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凤霞脸上笑容不变:“嗯,那就没错了。你爸妈是农民工,当初跟我们一块儿在工地上打工的。后来我们差不多时候在灯市口买的房,是你腊梅婶婶劝他们开始摆小吃摊子的。哎,别说,我们都没想到,你妈藏了好手艺呢,没几个月就站住脚了。这才把你也接上来了。那时候,你给你爸妈帮了不少忙吧。”
田玉燕脸红红,有点儿害羞,又努力想做出会来事的模样,大着胆子开口:“还是婶婶你好,办培训班,我爸妈就让我上学,你又安排我们过来上班。我都没到过这么漂亮的地方来。”
陈凤霞摇头:“不是我安排,是你们自己通过考核才来的。现在我看,这考核不行,怎么都没告诉你服务人员的第一原则,顾客是上帝呢?”
田玉燕脸色“刷”的一下变了,面红耳赤地强调:“那个,是……”
她情急之下话也说不周全。
陈凤霞声音倒是慢悠悠:“我问你,今天客人要是换成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或者哪位领导家的夫人,你还会对人家大呼小叫吗?”
田玉燕面色通红:“我……”
陈凤霞重重地叹了口气,认真地看着她:“你知道当初为什么优先招你们到夜校培训吗?不仅仅是你们爸爸妈妈跟我都是老交情,作为婶婶,我也想帮帮忙。更重要的是,我们都是从农村来的,没少受过白眼。那个时候的你,那个时候的我们,是不是也跟今天这位客人一样,话都不敢多讲两句?今天,你是要将你受到的白眼再丢给跟你当初一样的人吗?丢给我们这些叔叔阿姨吗?”
这话已经相当重了。田玉燕的眼眶立刻红了。
陈凤霞叹了口气,放缓了语调:“老话都说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然后再磋磨新媳妇。你自己讲,这样有意思吗?你觉得你对农民工横挑鼻子竖挑眼,旁人就觉得你身份尊贵了吗?不,在他们眼中,你还是乡妹。人重自重者,你自己都看轻自己的出身,其他人又怎么会真的尊重你。农村人怎么了?开国元首都是农民家庭出来的。要论起尊贵,究竟哪个更尊贵?”
田玉燕咬着下嘴唇,眼泪簌簌往下掉。
陈凤霞的心肠却硬得很,直接下通牒:“按照店里的规定,你这个月的奖金没了。自己回去好好反省。你不是在看《大都市小保安》嚒,你看看那上面的ok金水天天装时髦,人家是怎么瞧他的,是不是把他当个笑话看?你记住了,客人没有高低贵贱,人家掏钱过来是享受服务,而不是你白眼的。”
田玉燕眼泪掉得更厉害了。她到底还是没憋住,为自己反驳了一句:“我要怎么喊她们洗手啊,水龙头就在旁边,是她自己不自觉。”
陈凤霞摸出大哥大,打了个电话,然后招呼田玉燕:“擦干眼泪,跟我过来。”
她领着人一路往服装间去,没进门,就示意田玉燕看其他人是怎么做的。
新提拔上的接待处主管笑容满面地招呼要进去挑选拍摄礼服的客人:“您好,女士,恭喜您中奖了。我们有个免费手部护理的服务提供给您。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做完了手,拍照效果会更好。”
那客人明显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倒是旁边另一波人好奇道:“哎,你们还搞美容啊,这是什么套餐里的?”
主管笑容不变:“目前这个服务项目刚刚开始,还没收费。”
几人立刻兴奋起来:“那我们能不能也试试?在哪儿抽奖?那做不做脸啊?”
主管笑容满面:“当然可以,几位请稍等片刻,我先为这位女士服务完了再过来。实在不好意思,请稍等。”
田玉燕看得目瞪口呆,茫然地呢喃:“我们什么时候有这个服务了?”
还手部护理?啥叫手部护理啊!
陈凤霞面不改色:“从今天起就有了。”
她转过头,正色道,“即便客人的所作所为不合你的心意,也可以有无数种解决办法。对着客人大吼大叫是最无礼也最糟糕的方式。今天的教训,我希望你牢牢记在心里。去做事吧,让你们主管不忙的话来趟我办公室。”
她知道这事不能全怪田玉燕。
半大的孩子,还不满十七岁,言行举止多半还是跟人学。
整个大环境都这样啊,说是人人平等,三六九等方方面面的不同待遇在那里摆着呢。
所以,底层人对孩子说,将来你别跟我一样。
所以,底层人自己也觉得低人一等,被不公平地对待都习惯成自然地习以为常。
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小孩,你能怪全是她不懂事,不会自尊自爱不会尊重自己的出身吗?
陈凤霞轻轻地吁了口气,强迫自己思考接下来要怎么办。第一条,加强对员工服务意识的培训。第二条……让他们自己列出来。啥事都她这位老板来解决,主管就当传声筒啊。
哎,手部护理,做脸。其实这边也可以搞美容护理啊。人家深圳的女人世界搞的是“她经济”,幸福里做的是婚庆生意,顾客群体也主要是女性。
做个美容,容光焕发的,然后再上妆拍婚纱照。或者陪伴的家属长期等待无聊,还不如去做个美容,好歹也让自己身心愉悦啊。
陈老板越想越心动,直觉告诉他,这个行业绝对也挣钱。因为人的消费习惯是连在一起的,愿意过来花大价钱拍婚纱照的人,对生活质量必然有所追求。
做做美容,逛逛街,休闲娱乐的好方式呀。
她立刻打电话给冯丹妮,说来羞愧,虽然是从2020年穿越回来的人,活着一辈子,陈凤霞也没进过美容院。
这种消费,对于处在生活最底层的劳动妇女而言,完全是奢侈品啊。
冯丹妮没嘲笑她的痴心妄想。对做美容跟看场电影没什么区别而言的冯老板来说,这完全是正常的生活消费模式。
做美容好啊,起码会让女性感觉爱惜自己的身体,自己是珍贵的,值得被呵护的,这是女性自我意识觉醒的重要方式。
陈凤霞不扯这些,她就问关键点。开家美容院最低要多少本钱?大概多久能回本?买卖人不关心这些,还能关心什么。
说到核心问题,就只能问专业人士,冯老板答应替陈凤霞打听一下,等有消息,再给她回话。
不过冯丹妮倒是给了陈凤霞一个中肯的建议,其实可以考虑先在梦巴黎推出美容附属的业务。就好比最初在巴黎婚纱娃娃一样,再好比陈凤霞现在自己试探着搭售彩妆。做脸做手这些,目前可以当成化妆前的附赠服务。只有高价位套餐才包含这项服务。
陈凤霞正在沉吟,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她和冯丹妮三言两语结束了这通通话,然后朝进来的服务部主管点头,开门见山道:“这次我为什么喊你过来,你也知道了吧。”
主管表情尴尬。这相当于她没管好自己手下的人,给店里惹麻烦了。
陈凤霞点点头,到底没有深讲她,只强调了一点:“这种事情,我希望以后都不会在梦巴黎发生。人交到你手里头,要如何管理?你得有本自己的账。我们梦巴黎拼的是什么?拼的是服务,无微不至的服务。你就这种态度,传出去不是叫人笑话吗?”
主管面红耳赤,还是为自己和手下辩解了句:“其实田玉燕也不是故意要针对客人,而是旁边的客人已经有意见了。他们一家进去的时候,好几个客人都皱起了眉头,然后抱怨,什么高档店?怎么什么人都过来拍照片。档次也太低了。我们不好为了他们一家,得罪这么多客人吧。”
陈凤霞冷笑,眼皮往上抬:“你知道什么叫店大欺客吗?上档次的店由得客人挑选别的客人吗?开门做生意,进了咱们的店,就都是咱们的客人,是平等的。”
主管的面色愈发尴尬:“可是,可是其他客人真的有意见啊,他们觉得自己花了大价钱,还要跟这种人在一起,很没有格调。”
他她苦笑起来:“老板你说的道理我们都明白,但实际上客人的想法真的跟咱们不一样。”
陈凤霞微微皱眉,人人平等,这话听起来简单,但实际实行真的太难,因为有很多人或者说所有人都存在压别人一头的心理。不然为什么会说人比人气死人呢?
不比,怎么能够体现出自己过得比别人好。
她有些头痛,没在拿大道理压人,而是皱着眉头道:“这样吧,今天生意结束后,咱们开个会,具体讨论下这种情况要怎么处理。”
主管大着胆子开了腔:“陈老板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陈凤霞点头:“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直接说。”
主管抿了下嘴唇,才直抒己见:“其实我认为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就是停止跟幸福到家的这项合作。最初,梦巴黎刚开始的时候,我们的确因为这种方式增加了不少客源。但现在梦巴黎的生意这样好,我们已经不需要这部分客人了。您说,我们不应该挑选顾客,可实际上,我认为每家店都有自己的定位。我们既然要做江海市的头牌,做高端的婚庆行业,那么,就不是所有的客人我们都应该接待。”
她目光平视陈凤霞,言辞恳切,“老板,我们都清楚,客人之间不可能平等,因为他们给我们带来的利润就完全不同。银行90%的钱要靠10%的客户来挣,我们的情况也差不多。”
过来拍照的农民工,没有任何人是自己单独掏钱的,都是因为买了房子,获得了免费赠送。只要停止这项服务,他们就不担心还有农民工会冲撞了其他客人。
主管苦笑:“我知道这话你肯定不爱听,但我还是得说,不然梦巴黎后面的发展肯定会受到影响。”
他们这位老板大概因为自己出身农民工,所以对农民工的感情一直非比寻常。可既然是做生意,那么就应该将目光放在如何挣钱上。与其为低端的客人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提供服务,不如集中精力做高端客户,这样产生的利润才大。
陈凤霞沉默了半晌,到底没有开口怼人,而是喃喃自语一般:“我想应该有更好的解决办法。这样吧,会还是今天晚上开,到时候大家都把心里话拿出来说一说,然后我们再商讨决定,到底要如何解决这件事。你说的的确是一个现实,可我们也得目光放长远地看。再往后面的话,婚纱照会走向千家万户,你看春风店的生意就相当不错,起码有半数以上的客户来自于周边农村地区,他们也是农民啊。如果一开始我们就把架子端的太高,那到后面不得不下沉拓展客户群体的时候,我们就丧失了先机。”
主管想了想,认真道:“老板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我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
陈凤霞点头,笑了:“有想法是好事,你先去做你的事吧,晚上开会咱们再说。”
真到了开会的时候,情况发展完全跟陈凤霞想的不一样。大家压根没有分成两派,吵得不可开交。
因为没机会。
余佳怡一开始就提出了个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下次再有这样的客户,我们可以统一的把他们安排去春风店拍摄婚纱照。那边的客户定位群以农民居多,他们对农民工的抗拒也没那么厉害。如果客人觉得上元县太远,就想在这边拍的话,我们也可以在他们首次登门时,跟他们预约好时间,将这部分客人集中起来,在统一的时间段进行拍摄。这样可以尽可能减少他们跟其他客户的接触。”
大家纷纷点头,感觉店长不愧是店长,没有白去台湾进修,这个思路跟大家完全不一样。
只淼淼愤愤不平:“农民工身上有瘟疫吗?至于让他们吓成这样?”
余佳怡没生气,反而慢条斯理地解释:“其实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体贴。像我自己第一次来江海的时候头回见到那种会旋转的玻璃门,当时我就傻眼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过去。旁边人看着我笑,也许他们没有恶意,但我真的想挖个地洞钻进去,我到现在还记得当时自己的窘迫。我只希望我周边什么人都没有那样,大家就不会笑我了。同样的,这部分客人没有拍艺术照的习惯,很可能也没见过什么大的相馆。当他们被我们化妆打扮,领去拍摄的时候,其实是不安的。倘若周围的人再向他们投去好奇的眼光,就会加剧他们的惶恐。相反的,如果旁边都是和他们一样的客人,他们就没有那样紧张了,感受也更美好。”
陈凤霞恍然大悟,夸奖余佳怡道:“你说到点子上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人只有跟自己人呆在一块才更自在。
淼淼被说服了,点点头:“那好吧,到时候我们为他们提供专场服务。谁还能穷一辈子不成,说不定以后他们就是我们的大客户。”
陈凤霞笑了起来:“既然大家没意见,这件事就这样定了,余店长,你列出个章程来。后面大家遵照规定执行。”
散会后,余佳怡没离开的意思,反而跟着陈凤霞往外头走。
陈老板笑道:“怎么?你这是要加班?”
余佳怡摇摇头,一直跟着人进了办公室,才开口:“那个陈老板,田玉燕的事情,这丫头可能是迁怒。”
陈凤霞挑高了眉毛:“迁怒?”
余佳怡苦笑着点头:“没错。”
她叹了口气,“田叔田婶他们老家也遭了洪灾,有些亲戚过来投奔。他们两口子人好,就留了不少人在家里。但是有些人吧就很不自觉,感觉理所当然,一点儿规矩都不讲。他们随便进出田玉燕的房间,还拿她的衣服穿,用她的化妆品。她有意见,人家还甩脸子,说都是亲戚,怎么就她大小姐娇贵。田玉燕发火,他们就说她没良心,忘了当初旁人对他们家的帮助,田叔田婶的个性你也了解,不愿意跟别人吵架的老好人,自然就劝田玉燕忍忍。时间久了,她怒气越积越深,所以就迁怒给农民工了。这丫头现在非常讨厌农村,别人跟她提到一个农子,她都要炸毛。”
陈凤霞皱眉毛:“那也不行,都这么没规矩的话,以后生意还怎么做?。”
余佳怡点头:“我知道,我就是说一声。”
陈凤霞皱紧的眉头却没有松开的意思,只追问了一句:“现在灯市口,有好多这样投奔的灾民吗?”
余佳怡愣了下,还是认真地点头:“是不少。据我所知,几乎家家户户都住了人,有的人家住不下,都在客厅里打地铺。阳台上都睡满了人。”
让她惊讶的是,陈老板听到这种情况,皱紧的眉头居然松了开来,只应了一句:“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