。
被冷霜霜以麻绳悬在礁石之上的死鱼眼少年正扯着嗓子鬼哭狼嚎。
宋芷昔掏了掏都快被他尖叫声给震聋了的耳朵:“哎!谢准!你到底还是不是男人啊!我上次被吊的那片海下可全是恶蛟,低头就能看到它们嗓子眼的那种,也不见叫得像你这么惨。”
死鱼眼少年谢准一张嘴就被灌了满肚子的海水,即便如此,他也仍在不停地嚎。
别说宋芷昔,连冷霜霜都要受不了。
她随手掏出半个早上吃剩了的白面馒头,对准他所在的方向一掷,那杀猪般的叫声便戛然而止。
谢准的嘴被半个白面馒头堵得严严实实,冷霜霜又朝宋芷昔挑挑眉:“该你上了。”
宋芷昔得令,毫不迟疑地纵身跳下悬崖,一条丈许长的剑齿鱼便在这时张着血盆大口跃上海面。
海腥味混合着剑齿鱼口腔中的腐臭味一同随风飘来,宋芷昔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她不慌不忙地拔下用以束发的银簪。
一道银光闪过,那尾刚跃出海面的剑齿鱼就被劈做两半。
猝不及防间,倒挂于礁石之上的谢准便被腥膻冰凉的鱼血飚了一身。
宋芷昔一鼓作气扎入海里连斩十尾被血腥味引来的剑齿鱼,整整十一尾丈许长的剑齿鱼,整片海域都被染成艳丽的红色。
今日晚餐有了着落,鱼饵谢准终于得以解脱。
明明那些鱼都已化作食材静静躺在海滩上,他的腿仍抑制不住地在抖,同时还不忘侧身对正盯着大鱼流口水的宋芷昔抱怨着:“你以后杀妖兽能不能稍稍秀气点?”
宋芷昔身上的血可不比他少,随手一拧便是一大滩。
拧到身上再也流不出一滴鱼血时,宋芷昔才抬头看了他一眼:“可这种大开大合的杀法更爽呀!”全然忘了进恶鬼修罗镜前的自己还是个闻到血腥味就想吐的矫情女修。”
谢准看了眼浑身是血的宋芷昔,又偷偷瞥了眼明明不染纤尘,却比宋芷昔可怕千万倍的冷霜霜,女人都这么可怕的么?
谢准思考间,宋芷昔已开始清理剑齿鱼的尸首,她直接用手在鱼头位置一阵猛掏,掏出一颗拳头大的内丹,这些日子她杀的妖兽内丹都留给了玄青,就是不知究竟何时才能与玄青碰上面。
谢准余光一暼,不小心暼到了宋芷昔徒手掏内丹的血腥画面。
实在受不了的他又忍不住开始吐槽:“你能不能优雅点!”
刚掏完第三条鱼内丹的宋芷昔一抬头,甩了甩她那血淋淋的手:“明明这样效率更高,干嘛还要整那些花里胡哨的。”
为了活下来,那三个月里,更脏更血腥的事她都干过。
那时候她在鱼肚子里待了整整五天,每一天都像末日般窒息压抑,直到后来,她终于攒起希望和勇气,一剑破开了鱼腹,与那些臭气熏天的排泄物一同飞了出来。
飞出以后,她又不眠不休地连杀了整整三日的鱼,那时候她浑身上下基本找不到一块好肉,连胳膊都差点被一头伺机偷袭的海兽给吞掉,她吊着一口气,硬生生将那海兽给杀了,才抢回自己的胳膊。
若不是恰在那时突破了筑基中期,身体开始疯狂自我修复,她怕是得做一辈子的独臂女修。
她日以继夜不停地杀。
身上不断添新伤,曾经引以为傲的那张脸也险些被妖兽给毁掉,唯一支持着她的信念便是找到玄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