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音落下,门口又走进人来。
高桂芳笑道:“呀,姐姐你也买鱼了?我刚好在菜场看到,说是野生的,人家在大沟里套到的。”
陈凤霞笑着接过装鱼的袋子:“那好,正好留着明天下汤面条吃。”
高桂芳脸上笑容更深了:“算了吧,我给那几个小丫头拎过去吧,刚好给她们加道菜,也算庆祝下。”
陈凤霞挑高眉毛:“庆祝什么啊?”
“嗐,你不晓得?哦,你走得早,没听到电话吧。她们在老年大学的那位老师跟以前合作的设计师还保持着联系。现在人家要做一批衣服开时装发布会,需要绣娘。白老师眼睛不是比不上从前了嚒,她想带学生一起做,就推荐了曲比沙红她们。人家看了她们做的绣片,已经答应了。”
真的啊?
屋里的气氛立刻热闹起来,就连三个不能完全听明白这究竟意味着什么的孩子都跟着又蹦又跳。
陈敏佳激动地抓郑明明的胳膊:“啊,照这样下去,她们明年肯定能在江海买上房。太好了,她们绣的衣服能上电视了!”
走T台,不就是电视上的人来来回回走个不停嘛。
陈凤霞也高兴,曲比沙红这些姑娘跟设计师合作的越多,对于提高她们的身价意义越重大。手工刺绣成本高,欣赏本身就有门槛。而这些合作就是敲门砖。嘿,还真是跟对了师父有肉吃。
她连连点头:“对,是应该给她们好好庆祝下的。鱼归她们了。”
说着,她就要换鞋子去给人送菜。
陈高氏喊住了她:“把肉也带上吧,我看她们也挺喜欢吃肉的。”
陈文斌难得主动:“我去我去,这种事情哪里好意思让女士跑腿啊。”
没想到屋里的男孩子们也后知后觉自己应该有绅士风度,跟着从地板上爬起来,还拎起西瓜和葡萄:“奶奶,我们给姐姐拿点水果。”
陈高氏挥手:“去吧去吧,喊她们多吃点儿。”
今天家里客人多,又没准备。不然她也想把这群姑娘喊过来吃饭。
真是老实,干活乖乖的,还爱唱歌跳舞。做绣活的时候,她们靠在一起说笑,手上飞针走线的,看得人眼睛都挪不开。而且现在像是已经适应了,不管什么时候,她们脸上都是笑,好像完全没烦恼一样,看的就叫人高兴。
家里多了女儿和儿媳妇帮忙,陈高氏和陈大爹也退居二线,就听三个小的嘀嘀咕咕说今天他们在街上看的热闹。
先前这几个小崽子可是憋狠了,完全不敢出门,生怕自己白不回头。也不知道随了谁,人没丁点儿大,就知道臭美。
厨房里一道道菜端出来,外头天色都发黑,大家准备先上桌吃饭时,郑国强才自己开了房门进来。
陈凤霞看见丈夫,还挺惊讶:“会开完了?”
他没打电话回家,她还以为会没结束呢。
郑国强看上去有些疲惫,脸上的笑容都带着倦意:“出来的时候才发现手机没电了,我也就没再打。”
陈高氏已经起身帮他盛饭:“那正好,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赶紧先吃饭吧。”
陈凤霞感觉丈夫脸色不对,追问了句:“今天开什么会啊,这么急。”
郑国强谢过了岳母,接了饭碗捧在手上,就含含混混道:“下半年的工作安排,上面催的急,今天也就开的急了点。”
这话听在人耳朵里面总像有哪里不对劲一样,但是郑国强已经开始往嘴里扒饭,似乎中午没吃好,现在饿惨了。
于是陈凤霞便也不再追问,只招呼围坐一堂的小孩子们多吃点。明天可是要开学了呢。
家里人多孩子多,就热闹得不行。连七点钟电视机开了放新闻,大家都听不到里面讲什么。
陈凤霞注意到丈夫眼睛时不时就瞥一眼电视,像是在等待什么画面又不忍心看的样子,心中的疑惑愈发膨胀。
等到送走各家小孩,晚上夫妻俩上床睡觉时,她才忍不住开口直接问:“到底怎么了,你脸色不对劲。”
郑国强人躺在床上,重重地叹了口气:“江西有个乡长被活.埋了,今天全县的乡镇一二把手跟县委干部集体开会,就是传达这个事。”
陈凤霞疑惑:“坍塌了还是矿难啊?”
郑国强目光幽幽,摇摇头:“都不是。是被他们乡的农民活.埋了。”
当地有个农民自费印刷中央和江西省委关于减轻农民负担的文件发放,鼓动大家抵制不合理的上缴费用,结果被乡里带去上“学习班”,两天后人死了。大家去乡政府讨说法,警察以闹事的名义抓了五十多人。
此事彻底激化了当地本来就存在良久的矛盾,总共四个乡好几万人集体冲击该乡,将乡长跟另一个乡干部从二楼扔了下去并且活.埋。赶到的派出所所长和民警被当场打死,吊在树上示众。他们乡的一把手跑得快,坐中学老师的摩托车跑了,不然也是一个死字。
陈凤霞听得倒吸口凉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都闹成这样了?”
郑国强心情沉重地微微颔首:“不止这一桩,今天开会通报了好些因为农村负担重引起的□□,从现在开始停止暴力强制征缴。”
陈凤霞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上辈子她没听说过这事,大概是因为这种负面舆情也不会被大规模报道。
她喃喃自语:“农民真苦啊。”
农民有多畏惧乡干部,她这个老农妇最清楚不过。如果不是被逼到一定程度,谁敢豁出去呢。
难道上辈子后面很快取消三粮四钱跟这事有关?
都全国的乡镇书记和乡镇长都要参加电话电视会议了,那震撼相当啊。
郑国强招呼妻子:“睡吧,我本来不打算告诉你的。我是怕你后面下乡会碰上类似的事情危险。”
他本来以为乡政府起码是安全的,现在却越想越后怕。要是出事的是他老婆去的地方,大人小孩很可能都会遭殃。
那个时刻,人家都杀红眼了,哪里还管得了许多。
陈凤霞却咬咬牙:“那我们就更要把农产品卖出去了。人手上有钱才会感觉生活美好,舍不得豁出去。”
况且既然国家都开这样大规模的会,就意味着后面很快会出相应的政策来降低农民负担,扶持农村经济发展。危机就是转机,她唏嘘没用,赶紧抓住机会避免更多悲剧才是真的。
第343章 知道不知道
这事,郑国强没在孩子们面前提。
从公事的角度讲,纪律不允许此事在外面大肆传播。从他私人感情出发,他也不想孩子直面这些血腥的残酷。
然而老父亲的良苦用心没派上用场,郑明明还是知晓了这桩血案。
江外的学生,家中非富即贵的不少,他们获知信息的渠道自然也相应增多。学校里能有什么秘密,几个人说好了不告诉其他人,不出半天时间,就能传到全校都知道。
郑明明也听了一耳朵,不过谈论者的焦点是农民又蠢又坏又野蛮,居然搞活.埋搞活活打死人那一套。天啦,果然是既无知又可怕,完全还没开化的野蛮人。
这个时代推崇全面实现城镇化。于是农村成了城镇的对立面,是落后的代名词是低人一等的存在。
十二三岁的小孩歪楼的能力是一流的,很快这话题就歪向了对农民的批判上。还有满脸稚气的学生煞有介事地强调国家只有消灭了农村消灭了农民,才有繁荣富强的希望。劣等人身上流淌着的血必须得被清除干净,否则后代也是劣等人的思想。他们又疯又可怕,就像瘟疫一样。
他们说的是如此唾沫横飞,指点江山的是如此意气风发,看上去又是如此欣欣向荣,反正绝对不该是半个小时后被老师发现时气急败坏狼狈不堪的模样。
野蛮人就是野蛮人,说不过人就直接动手。野蛮、粗鲁、浑身上下都流淌着劣等人的血。
郑明明可不理会对方的挣扎,就冷笑:“对,解决问题的办法很多。所以,捂住你的嘴巴时,你别动啊,你别扯我啊,你这样跟个疯子又有什么区别。请优雅地保持住风度来好好解决问题。”
老师都头痛了,这才开学没几天啊,怎么小姑娘家家的就要打架。
几个老师一块儿上阵,才将郑明明扯开。
好不容易才能说话的倒霉学生气得一蹦三尺高,愤怒地咆哮:“野蛮人,没开化的野蛮人!”
郑明明回过头冷笑:“到现在你还没抓住重点。重点就是生命每个人只有一次,即便你是高高在上的领导,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你的命不比任何人高贵。”
被野蛮人欺负了的学生气急败坏:“就是野蛮人,全是野蛮人,就是在农村才会发生这种恶心事!”
郑明明不甘示弱:“剥削者对被剥削者的欺凌,还要怪被剥削者不够乖不够配合。蠢货,没脑子的蠢货,居然也能小学毕业!”
现场顿时又吵得不可开交。
于是初中开学第一个礼拜,一向以懂事、不让大人操心的形象而著称的“别人家小孩”郑明明同学被请了家长。
老师气愤地指责学生的母亲:“怎么能这样呢,在学校就动手,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陈凤霞陪着笑:“嗐,对不住,老师,我一定回家好好教育她。以后有话好好说,绝对不动手。”
老师一点儿消气的意思都没有:“你,郑明明,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深刻反省自己的错误没有?你怎么能捂住同学的嘴巴?”
郑明明正趴在桌上写检讨呢,这会儿抬起头,居然满脸认真:“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知道什么叫哭喊无门,什么叫发不出声音。”
眼看老师要捂胸口,陈凤霞赶紧朝女儿使眼色。闭嘴吧,姑娘,你给我安生点儿。
郑明明好歹还是出了名的乖小孩,又低下头接着写检讨,没有再刺激头发都要被气成雷电劈过之后的鸟巢造型的老师。
然而她表面的谦卑并不能掩盖她恶劣的内心本质。起码老师看到她写完的检讨时,又气得要吃速效救心丸。
这都什么玩意头,合着她的意思是她最大的错误是不该点醒愚蠢的自以为是者,应该继续让对方当自我感觉良好的跳梁小丑?郑明明,端正你的态度!
可十二岁大的小孩刚好处于叛逆期,小姑娘完全没有配合老师的意思,只昂着头:“您说我不应该堵住同学的嘴巴,剥夺她自由表达观点的权利。现在,您不是也在做同样的事情吗?您可以阻止我扩散思想,不让我在国旗下念检讨。但你不要指望我会说违背良心的假话。”
眼看老师要暴跳如雷,陈凤霞这个没原则溺爱孩子的妈妈赶紧护着自家的崽儿,只请老师消消气,还相当没有可信度地拍着胸口保证:“老师,你放心,我回家以后一定跟她爸爸好好教育她。”
好说歹说,她可算是拎着女儿出了老师办公室的门。
陈敏佳和吴若兰都焦急地等在外面,王月荣和陈志强去参加学校剧团的排练了,只她俩在这里守候。
瞧见郑明明,俩姑娘的第一反应是:“你也太笨了,干嘛不喊我们一起?”
嘿,要是她们三个联手,哪里会让那些人大呼小叫把老师引过来啊。
陈凤霞不得不重重地咳嗽一声。想干嘛啊,小姑娘们,你们的思想很危险。
两人吐吐舌头,赶紧一左一右围在郑明明身旁,还殷勤地帮人背书包:“走走走,不就是写个检讨吗?陈志强经验丰富,到时候让他写,保准老师没话说。”
郑明明面无表情:“我写好了,不过不是老师想要的检讨而已。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不反抗的人被杀死了,人家还会用刺刀指着我们骨头说,看,这是奴隶。”
陈凤霞也传染了老师的偏头痛,都不知道要怎样说女儿。
前面从教学楼出来的苦主这会儿瞧见罪魁祸首还愤怒得头发都要跳舞:“就是野蛮人,也就是你们这些没开化的农民才杀人,为刽子手辩护的人,也是刽子手。”
陈凤霞皱眉毛:“别说的城里没这种事一样。光明机械厂下岗,职工把□□大楼围了的事,你不知道的话回家问问你爹妈。”
那学生气鼓鼓的,像只青蛙:“下岗职工可没有杀人。”
陈凤霞冷笑:“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想杀人,他们挫骨扬灰的心都有了。没动手不代表不想动手,别说笑话了,我替郑明明向你道歉,以后她不会再跟你争辩。”
那学生还想再说什么,他的同伴远远地喊他:“走啦。”
学生不乐意,同伴们一哄而上,直接架走了他,还愤怒地斥责他不知好歹:“你还敢再待着啊,万一她们也挖个坑,把你埋进去怎么办?哈,她们没开化,又不是做不出来。”
说话的时候,一行人经过足球场。那还在苦口婆心劝同伴的小男生突然间“哎哟”一声,往前踉跄几步,直接跪倒在地上。
这一下冲击力道太大,他撑在地上用来维持身体平衡的掌心都蹭破了。
他气愤地扭过头,谁?眼瞎了吗?
吴若兰面无表情,不好意思,球飞过来了,我想踢回去来着,结果位置偏了。
那人还想再咆哮,旁边就有同伴提醒他:“算了,她超凶的,她一个人打三个都没问题。”
可怜的男生只好吃哑巴亏,气呼呼地走了。
吴若兰呵呵,算这小子识相。下次姐姐可就不光动脚,还要动手了。
陈敏佳这回没笑,却追问嬢嬢问:“那为什么下岗职工没有动手杀人呢?”
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她一下午了,她跟那些人吵架的时候,也拿下岗职工举例子了。之前上元县还有人拦省道呢。
可是无论怎样闹腾,他们都没真的直接打死干部啊。
陈凤霞是真不想跟小孩讨论这种话题,可她又躲不过,就只好叹气:“第一、乡下警力薄弱,电话什么的都少,一时间调集不了太多警察,所以威慑力有限。人家才敢动手。第二、城里向上反应问题的渠道更多,跟当官的谈判不成,他们还可以找记者找电视台或者再往上一层告状。农村在这方面缺乏相应条件,或者他们没机会知道这些途径。”
陈敏佳重重地叹了口气,她感觉自己轻松了些。她也害怕真的像那些人说的那样,她身体流淌着劣等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