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舒深感揪心。
当初听闻皇上要从近亲家族的贵女中挑人赐婚给贺兰毓,她凭借太后的缘故毛遂自荐而上,那时信心满满,却没料到如今这番局面。
齐云舒一连郁结于心多日,遂在盈袖劝说下,请过贺兰毓允准后回了一趟娘家。
其母张氏听闻她心里那一亩三分地的纠葛,当即冷笑一声,说她傻。
“你也知道你是皇帝赐婚的,乖女啊,任凭你那夫君再如何英武权重,他也越不过皇上去,既然如此,府里那温氏便也同样越不过你去,明白吗?”
“可……”齐云舒眼角泪痕犹未干,“可我看着他对温氏那样,我心里难受啊!”
张氏搂过她,拍着她的背叹气,“女人最要不得的就是一心一意对个男人,男人的宠爱是最没用的,否则为何你是正妻而那温氏是妾呢?”
齐云舒凝噎不语。
张氏又劝道:“你只要把这些烦心的念头都放下,安安稳稳坐在你正妻的位置上,往后一辈子便都能将温氏踩在脚下,你的眼光要往长远处看。”
齐云舒扑在母亲怀里哭过一场,心结开解许多。
这晚上回到相府,她招来盈袖商议,教挑两个机灵的丫头,待观灵嫁出去后,送去灿星阁。
七月下旬,观灵的婚事定下来。
温窈给她相看的人家不算大富大贵,但男方性子温和待人有礼,言行举止也恭谨,家中在城西集市有间铺子,很满意观灵这种大户人家的掌事婢女。
迎亲那天,观灵哭得双眼通红,温窈给她擦了眼泪,又一路送她出西北偏门,直望着喜轿抬出了街口,仍站住许久未动。
头顶太阳烈,贺兰毓撑着伞来接她。
他瞧她心情不好,便带她前往城中一处酒楼,点上一桌子特色甜食,哄她开心。
启程前往颍州前一晚,床帐中疾风骤雨不得停,堪堪摧折了娇花,零落得满目残红。
云消雾散之时,温窈脸颊滚烫绯红,眸中温润潮湿秋水盈盈满溢。
贺兰毓要有很久见不到她,手臂抱得很紧,兀自踌躇许久后,又出声试着问她想不想去颍州。
但怀里的人没有回应,约莫是睡着了,贺兰毓无可奈何,在她额头亲了下。
翌日他起身没叫醒她,等温窈沉酣梦醒之时,算着时辰,他出发的队伍都已出了盛京城好几里地。
她梳洗后站在檐下,夏日的天总是澄蓝、明净,教人无端从心底里透出几分轻松来。
贺兰毓走后第三日,派人送回来一封信。
温窈打开来看,却见他在里头十分违和地写了许多沿途风光如何美妙,哪种小吃美味可口,最后一句道:“若你不来,当真错过许多。”
送信的侍卫还专门给月牙儿传了话,如果姨娘看完信改了主意,侍卫立时立刻便能护送她去与相爷汇合。
温窈面上十分平静,摇头回绝。
她已经万事具备,路引玉碟在手,银钱也教观灵分别存进了各大钱庄,凭借契书便可支取无由,贺兰毓的离开是一场意料之外的东风,她得抓住机会。
这日午膳后,温窈前往弘禧阁看望老太爷,言谈间说想往城中逛街散心。
老太爷知她近来心情不畅,也未曾阻拦,派了两个侍卫随行保护她。
女人家逛街,大抵都极为耗费时间力气,任凭那二人兢兢业业,也抵不过她满城不停歇转了两个时辰。
最后进一间铭翠坊,温窈只道他们护卫辛苦,教掌柜的给二人看座奉茶,随即同掌柜的一道进了里头贵客室挑选珠宝首饰。
但二人在外间歇了会儿,一盏茶都没来得及喝完,却忽见来福惨白着一张脸,顶着满脑门儿的汗,踉跄冲进了门。
“温姨娘呢?快请她回府,爷出事了!”
这厢三人匆忙朝贵客室去,推开门四下环顾,却无论如何都再寻不见温窈的踪影了。
第21章 傀儡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前往颍州的队伍出盛京城门时,贺兰毓端坐马背,视线不由得往身后城墙上望了望。
从前他每回出征,与温渺渺在家里告别过一回后,她总还会偷偷跑出来,瞒着他上城楼,就躲在墙垛后目送他远行,哭得双目通红。
她以为他不知道,实际上他每次走远了都要停下来,再拿千里目看看她回去了没。
若是看她还在那儿,他觉得她笨,都看不见了还杵着做什么呢,城墙上风那么大,万一吹伤了怎么办?
可要是没看见人了,他还是担心,温渺渺这会儿回家了没,眼睛是不是又哭肿了,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外头。
温渺渺实在太容易教人操心了,吃糖会塞牙、走路爱崴脚,生下来时不足月所以自幼体弱多病,他从小带她一起玩儿,眼睛都从来不敢离开她。
后来久而久之成了习惯,一时看不见,便挂念得厉害。
贺兰毓行出去一段儿,心存侥幸拿起千里目回望,高耸的城墙上寻过一回,到底是没看见人。
如今的她,不会再来偷偷送他了。
夜里下榻驿站,他一个人孤枕难眠,睡不着,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那时候便尤其想抱着温渺渺软软的身子,她身上不知怎的有股甜香,整个人像是个被糖浸透的棉花团儿,搂在怀里舒服极了,还能教他安心入眠。
辗转反侧大半夜,还是掀被子起身燃灯,写下了一封信派人送回去。
温渺渺还记得他们的过去,情分不是消失了,只是他从前做错了许多事,她在生气,脾气那么大的人,生气是应该的。
那他应该有耐心,耐心地等,直到她消气,肯重新回到他身边。
贺兰毓站在窗口看送信的侍卫,翻身上马迅疾奔进夜色中,还觉得慢了。
但他没能等到温渺渺的到来,连回绝的口信都没来得及听。
也不知是幸或不幸,离开盛京第二日刚入夜,他遭遇了行刺,来人潜进房间,一把长剑直冲要害,依他的身手那一击原本不值一提,可胸口又袭来一阵强烈的闷痛。
与那日在后山的痛楚一模一样,动作稍滞不过一刹那,贺兰毓眼睁睁看着那柄长剑,没入了自己的胸膛之中。
他此生没受过那样严重的伤,意识涣散之前,他眼前浮现了温渺渺的脸,脑海中冒出来两个念头。
——幸好她没有一同跟来。
——他很想撑回去再看她一眼,如果自己活不了了,至少要将她的余生安顿好,不能教旁人欺负了她。
可他终究没撑住,双眼眼皮重若千钧,闭上了便再难以睁开。
相爷遇刺昏迷,颍州之行中道截停。
随行官员皆是惊惶不定,召来医师稳定过伤情后,随即一面通缉刺客,一面马不停蹄护送贺兰毓返回盛京。
回到贺府才不过离开三日后的下半晌。
齐云舒坐在软榻上绣花样子,听闻消息,手中绣针猛地走歪,径直扎进了指头里,当下脸色惨白,疼出一身冷汗。
搭着盈袖的手踉跄跑进明澄院,尹曼惜在软榻边照看哭晕的老夫人,老太爷脸色凝重,立在床前不发一言。
而床榻上的贺兰毓,面上全无血色,无知无觉,胸口包裹的纱布被血浸染得透彻。
张医师小心翼翼拿剪刀剪开纱布,便露出他胸膛上一道纵深又寮长的口子,皮肉外翻,汩汩往外渗着鲜血。
齐云舒只看了一眼,哭都忘了,双腿立时发软,险些瘫倒在地上。
老太爷回过头来,教盈袖与尹曼惜一道,将人扶到了外间先行回避。
这厢张医师绷着脑中一根弦细细处理过外伤,诊脉之际,面上不由得大惊失色,复又确认了两回方才起身到老太爷跟前,低声回禀。
“这……老将军请允准在下一言,相爷如今不止重伤,且……且……”
老太爷便觉有疑,“且什么?你直说便是,医者无忌讳。”
“是,在下方才于相爷内腑竟……竟查出了中毒迹象!”张医师额头冒冷汗,“此毒用量想必轻微,常时诊不出来,但经年累月而成逐渐堆积内腑,若非此回不慎先行激发,待真正毒发之时那……”
“你说什么?!”
齐云舒突然满面泪痕奔进来,不顾仪态,一把抓住张医师的胳膊,“你说清楚,夫君他怎么会中毒?”
贺兰毓怎么会中毒?
他返回盛京为官也不过才两年不到,常时从不喜在外应酬,除了身边亲近之人,没有人能长时间给他下毒,一句“累月堆积”,便已几乎将施毒之人圈定在了相府中。
果真应了那句日防夜防,家贼最难防。
老太爷一时盛怒,自外唤进来心腹侍卫,吩咐封锁府内,逐一搜查各处。
那厢齐云舒扑倒在床前哭得心力交瘁,直到尹曼惜上前来扶,她环顾屋子里的人,才发觉少了一个。
出了这么大的事,温氏在哪里?
她思绪方起,还没等问,却见来福正自外头飞奔进来,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老太爷、夫人,小的没寻到温姨娘,姨娘她、她不见了!”
现下这般时机,偏偏温窈凭空消失。
齐云舒在一瞬间,心底里便认定了她是畏罪潜逃,当下厉声叫住那侍卫,声音发狠尖利不已,“先搜灿星馆,现在就去,去啊!”
可灿星馆现下已人去楼空,留下的云嬷嬷与月牙儿一问三不知,侍卫带人翻箱倒柜搜了半个时辰,再进明澄院回禀时,呈上来个古怪的小瓷瓶。
东西是从灿星馆柜子里搜到的,张医师看过后,面上难堪不语。
老太爷见状气息骤急,一霎牵动身体旧伤作祟,猛地佝偻下腰咳嗽不止,生生磕出了一掌心的血迹。
齐云舒全然教恼怒占据了理智,恨得全身发抖。
她当即以太后钦赐令牌命人传令城卫司,一面将云嬷嬷、月牙儿捉拿拷问温氏下落,嫁出去的观灵即刻下狱,一面又全城搜捕温窈。
她要处置了那个女人,哪怕贺兰毓醒来会责怪她,可一个想要他命的女人,他又怎会再一心念念不忘。
鸣翠坊位置特殊,前门紧邻干阳大街,后门却正对着一片蜿蜒曲折的僻静小巷区。
温窈换好衣裳走后门进小巷,才拐过一道墙角,便听得后面传来两个侍卫焦急的谈话声,他们已经在找她了。
幸而这片巷子七弯八绕,她轻车熟路,脚下步子也走得快,很容易便甩掉了他们。
她此刻身着一袭男装,到达另一条长街后,温窈在街边一间客栈买下了一匹马,随即直奔最近的东城门而去。
途中曾见身旁大批城卫司官兵纵马疾驰,她还并未放在心上,对方也未能认出她来。
临近城门口时,不远处城门下骤然增加了诸多守卫,大门底下设置了关卡,一一盘查过往行人。
温窈心下有些没底,怕引起注意,忙翻身下马,先拉住个路人问及前方何故。
那人道:“嗐,谁知道出什么事了,只听说是要抓个女逃犯,你没见,刚还拉走了一个去衙门确认呢。”
她此时还不知相府发生了何事,心头却也止不住一跳,时机太巧了。
温窈一时不敢轻举妄动,牵着马找了个隐蔽出看了看情况,见关卡初似乎只着重盘查年轻女子,而男子都能放行,遂心念一起,转进了旁边一家脂粉铺子。
再出来时,她面上特意敷了黄粉与黑斑,贴上假胡子,腰背里格外塞了几件衣裳,以便身形看起来壮硕不少,打扮停当,这才牵着马去了城门处。
眼下这般模样,出城比她想象中顺利。
出城后,温窈一路策马先到了一座山脚下,那儿是易家的陵园,她想在走之前再看看易连铮,此回离开,她便不会再回盛京了。
附近人烟稀少,她将马匹拴在山下的树干上,走南面的青石道上去,曾经她与易连铮一起走过这里,前来祭拜他的祖父祖母。
那二老相爱了一辈子,生同衾死同穴。
祖母晚年时因一次饭桌上无意说嫌一辈子待在盛京太闷,祖父没隔几日便辞了官,带着祖母四处游山玩水,后来二人归来,又一同撰写了一本游历记,真是羡煞旁人也。
易连铮那时见她眸中向往之情掩不住,还说过要她等他三十年,届时也要带她走遍四方。
但或许是天妒英才,他没能留给她三十年的光景,那话之后短短三年,他便因病痛形销骨立,终日只能与汤药为伍。
两人成婚五年,日子过得如同每一对平凡的小夫妻一样,亲密无间过,也曾为一些生活中的琐事拌嘴过,拼凑起来却是一段美好的时光,
温窈还记得,两个人吵架冷战最久的一回,起因后来想起来都教人啼笑皆非。
原只道是他衣服熏香从来只用丹棱香,可有一回她不知是何缘故,给熏成了相近的柑珑香,后来熏完衣裳她还忘记了这回事。
待他早起上朝,她给他穿衣,他闻到了,随口问她衣裳上的香为何不对?
明明很简单的一句话,但温窈一腔柔情蜜意顿时被人泼了一盆冷水,她脾气大,听不得他好似挑刺,更见不得他眉尖那一点点细微的褶皱。
她当下气哼哼的,咬死是他闻错了,要么就是故意找她的茬儿。
原本他哄两句就罢了的事,可他偏不,非要跟她讲道理,见她不听,后来下朝,还专门拿来两种香要教她辨认。
温窈气坏了,闷头瞪他,还说以后再也不给他熏衣裳了。
两人为这么件小事,好几天没说话,他自己睡去了书房,后来也不知怎的开了窍,晚上突然摸进她房里,温言软语地认了错,说就是他闻错了。
温窈现在想想也还是觉得好笑,笑着笑着却又流下泪来。
她在墓碑前席地而坐了许久,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也没有人回应,只听见林中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日暮时分,温窈从原路下山,到树干上解了马匹,原打算先找家农户歇脚,临近一处村落时,却见村口已有城卫司官兵先行抵达,正在挨户搜查。
她躲在远处的草丛中未曾现身,待那队人马走后,才进了村子里。
村民方才经过一场惊吓,缓过了神儿,难免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论起来。
“怎么突然搞这么大阵仗啊?那一个个带刀的凶神恶煞,就为抓一个女人?”有人开腔问。
一旁人道:“你可别小瞧了这女人,今儿城里出了件大事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