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永帝谥号为平,前几任君主皆是美谥,到他这,便成了平谥,怎么看怎么像是遭遇了逼宫。
且手中还犯下了让人不能容忍的罪行。
否则,光是朝中那帮文臣也不会同意这个谥号。
那段时间陆旌很忙,每天直至深夜才回王府,看她一眼后又匆匆离开,眼中血丝遍布,让人一眼就能察觉出他的疲惫不堪。
在王府所留时间最长的那个夜晚,看向她的目光格外温柔缱绻,哄着她入睡后,才悄然离开,第二日回来时,身负重伤,血迹满身都是,连续昏迷三日,高烧不断,害她担心许久。
于此同时,建永帝正式退位,交出玉玺皇印,孤身立于大殿上,活活咳死。
顾宜宁轻轻抚着手腕上的琉璃串,眉眼失神。
她乘马车到达皇宫,还以为又是去赴场小宴,没想到进入慈宁宫后才发现,被邀请的只有她一人。
姜太后斜倚在软榻上,见她进来后悠悠坐直了身体,笑道:“宜宁来了。”
顾宜宁福了福身,坐至左侧位置上,一抬头,便看见对面木架上挂着的画像。
画中清丽婉约的女子手执一把花伞,站在湖畔欣赏着水中的锦鲤。
再往旁边一看,小字写着公孙府二小姐。
顾宜宁兴致缺缺地垂下了视线,姜太后叫她来,左右都是想往陆旌身边塞人。
孜孜不倦,锲而不舍。
哪怕她已经听厌了那些话。
姜太后拄着扶手,问道:“看看这公孙府二小姐合不合你心意?”
她从善如流道:“回太后,合不合妾的心意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合殿下的心意。”
“旌儿的后院是你在做主,你同意了就行,哀家不逼着你选谁,看你的眼缘,总之,多少得为旌儿再添两个侍妾。”姜太后语气不容置喙。
顾宜宁脸上带着礼貌的笑,敷衍地点了下头。
阳奉阴违,对这位万事和为兴的太后,大多时候都是这么做的。
姜太后见她不恼不火地应了,心中便知,这件事又没着落了。
她长叹一口气,道:“近日京中有些流言,说旌儿受了重伤,那些话可是真的?”
“自然不是真的,眼下周边两个国家起了些摩擦,战火纷争不断,虽未涉及到我们这里,但总该提前防着,军务繁重,殿下只是较为忙碌而已。”
“没事就好。”
在顾宜宁还是顾五小姐的时候,姜太后就对她颇为宽容,怕寒了朝臣的心,对陛下不忠。
现在又成了摄政王妃,她小妹的儿媳,看在妹妹和旌儿的份上,更是不能来硬的。
姜太后头疼地很,命人呈上几份锦盒,“听说旌儿过几日要去瑜洲,让他把这些薄礼帮哀家捎带给那几位姜家的女儿们吧。”
顾宜宁视线扫过去,差点忘了,太后和陆夫人的母家,也在瑜洲城。
姜家为书香世家,之前长居京城,自从陆夫人出了玉舫案的事之后,名声一落千丈,为了避丑闻,举家北迁。
估计等姜家家主在瑜洲的任期满了以后,就会被升为京官,到时候没准还会再搬回京城。
上面姜太后已经在夸她姜家如何是好,培养出来的子女多么才华横溢知书达礼了。
阴阳怪气的,简直就是在暗讽她不识规矩。
顾宜宁微微走着神,没听进心里。
-
金銮殿千门紧闭,手持银枪衣着铠甲的侍卫们守在门口。
旁边还站着一队垂头而立的内侍。
殿内的香炉熏烟袅袅,模糊着两人下棋的身影。
黑白棋子你来我往,顾汉平迟迟不肯落子,已然陷入了僵局。
他缓思片刻,落下了棋子。
“丞相此举实乃自寻死路,是在让着朕?”
说话的人嗓音温和醇厚,却又有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
顾汉平垂眼,“陛下棋艺高超,无论局面到了何种地步,都有峰回路转的妙计,臣只是在提前认输罢了,以免稍后被杀地片甲不留。”
病弱的皇帝拿起锦帕,捂着嘴闷声咳嗽了一阵。
他个子很高,更显寡瘦单薄,衣衫是极其浅淡的碧色,上面的龙爪龙纹似他本人一样,不尖锐,反而钝,看着较为儒雅。
“这满朝文武中,唯有丞相口中的好听话能让人心花怒放。”
皇帝自顾自地将黑子捡到玉罐里,“朕听闻徐州灾情已经好地差不多了,让丞相多待下去,实属大材小用,还不如早早召回京城,为朕分忧解难。”
顾汉平颔首道,“徐州水灾亦是忧,臣此番前去,也是受益良多。”
皇帝提起嘴角笑了下,闲话家常,“承安和长阳的婚事进展如何了?”
“十分顺利,婚期已经定下,两月以后,便是大婚的日子。”
“朕原本想着把长阳指给旌儿,经母后试探一番后,发现长阳不乐意,旌儿那边也说不通,如此一来,倒是便宜了承安。”
顾汉平笑着道:“能够迎娶长阳郡主,是小儿的福气。”
他脸上带笑,心中却清楚明了。
陛下绝不会把长阳郡主指给陆旌。
平西王是陛下的忠实拥趸,手中握有与上翎军平起平坐的赤霄军,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两者结合,不益于平衡权势。
对皇权来说,隐有危患。
都说伴君如伴虎,有时候陛下的行为毫无章法,实属难猜。
皇帝饮着热茶,咳了两声后,道:“朕听说,曦禾之前总喜欢缠着承安,想要嫁进相府,此事当真?”
顾汉平:“很久之前的事了,自从承安定下亲事后,郡主从未再打扰过。”
“唔,那便是极好的,”他望着水池中的鱼儿,叹道:“曦禾婚龄已到,也是时候成亲了。”
-
顾宜宁出了宫门后,马车忽然停下。
外面有人道:“王妃,平西王府的长阳郡主让属下把这个交给您。”
她看了眼街角处平西王府的马车,接过那封鼓囊囊的信封,打开后,里面有个锦囊。
锦囊中只简单放着一张字条。
“流璎水榭,宜捉奸。”
顾宜宁轻轻念出口。
眼前的字体遒劲有力,看着像是陆卓的笔迹。
陆卓此时被关在平西王府的暗牢中,无法脱身,也不知他怎么把霍蓁蓁那小姑娘忽悠地帮他送信了。
顾宜宁又呢喃着重复了遍,流璎水榭,总觉得耳熟。
春桃灵光一闪,“王妃,这好像是二公子名下的住处。”
她恍然惊觉,“哥哥?”
“对,是他去书院时常居住的地方。”
“调头,去流璎水榭。”
忽然又想到,她的行踪必定有人监视,又改口,“多绕几圈,再换几辆马车,务必不能被其他人发现。”
“是。”
鱼钩投入水中,水面上泛起圈圈涟漪。
光影波动,倒映着周围精巧的建筑。
这是一处极其风雅的庭院。
顾承安将鱼竿放置于木架上,看了眼身侧明艳婀娜的女子,声线清冷:“郡主可想通了?”
晋明曦唇畔笑意捎带讥讽,“若是没有想通,二公子会就此收手吗?既然已经笃定,何须再装模作样地问上一句。”
“也是。”
他垂着眼,擦掉手上的水珠。
第62章
流璎水榭。
傍晚的最后一丝余晖湮灭在层云中, 天色渐暗,鱼儿上钩,却无人收杆, 池面激起一阵水花后又重归宁静。
雅室的柜架上,陈列着琳琅别致的古玩器物, 翠微点缀,满室生韵。
晋明曦目光流转,自然能认出这些东西都出自陶然楼。
她坐于床榻上, 捏紧了身侧的轻纱幔帐,心脏跳动地愈发快, 眉目之间隐有紧张。
从前她一直幻想着,将来有一天能入顾承安的眼,与他琴瑟和鸣, 举案齐眉。
而如今,没有八抬大轿,没有凤冠霞帔, 在一个见不得人的居落里,就这么潦草地把自己献给他。
其中多少心酸和苦楚, 只能往肚子里咽。
顾承安逐步走来,清凌凌的气息漫于周身, 君子如玉, 却薄凉至极。
他低着头, 骨骼分明的手指握住垂于眼前的绸带。
晋明曦眉头一皱, 伸手捂住衣襟。
男人轻笑了下,拢了拢她耳边的碎发,“后悔了?”
“我……我再问二公子最后一个问题。”
顾承安停下手,看着她, 算是默许。
她眼尾泛红,无声落泪,声音有些发颤,“二公子该是沉静自持的君子,为什么……为什么非要这么做?你若想要,外面大把的美人都乐意服侍。”
顾承安耐心拭去她脸颊的眼泪,“外面的人,不及郡主好颜色。”
晋明曦轻怔,闭了闭眼,“原来是这样。”
一层衣衫褪下,尽显玲珑身段。
她道:“我们的关系,止于二公子大婚之日。我不会做谁的外室,此事皆是自愿而为,用作利益交换,如何?”
光是顾承安步步紧逼,就能把她逼至死路,更别提利益交换。
她根本没资格同他谈利益交换。
晋明曦认命般道:“我会常来。以后,也会和二公子断地干干净净,绝不落人口舌,也绝不舞到未来二夫人面前。”
“常来即可,”顾承安眼底尚未掀起波澜,平静道,“郡主想要什么?”
“我朝大儒卫仲之,是二公子的老师,每五年收一徒,我想……让灏儿拜他为师。”
她知道此事难如登天,却没别的法子,圣上归京,她们姐弟的日子,将会十分危险。
有时候钱财无用,权才是最重要的。
而在这之前,得先护住命。
圣上倚重文臣,尊师敬儒,若有朝一日将屠刀对准他们,定会遭到反噬。
他多少会顾忌对世人影响深而广的大儒名家。
但那些人皆是一身风骨,不畏强权,看轻钱财,想要当他们的弟子,谈何容易。
室内宁静,两人知晓那是个难题,都未再说话,彼此僵持着不动。
良久,顾承安才道一句好。
晋明曦讶异地抬眼,“当真?”
他淡应了声,伸手落下床幔。
-
顾汉平从金銮殿走出来的时候,已是暮色沉沉,他尚未离开宫门,便被慈宁宫的人挡住了去路。
“奴才受太后之命,前来请丞相过去用盏茶。”
顾汉平脚步一顿,转头走向了慈宁宫。
姜太后邀他入座,命人呈上茶水点心,笑道:“丞相于徐州治水有功,又为朝臣做了番榜样,实乃百官之首。”
“太后谬赞,今日召臣前来,可有吩咐?”
姜太后无法说服顾宜宁为陆旌纳妾,小的不行,只好叫来了大的,她先是夸赞了一番陆家的功绩。
顾汉平偶有附和,“小女嫁与摄政王,是天大的荣幸。”
她轻叹一声:“只可惜,陆家子嗣不多。”
顾汉平瞬间沉下了脸色,一副不愿多言的样子。
姜太后审视着他,不紧不慢地转动着手上的玉镯,“你们顾家枝繁叶茂,表亲堂亲遍布全国,若非家族的原始积累,顾家未必能走到如今的地步。子嗣对一个家族来说有多重要,想必丞相十分清楚,否则你之前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迁就二房。”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
接着道:“陆家血脉稀薄,哀家的妹妹,陆夫人为陆家添了两个公子,如今卓儿尚且年轻,旌儿需得担当兴盛家族的大任,奈何宜宁的身子……唉!”
顾汉平疲惫的脸上隐有怒火:“太后把真相告诉宜宁了?”
“哀家怜惜宜宁,并未告知事实,只多次敲打过她,但小姑娘就是不肯听。”姜太后忧愁地感叹,“让别的女子怀孕,生下来以后抱到她膝下养着,也是不错的办法,丞相觉得怎么样?”
“此事殿下也知道,殿下不急,太后更不必着急。”顾汉平意图三言两语揭过。
“怎么能不急,旌儿一颗心全拴在宜宁身上,老夫人心慈,陆夫人又性子软,不得哀家这个做姨母的当坏人吗!”
姜太后情绪有些激动,“战场危险,一不小心就会丧命,旌儿卓儿都是舞刀弄枪的人,若有天出了事故,陆家血脉全断,百年功勋后继无人呐!”
相比之下,顾汉平要冷静地多,“殿下和陆小公子都是被天命护佑着的人,且骁勇善战,不会轻易受伤,太后莫要多想。”
“哀家的妹夫,陆将军那般果敢勇猛,不也遭遇了不幸?”
“只是意外。”
姜太后见大的这个也颇为固执,气脑道:“总而言之,哀家会用哀家自己的办法来争取陆家的子嗣。”
顾汉平摇摇头,一脸不快地出了慈宁宫。
-
此处路况复杂,马车弯弯绕绕走了许久,才来到流璎水榭门前。
顾宜宁上下扫了眼这处居所,她之前来过一次,不过大多都忘了个七七八八。
门口的人严备地防着他们。
她将面纱佛开,“不认得我了?”
他们自觉弯身行礼。
“把门打开,我找哥哥有要事相告。”
“王妃,二公子说不准任何人进去。”
顾宜宁耐心告罄:“我一个人进去,也不行吗?”
知道兄妹两人关系亲密,五小姐又是个娇纵的性子,刚才说话的语气很是不友好,他们仿佛察觉出了危险,犹豫一下后,单把她一个人放了进去。
庭院内水流潺潺,风雅清和,顾宜宁提着裙角,刚走到门边,对面就打开了一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