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手这话一放,现场的气氛顿时不一样。众人关注的焦点被转移了,很快就有人过去排队,要当面向他反映情况。
陈凤霞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回胸腔。她看着一把手发根夹杂的银丝,一时间百味杂陈。
作为江海的大boss,他完全有能力通过非常规手段离开。留下的老百姓即使知道了,最多也就是骂两句。因为大家默认官员尤其是大官应该享受特权。
但他不仅留下了,还主动站出来安抚群众,帮主办方承担压力。
这大概就是父母官吧。
陈志强到底没忍耐住好奇心,跑过来找陈凤霞:“郑明明妈妈,直升机不过来接他吗?”
陈凤霞摇头,笑道:“怎么,你想他走啊。”
男孩子立刻露出失望的表情:“唉,我还以为能看到直升机呢。”
邹鹏都坐过飞机了,他还去世界之窗跟凯旋门拍过照片。自己到今天都没摸过飞机的边。
男孩愈发遗憾,又加了一句,“他留下能干什么啊。”
陈凤霞笑着摸了把这孩子的脑袋,意味深长道:“干什么?他能干我们所有人都干不了的事。”
他就是定海神针。有他在,大家就不慌了。
小学生理解不了,这有什么好慌的。
会展中心有吃的喝的还有电视看有空调吹,好的很。就算晚上回不了家,不还有那么多帐篷嚒。
这几天各个展台的工作人员都没撤,大家晚上就在中心搭帐篷,好将时间用到极致。
陈凤霞看着不知道忧愁为何物,唯一的遗憾是没能亲眼看到飞机的小男孩,在心中叹气,还是小孩好满足啊。
她手机响了,一看来电显示,她就皱眉:“陈文斌,你又有什么事啊。”
电话那头的人没计较她不善的语气,反而小心翼翼:“姐姐,我跟你讲个事,你先别着急,找个地方坐下来,我慢慢讲。”
陈凤霞不耐烦:“找个屁,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谁有空听你鬼扯淡。”
“那个。”电话机里传来吞口水的声音,陈文斌明显有些紧张,“姐夫,姐夫找不到了。”
今天下午江海城之所以突然间内涝,是因为河段水位暴涨。与之交相呼应的,是堤坝承受的压力也陡然倍增,已经有地方扛不住,在紧急抢险了。
抢险救灾队出动了,部队下来了,大家扛着沙袋去堵口子。大雨滂沱,信号微弱,现场沟通基本靠吼。
郑国强作为一线人员,又是县委领导班子里年纪最轻的一位,自然得在现场协调指挥。他在堤坝上跑来跑去传达消息,协调抢险活动的时候,为了拽住位脚滑的同志,自己反而摔了下去。
堤坝下洪水肆虐,浑浊的江河水如同愤怒的暴龙,猛烈地冲击着堤坝。那水茫茫,天上地下全是白花花一片。江面上除了四处漂浮的死猪死鸡还有没来得及收获的南瓜茄子,什么都没有。
大家大声呼喊,可哪儿还看得到身上穿着迷彩图案雨衣的郑国强的身影。
陈文斌在电话里安慰道:“姐姐,你别急,我已经往那边赶了。石书记保证了,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不惜一切代价把姐夫找回来……”
他应该还说了不少话,可是陈凤霞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话筒突然出现故障一样,什么都听不到。
她抬脚想往外走,却猛然眼冒金星,然后一阵天旋地转,天地都变成了黑色,她倒在了地上。
她的郑国强哎,她的郑国强不见了!
第270章 她不添乱
脚步声,咚咚作响的脚步声,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而来,每一步都踩在她的脑仁上。
她听到了女儿焦急的喊声:“妈妈,妈妈……”
她睁开眼,面前白茫茫的一片。整个世界倾盆大雨,大家都跑进屋里躲雨了,就把她关在外面。隔着落地玻璃窗,窗户上全是白茫茫的雾气。人人都瞪着眼睛,那眼睛像是会发光,亮闪闪的,刺得她脑袋疼。
“妈妈,妈妈……”
耳畔响起焦急的声音。
她循着声音艰难地挪动了下脑袋,视线终于对上了一张熟悉的脸。这是女儿,这是她的明明。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整个人都垮了,面前的脸更另外一张脸重叠在一起。她分不清哪张是十一岁的小学生,哪张又是三十三岁的大学教授。
她又变成了那个手足无措的农村老妇女,拍着腿嚎啕大哭:“明明,你爸爸不好了。”
重生前,郑国强体检时拍片子发现占位,怀疑是癌症时,她也是这样在电话里就哭出声。然后长大成.人的女儿安慰她,说没关系,自己来联系外科教授。她照顾好爸爸就行。
现在,她崩溃大哭,得到了只是女儿同样无措的哭声。
郑明明怕极了,爸爸被洪水冲走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妈妈晕倒了,大家围着妈妈又是掐人中又是灌饮料,好不容易才把妈妈唤醒了。
她面对泪雨滂沱的妈妈,除了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陈凤霞垮了,她的天塌了,她就抓着女儿的手,不管这是小小的孩子还是永远冷静的大学教授。她哭着替丈夫抱屈:“你爸爸,你爸爸这辈子都没享过福啊!”
从小没见过亲爹,从小被当成丧门星被亲妈跟亲哥哥欺负,从小苦到大。这么个从来不害人,别人一分好他都记在心里的老好人;他没享过一天福啊。
他退休了也不享清福,他还在给人看大门,他还想给儿女攒钱。他生病住院还心疼,医保报销不了的部分得儿女掏钱。
她的郑国强哎,他的命怎么这样苦啊。
陈凤霞泣不成声,嘴里反反复复全是破碎凌乱的“你爸爸命苦哎”。到了后面,她又一下下地刷自己的耳光,恨不得撕了自己:“我要你喊他考什么倒头鬼的警察啊。一天天不着家,把命都搭进去了啊。”
要不是她逼着,郑国强哪里会有今天噻。
没这个命,非要硬拼,结果搭上了人的命。
陈凤霞原本被人扶着坐在椅子上,这会儿根本支撑不住,就直接滑瘫在地上。
人们就看着这位精明能干的女老板风度全无,一下子跟苍老了十岁一样又哭又喊,简直是斯文扫地。
可是谁又忍心嘲笑这个可怜的女人呢。她丈夫叫大水卷走了,她家散了,她小孩还这么小,她挣多少钱又有什么意义?
赵书记也在旁边安慰她:“凤霞同志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全力搜救郑国强同志的。”
就算不在这样的场合下,组织上也不能放弃。人家上有老下有小的年轻干部,从月头上大坝到现在,一天没下来过,吃住都在帐篷里。要是人一失踪就没人管,那岂不是寒了广大抗洪党员的心。
陈凤霞跟抓住根救命稻草似的,就反复强调:“我们家郑国强是好人,从不跟人红脸的好人。”
她话音落下,旁边就有农民工附和:“老郑没话讲,只要能帮忙就从来都不含糊。”
赵书记一个劲儿点头:“我知道。”
可是知道有什么用呢?现在他们别说去搜救郑国强,他们自己都困在会展中心出不去。
赵书记询问陈凤霞的意思:“要不,我想办法弄辆快艇过来,先把你送过去。”
陈凤霞脑袋是木的,心中就茫茫的一个声音。她过去能干嘛呢?她除了待在帐篷里哭等消息外,她现在还能干什么?上堤坝沿着搜寻嚒,就她现在这样,连路都走不起来,别说帮忙了,人家还要分派出人手照应她。
动快艇,现在城里都内涝成这样了,何况郊区。恐怕有不少地方的人都得转移去高处,快艇能有多少,快艇该多紧张。
她下意识地摇头:“把……把船去转移人吧。我要坐船去,郑国强会骂我的。”
她话说不下去,拿两只手捂着脸,呜呜地哭泣。
这就是她家郑国强,自己连包好烟都舍不得抽,买块肉都要计划着吃好几天,自己苦哈哈打工的时候碰上地震碰上瘟疫,不声不吭掏了身上所有钱多交党费捐款的郑国强。
他就是这么个人啊。
郑明明蹲在妈妈身旁,哭着喊了声:“妈妈……”
陈凤霞身上的母爱占了上风,她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明明,妈妈的手机呢,给妈妈拿过来,我打个电话给你舅舅。”
陈文斌人在堤坝上一手打手电筒一手接电话,手忙脚乱得不行,嘴上还在胡乱安慰人:“姐姐你别急,我已经过来了,都在找。你放心,你忘了,算命的都讲姐夫这人多灾多难,但他人好,做的善事多,所以都能逢凶化吉。再说姐夫本来就是海军,水性好,没问题。”
陈凤霞差点儿破口大骂,水性好个屁,他退伍后多少年没游过泳了?在老家那会儿天天讲要预防血吸虫病,不能游野泳。等进了城,去游泳馆要钱的,郑国强哪舍得花这个钱。
想到这里,她又想哭。
她的郑国强哪过上过好日子了噻。
她都要抹眼泪了,眼睛瞧见女儿哭皴的小脸,又强行忍住:“好,那边我就托付给你了。你有消息就通知我。”
陈文斌立刻打包票:“你放心唻,姐姐,找不到姐夫我绝不撤退。我小孩能托给你,你还不放心把姐夫交给我嘛。”
陈凤霞很想骂一句,放心个屁,就是因为你,所以才不放心。
可是现在,她又没更好的解决办法,只能重复一句:“那我就交给你了。”
挂了电话,她朝赵书记露出虚弱的笑:“没事,我家郑国强人好,肯定会没事的。”
这话多美说服力啊,不讲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就看看人家雷锋,出差一千里,好事做了一火车;不照样年纪轻轻人就没了嚒。
但是周围的人都附和;“没错,吉人自有天相。”
好在那头的搜救工作尚没有消息传过来,这边的内涝在水泵孜孜不倦的努力下终于有了进展。路上的水位降下去了,大车已经可以通行。
因为时间太晚加上各处受灾情况不一,有些公交路线已经停运,市政府又派了车子过来接人出去。
赵书记发了话:“一定要确保每位同志都能安全抵达家中。”
他转过头,又问陈凤霞,“我给你派个车,我跟你一道去上元县。”
结果交通部门的同志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书记,现在上元河段情况比较危急,路走不了车,现在是从码头坐船跟那边联系。”
赵书记脸上表情严肃;“那我更加得过去了。你安排一下,我马上走。把具体情况都跟我说说。”
他交代了一通手下,转过头看陈凤霞的表情有些犹豫,“凤霞同志。”
陈凤霞摇摇头,露出个虚弱的笑容:“我就不过去了。”
一把手去上元是指挥抢险救灾,她跟过去会碍事的。她已经帮不上忙了,她不能再给人拖后腿。
“我在家里等消息就好。”她自我安慰,“我兄弟在呢,没事的。”
到这个时候,她能够期盼的人居然只剩下陈文斌。
老天爷可真是够荒唐的。
市委的轿车将陈凤霞母女一直送到家门口。下车时,陈凤霞一个踉跄,差点儿直接趴在地上。
高桂芳赶紧冲上前一把捞住人,嘴里喊了声:“姐姐……”
郑明明看到她,嘴巴一张,“哇”了起来:“舅母,我爸爸,我爸爸……”
刚才妈妈不好,大家都说她不能哭,她哭了妈妈会更撑不住。她一直强忍着。
现在,看见家里的大人,她终于忍不住了。她爸爸叫水给冲走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陈高氏本来眼里就含着两泡泪,叫外孙女儿一哭,立刻扛不下去了,扯着嗓子嚎啕:“我家国强哎——”她话没能说完,就挨了丈夫的骂:“哭什么哭,好人都叫你嚎没了。”
陈大爹一张脸黑得跟锅底似的,帮前任儿媳妇一块儿架起女儿往屋里走:“没事,哪来的事,别自己吓自己。”
陈敏佳也抱住了表妹,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她:“姑爹没事的,肯定没事的。你忘了,瞎子算命说姑爹能活到八十八呢。”
陈凤霞叫两个人架着,跟拖麻袋似的,跌跌撞撞进了屋。等她瘫坐在沙发上,她才想起来开口问:“桂芳,你怎么来了?我没事的,你忙你的去。你又管厂里又看店里,身体吃不消的。”
说着,她还起身张罗要给客人倒茶。蜂蜜柚子茶,美容养颜的,好喝。
高桂芳赶紧一把摁住人:“你坐着,姐姐,我没事。我们都在你家等着,姐夫肯定没事的。”
陈凤霞点头:“嗯,我没事,国强也没事。你回去吧,天都黑了,明天你还要做生意呢。”
高桂芳看她的样子,哪里敢走。她要是哭天抢地,甚至发狠咒骂,都没事。
怕就怕她现在这样啊,表面越平静,越是要出事。
陈家的前任儿媳妇摇头:“我不走,这都多晚了,我上哪去。我今晚就睡你们家。”
她是接了陈文斌的电话才晓得郑国强出事的。那个狗东西,八百年没打电话问过一句佳佳的事,一个电话打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你死哪去了?”
当时她正要骂回头,就听陈文斌喊:“你赶紧去我姐家,我姐夫出事了。”
高桂芳的那句咒骂就堵嗓子眼里死活出不去了。她感觉脑袋也跟被雷劈了一样,郑国强怎么会出事,他那样一个人怎么会出事。
她都不晓得自己是怎样稀里糊涂开着货车带着女儿来的灯市口。她脑袋瓜里就一个念头,完了完了,郑国强出事,陈凤霞肯定要垮了。
别看这个女人平常要强能干的很,她的主心骨还放在男人小孩身上呢。换成自己,大哭一场大概也就过去了,可陈凤霞不行,她肯定得魂都丢了。
看看她现在这模样,可不是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陈凤霞的确脑袋跟被灌了胶水一样,黏糊糊的,根本转不动。她像架生锈的机器,艰难地挪动脑袋,张了张嘴巴,才发现嗓子干得冒烟。
她努力咽了口唾沫,好让嗓子不至于干到发不出声音:“小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