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有着一瞬间的凝滞,巫启冷冷看着宋芷昔脸上那道还在流血的伤。
许是一个人住了这么久着实太寂寞,许是这些天真被宋芷昔气到想呕血,他一反常态地想反驳,故意用最恶劣的语气说:“你也没好到哪里去。”
从前有个狐狸精意图勾引他,他不过是说了句:你那双眼睛长得可真碍眼。
那狐狸精便蹲在院子里哭了一整夜。
巫启当然知道毁容对一个漂亮女人意味着什么。
他在等,等宋芷昔像贺兰雪一样抱着膝盖哭。
最好是哭得眼睛都肿成烂核桃。
他等了老半天,却只等来轻描淡写一个“哦”字。
宋芷昔又抬头瞥了瞥巫启,嫌弃得直闭眼。
巫启有种莫名其妙的挫败感,他本该杀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古怪女人,可他偏偏舍不得。
他目光落至宋芷昔脸上那道伤上。
嗯,是舍不得这道伤。
于是,又一个奇怪的念头浮上心间,他想看看这个女人还有这道伤的来历。
宋芷昔此时若没失忆,一定会庆幸自己早有准备。
正如她所预料,这种亦正亦邪的灰色人物从来都不会考虑搜魂会对他人带来怎样的后果。
他做事全凭心情,才冒出这个想法,手已掐上宋芷昔的肩。
宋芷昔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巫启碰到她肩后,她脑子里便一阵针扎似的痛。
那些过往放电影般的窜入巫启脑子里。
从前世到今生,从穿越到最近发生的宅斗桥段。
剧情之狗血情节之复杂,根本不是他一钢铁直男所能消化。
许是白日里看的那些东西太过惊骇,巫启夜里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是白墨,天神降临般拯救孤僻少女,伴她走过生命中最难熬的时光。
梦里他又是李南泠,年少时被宋芷昔所救,与她携手一同长大。
梦里他又是顾影照,和心爱的师妹结为道侣,一同仗剑天涯。
……
梦醒之后已是晌午,阳光穿过窗,洒落在他床上。
他怔怔望着自己缠满绷带的手,恍然发觉,他谁也不是,只是巫启。
那日以后,巫启没再折腾宋芷昔。
宋芷昔也渐渐从那段堪称惊悚的记忆中换过神来。
缓过神来的宋芷昔又恢复了往日里的作。
巫启端着刚熬好的药走进来,还未靠近,宋芷昔便皱着眉,满脸写着抗拒:“再逼我喝这玩意儿,信不信我马上死给你看?”
与之前那双目呆滞的咸鱼样判若两人,倒是与梦境中那个巧笑倩兮的她渐渐重合。
巫启收回目光:“甜的。”
谁会信这种鬼话?
宋芷昔眉毛都快拧成了麻花:“甜的我也不喝!”
依照巫启的性子,本该掰开她的嘴直接灌,可今日却一反常态,不但放软了声音,还尽量使自己看上去显得和善:“乖~是真的甜。”
他那声音好似从阴曹地府传来的,缠满绷带的脸上一双眼睛惨绿惨绿,似坟头蹦迪的鬼火,横看竖看都不像是阳间的玩意儿。
宋芷昔一抖,立马端走他手里的药,乖乖喝了起来。
巫启没骗人,这次居然还真是甜的。
见宋芷昔这么乖,巫启便真觉是自己用“温柔”感化了她,琢磨着是否要日日压着嗓子哄宋芷昔喝药。
巫启是真不希望宋芷昔死。
他想,无关其他。
不过是她若死了,这伤便永远都不可能被治好。
于是,他又一把将宋芷昔从床上拽起,拍着她的肩,一脸“温柔”地安抚着:“你要好好活着。”
宋芷昔抖得更厉害了,看着这么一张脸压根没法好好活。
为了让宋芷昔好好活下去,巫启可谓是煞费苦心,每天都在告诫自己要温柔。
许是他的“温柔”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宋芷昔喝药一日比一日利索,到最后压根就不用哄。
巫启深感欣慰,唯一的遗憾也仅仅是宋芷昔脸上的伤依旧无好转。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间竟已过完整整一个月。
宋芷昔不再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巫启见她十分配合治疗,又无要逃跑的意思,便不再将她锁在木屋中。
平静是在一个缀满星子的夜里打破的。
宋芷昔突发奇想,准备去山里采些露水回来煮茶喝。
却不料,会在半山腰偶遇巫启。
今晚的月格外亮,以至于宋芷昔半点细节都不错过地看到了巫启解开绷带时的手。
与其说那是人类的手,倒不如讲是只快被风干的鸟爪。
干瘪到无一丝多余的肉,皱巴巴的皮紧紧贴附在形状扭曲的骨骼上。
只一眼,宋芷昔便收回了视线,她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样,十分自然地和巫启打了声招呼。
“你也是来收集露水的?”
倒是巫启,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从宋芷昔目光扫来的那一瞬,他便做好心理准备。
准备听她放声尖叫,准备看她露出厌恶的表情。
她却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样。
宋芷昔觉得巫启整个人身上的气场都开始变得不一样,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微妙变化,甚至都无法判断出究竟是好是坏,宋芷昔莫名有些慌,准备拔腿就跑,巫启却一个瞬移,将她拦住。
他头垂得很低,那双实在称不上好看的绿眼睛埋在灰色斗篷的宽大帽檐里。
宋芷昔知道自己逃无可逃,索性深深叹了一口气:“你这个样子我是真夸不出口,但放心吧,我不会歧视你,毕竟,没有人愿意变成这样。”
听闻此话,巫启又缓缓抬起了头,居高临下地望着宋芷昔。
宋芷昔身量不矮,可他实在是太过高大,这般被他俯视着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夜风穿过长林,宽厚的阔叶木“哗哗哗”做响。
又过许久,宋芷昔才听到他那喑哑刮耳的声音:“猜猜我刚才在想什么?”
宋芷昔正欲接话,又听他自顾自地说:“我在想,你若敢乱夸,我便一定要杀了你。”
宋芷昔不由得道在心中想,看来还是要做老实人。
言情小说中那套果然不实用。
不过想想也是,人家本就身有残疾了,你还像个脑残似的跑过去一顿乱夸,心理扭曲点的十有八九会觉得你是在嘲讽他。
宋芷昔半晌没说话。
巫启又开始自言自语,像是刻意在对宋芷昔解释。
“我从前不是这副模样,我是故意练成这样的。”
宋芷昔对陌生人的秘密实在不感兴趣,也不好开口打断,只能道:“那也没办法,不都是为了活着。”
为了在这弱肉强食的修真界活着,什么稀奇古怪的修士都有。
巫启不是个例。
小小波折后,宋芷昔又回到了原先的轨道上,每日乖乖喝药积极配合治疗。
一个月后,宋芷昔脸上那道伤终于开始结疤。
也不知是宋芷昔先天底子好,还是巫启的药当真有奇效,宋芷昔脸上的疤几乎一天一个样,淡化速度甚至都已超乎巫启预料。
巫启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
从前他还能将一切都归咎于那道伤上,直到现在,他才明白,那所谓的伤不过是个借口,一个让他将宋芷昔留在身边的借口。
伤好之日注定是宋芷昔的离开之日。
有些人你根本留不住。
巫启目光牢牢钉在宋芷昔几近无暇的右脸上,他突然想到宋芷昔记忆中那些风华绝代的贵公子。
比起他们,他就像是被踩在鞋底的烂泥。
他又突然想起与宋芷昔初遇时的那个雨夜。
电闪雷鸣,惊鸿一瞥。
再惊艳又如何?
终究是求不得。
可他到底还是不甘心放手。
一个疯狂的念头忽然在他脑海中酝酿。
再好看又如何?若毁容还不是只能与他待一块。
他目光逐渐狂热逐渐放肆。
既是注定就得不到的,何不如将她拉下云端一同深陷泥潭?
宋芷昔只觉他奇怪,一会儿满目哀伤,一会儿两眼放光,便忍不住开口道:“怎么啦?是你医术不精治不好?”
说这话的时候,她脸上甚至还挂着一丝笑意,她好像从未将此事放置心上。
巫启没由来的一阵烦闷,他突然很想逃,逃到一个没有宋芷昔的地方去。
他身随心动,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便已消失在宋芷昔面前。
夜里的风很凉,他淌进冰冷的溪水,脱去宽大的斗篷,一层一层拆开符咒般裹在他身上的绷带。
月华似水,洒落在他满目疮痍的身体上。
月光越是皎洁,越显他污秽。
他鞠起一捧水浇在身上,那些刀疤那些咬痕仍在。
是谁说水乃世间至纯之物?
为何偏偏洗不掉他这身丑陋伤痕?
第79章 〇⑦⑨:巫启很生气 不是!你听我解释……
宋芷昔简直一脸懵逼, 不懂巫启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是要做什么。
许是一直都在用药的缘故,宋芷昔这段时间总是很容易犯困,这不, 巫启前脚才走,她便又瘫回了床上。
明明早已恢复自由之身, 想去哪儿都不成问题,她仍习惯看着那扇窗发呆。
窗外一片漆黑,只有零散几颗星孤零零缀在天幕上闪烁。
宋芷昔突然又想起了玄青。
也不知他如今正在做什么, 那些刻在她脑子里的记忆就像是一场荒诞离奇的梦境。
如今既已缓过神来,宋芷昔便时不时思考此事的真实性。
且不论她与玄青感情之深, 光是玄青甘心卖屁股这点就足矣令她觉匪夷所思。
想着想着,宋芷昔上下眼皮打起了架,又像是有人分别在她眼皮上坠了数十块千斤重的沉水石, 总之,困得不像话。
巫启回来的时候宋芷昔已经睡着了,依旧是向右侧着睡, 柔顺的发泼墨般铺满整张床。
巫启没燃灯,就这么怔怔望着熟睡的宋芷昔。
睡着的她更像是白玉雕琢而成的人儿。
夜风吹散积云, 现出藏匿在其后的皓月,溶溶月光穿过那扇小小的窗, 落在宋芷昔玉一般的侧脸上, 美得像幅画。
巫启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唯恐惊扰画中人。
他目光生了根般的定在宋芷昔脸上, 似虔诚似贪婪,像是要将她生生刻入脑海里,融入他奔流的血液中。
他不知自己究竟盯着宋芷昔看了多久,久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窗, 洒落在他身上。
被溪水浸湿的斗篷仍未干透,绷带也尚未来得及缠上去。
这是他近百年来头一次在阳光底下看到自己身体,比从月光下看更丑陋更不堪。
他还记得那年功成,师父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可曾后悔将自己炼成万蛊之皿?”
巫启抬手接住一缕光,那只手也曾握过剑,也曾修长匀称,如今只能裹着厚厚的绷带藏匿在黑暗里。
他目光又回到宋芷昔白玉无瑕的脸上,就着熹微晨光一圈一圈将绷带缠回身上。
接下来的日子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宋芷昔不再一睁眼就看到巫启。
药在桌上,仍冒着热气,旁边还放着一碟宋芷昔昨日才提过的糕点。
虽从未走出过这座山,宋芷昔也知道,此处必是个偏到不能再偏的山沟沟。
那糕点可不是什么大路货,是只开在最繁华街道上老字号的招牌糕点。
宋芷昔带着满头疑问号捻起一颗尝了尝,花香四溢,裹在最中间的馅料甚至还有些烫舌头。
宋芷昔不由得去想,跑上这么一趟得消耗多少灵气?
宋芷昔能明显感受到巫启的变化,他好像在刻意疏远自己,宋芷昔向来心大,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却也没往深处去想。
宋芷昔脸上的疤已彻底淡化,再喝最后一副药便算是彻底好了。
宋芷昔已经开始习惯巫启将药搁置在桌上,就像她当初习惯一睁眼便看到巫启一样。
可宋芷昔没想到,许久不曾露面的巫启又一次出现在她醒来的那一刻。
首先映入宋芷昔眼帘的依旧是那只缠满绷带的大手,手上端着一碗乌漆嘛黑的药,腥气扑鼻,宋芷昔却知道,它是甜的。
她二话不说端起药,一口喝到见底。
巫启的声音便在这时候响起:“有没有想过伤好之后要去哪里?”
不知是不是错觉,宋芷昔竟从巫启的话中听出了落寂。
她有些茫然,如实道:“不知道。”
她是真不知道。
天大地大,竟不知该往何处走。
巫启垂着眼睫,他睫毛其实生得很好看,又长又密,像两把浓密的羽扇。
他很想说:要不要留下来?
可终究没能说出口。
后悔吗?
他想,他是后悔的。
他那双形如槁木的手能不费吹灰之力屠光门客近万的家族,却连暴露在宋芷昔眼皮底下都不敢。
周鑫鑫的出现比宋芷昔计划中提前了近一个月。
宋芷昔与他的初遇是在云华门灭门之后,在此之前,周鑫鑫这三个字仅存在于宋芷昔给玄青收集的美男画像上。
故而周鑫鑫甫一出现,宋芷昔整个人都是懵的,甚至还在心中暗叹:这位莫不就是传说中的九州第一铁公鸡周鑫鑫?长得还怪好看的,不像是传说中那么丧心病狂呀。
也不知深受其害的宋芷昔恢复记忆后会不会恨得想甩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什么叫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什么叫做知人知面不知心?
明明是同一个人同一张脸,周鑫鑫却觉此时的宋芷昔看上去很陌生。
他脑中飞快闪过自己与宋芷昔几次相遇时的画面。
不论哪次她眼中都写满求生欲。
于是,在周鑫鑫看来,宋芷昔不过是芸芸众生里最普通的修士,他看过太多写满野心写满欲望的脸,可他并不厌恶那样的面孔,相反,他十分欣赏那些不甘于平凡不断向上攀爬的平凡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