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儿?你快说!”
“哼,你们没听说吧,就姓贺那大老爷教个女人下毒给撂倒了,啧啧……莫不是说最毒妇人心,这会儿城里到处都是通缉她的告示,阵仗能不大嘛!”
温窈在一旁听着只觉惊异,强按下心头的鼓动,凑上前粗着声音问:“劳烦问问,你们说那姓贺的大老爷,是贺相爷还是贺老将军?”
“诶,你个外乡人怎么连这都不知道,现在当权的大老爷当然是贺相爷啦!”
“那……”温窈一时没分辨出心中是何滋味,只又问:“那女人呢?什么女人能有这么大能耐?”
这话一问,又引得周遭几人笑她,“看你就是个愣头青!”
温窈扯着嘴角笑笑,“几位大哥说说呗,教我也长个见识,免得往后着了女人的道!”
“你就别想了,长得美的女人才有那么大能耐,现在那帮人正通缉的是个姓温的女人,听说人长得跟天仙似得,也怪不得那大老爷都不嫌弃她是个寡妇……”
后头的调笑声还在继续,但温窈没心思听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给贺兰毓下毒的通缉犯。
贺兰毓自府中离开时,明明还好好儿的,这莫不是个骗局,为了骗她心中尚存的那一点幼时情分,好引她回去?
温窈摇了摇头,她不会回去的,贺兰毓怎么会死,他的命一向比谁都硬!
她当下牵了马匹欲走,却又听身后有人感叹句:“姓温那女的如今倒是跑了,就是可怜了伺候她的那几个人,我今儿站街边看,里头还有个上了年纪的,都教打得要断气了,另外还有个小的,两边脸肿得跟发面馒头一样,再折腾几天怕是也要没命,也是可怜呐!”
“唉,同人不同命,谁叫她们投错了胎呢……”
温窈脚下步子一顿,手抓着缰绳止不住发抖。
那若真是骗局,她扪心自问,贺兰毓真的会如此折磨云嬷嬷等人,就为逼她现身吗?
可那若不是个骗局,便是有人栽赃陷害于她,误打误撞凑上她跑掉了,如今灾祸便落到了云嬷嬷月牙儿身上。
眼下以至宵禁时辰,温窈不得进城了,这给了她一整晚辗转反侧的时间,却也不过是一整晚的心急如焚。
她心中有自私地声音说:走吧!走了便一了百了。
可最终她也没办法不管不顾地走掉,视云嬷嬷等人的命为草芥,她们陪伴了她很多年,不只是奴婢。
翌日清晨城门一开,温窈从农户告辞,策马重又进了城。
盛京的早晨从来不冷清,昨日之事一石激起千层浪,一大早街边小吃摊上的众人便已攒着话头说起来不停歇,各种猜测满天飞。
有人道是温氏心怀前夫,总不肯对相爷就范,这才毒害相爷,一朝畏罪潜逃。
还有更不堪者,说恐怕是温氏一年来多次背地里偷人,遂伙同奸夫一道谋害相爷,否则光凭一个女人,如何能成事的?
温窈一路纵马过街心,耳朵听得都麻木了,双眼教迎面而来的风吹得干涩无比,稍微一眨,便泛出满目酸楚。
此回自投罗网,她将来或许便再也走不掉了。
抬手抹了把眼眶里的朦胧雾气,她扬鞭催马,将一众无谓的流言蜚语留在了身后,直奔城卫司衙门而去。
第22章 兰草 “温渺渺,跟我回家。”……
城卫司于清晨辰时末,派人传来温氏自首的消息。
一天一夜,齐云舒守在贺兰毓床前不眠不休,期间尹曼惜曾数次劝她先回去休息,但都被拒绝。
她一双眼睛哭得通红肿胀,闻言扭头,拧眉问传话的侍卫:“她招了吗?”
侍卫道还未,“人犯坚持声称自己并未做出下毒之事,崔大人念及其是主动自首,便先将其押入大牢了,以待后续再详加审问。”
“她说没有便没有吗?”齐云舒怒道:“证物都已移交了城卫司,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什么好审的?!”
侍卫不敢再作答。
待人走后,齐云舒胸中一股闷气翻腾得厉害,扶着盈袖的手在床边坐下,深深呼吸了几口气,鼻间却全是血腥气味。
她只知道贺兰毓身为一朝之相,如今中毒受伤危在旦夕,那帮子阳奉阴违的昏官却消极查案,包庇人犯,真不拿她手中太后的令牌当回事吗?
尹曼惜见她心绪难平,又上前来劝:“夫人若实在心系案情,不如便跑一趟城卫司,亲自审一审温姐……温氏,相爷这里,我来照料便是了。”
话说得极为体贴,可齐云舒看尹曼惜一眼,再看一眼床榻上昏迷未醒的贺兰毓,心里有自己的盘算。
若是他醒来,头一眼见到的必须是她,轮不到尹曼惜上前献殷勤。
她沉吟片刻,唤盈袖上前来,“你拿着姑姑的令牌替我跑一趟城卫司,不管用什么法子,必得教温氏认罪伏法!”
尹曼惜看她是决计不肯离开床前一步的模样,自觉多留无用,遂领着贴身丫鬟退下了。
那厢盈袖带着令牌到达城卫司,先前一路都通行无阻,无人敢拦,谁知临至大牢前,崔大人匆匆自身后追上来,拦住了去路。
二人站在门前好一番言语拉扯,崔大人为官多年一手太极打得出神入化,盈袖寸步不能前行,颇为恼怒。
“崔大人,你与那温氏非亲非故,却如此庇护于她,置太后娘娘令牌于不顾,难不成是看中了她那张脸,便想徇私枉法了?”
崔大人听着骇然,他如今都已年过六旬,教她这么说那可真是平白泼脏水,传出去晚节都要不保的。
遂忙捋着胡须一咂嘴,正色道:“盈袖姑娘此言差矣,原是此案牵扯相爷安危,关系重大,今晨人犯投案自首后,圣上已有旨意下来,特令本官严加看守查问,任何人不得干预案情,姑娘还是请回吧!”
盈袖片刻倒是讶然不已,皱着脸反复看了面前的崔大人两眼,却也没能看出个花儿来,试问谁敢拿皇帝当幌子?
言尽于此,那便是无可转圜了,太后再大那也大不过皇帝去。
她只是未曾想到皇帝会下这般旨意,无形之中竟堪堪教那城卫司大牢,成了温氏的避风港。
正夜,明月高悬。
盛夏的牢房潮湿、腐臭,污垢填满的砖缝里总是飘出一股腐臭的气味,老鼠横行霸道。
那日自投罗网后,温窈在这间单独的牢房已待有三天,不知何故却始终无人问津,每日只有个聋哑婆子,按时送饭前来。
她甚至连云嬷嬷等人的消息都无人可问。
这间牢房临近刑房,每日只有尖利的惨叫声透过地牢走廊中的风游荡在她耳边,直临至这日夜半亥时末,牢房走廊上有脚步声渐近。
温窈抬头凝神望去,来人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慈眉善目面白无须,言谈举止间似是宫里的人。
“姨娘受苦了,我家主子有请。”
“你主子?做什么?”
“为姨娘伸冤。”那人道。
温窈心下戒备,可看一眼来人身后站立的两名魁梧侍卫,恐怕去留与否也由不得她自己做主。
来人讲究,提她出来先至城卫司旁一间客栈命人给她梳洗更衣,而后眼睛上蒙上黑布,一路坐马车晃荡了一个时辰,停了下来。
眼前重新能视物之时,温窈身处一件雅致茶室之中。
面前挂一方玉竹垂帘,其后端坐一人,恰恰挡住了面容,但腰间一块团龙玉佩,对方并无意遮掩。
待一开口,他的身份便更毋庸置疑,“先前听闻你都已经跑掉了,为何还回来自投罗网?”
“我没有下毒害人,就此走了便是畏罪潜逃,一辈子都要背着莫须有的罪名东躲西藏。”
她从外头看不见皇帝,皇帝从里头却能看见她。
他隔着垂帘打量她,那双眼睛清风坦荡,委实很难教人联想到翻脸便置人于死地的毒妇,莫不说他初听闻她毒害贺兰毓时,便觉有趣又荒谬呢。
“可你回来也洗不清自己的嫌疑,贺兰毓已死,你就是最直接的嫌犯。”
温窈闻言眉心猛地抽了下,“你说什么?”
皇帝唇角微微勾起来,“你怕还不知,贺兰毓先中了毒,而后出盛京便遇刺,一剑穿胸,已于今日午时不治而亡。”
她面上一霎苍白,长睫眨了眨,没言语。
他又道:“如今死无对证,你的房间却搜出了毒药,事发之时你又恰好出逃,若说凶手不是你,证据呢?”
“搜寻证据还我清白,本该是官府的职责!”温窈两手在身侧握紧,“我没有毒害过人。”
“那你为何早早便备好通关玉碟与路引预谋逃走?”
皇帝指尖轻敲在椅子扶手上,淡然开腔定论:“单论巧合,不能服众。”
温窈站在垂帘外,低垂着眼睫沉默不语,竭力不想教自己凌乱的心绪显露在表面。
她身在牢狱又要如何自证清白?
贺兰毓已死,这桩案子或许根本已没有人想调查清楚了。
可原来他,竟是真的死了吗……
“你找我来,究竟想说什么?”
她抬起头,虚无地望向垂帘后,哪怕看不到人,她也能感觉到皇帝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我想帮你。”皇帝指尖一停,俯身从面前的茶桌一侧推上来一纸供状给她,“签了这份供状,我便救你脱离牢狱。”
“为什么?”她问。
皇帝却不语。
温窈犹疑上前一步,将供状拿过来看,纸上白纸黑字写明她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只要签字画押,她就真成了凶手。
“因你毒害了贺兰毓,外头不知多少人心心念念都想要你偿命,这一纸供状便算是给他们一个交代罢了。”
她认罪伏法,届时“人犯温窈”便会因毒害当朝相爷被处死,而她呢,约莫从此隐姓埋名,暗不见天日地活在另一个牢笼里吧。
皇帝的贪婪,当真比恶鬼更可怕。
温窈脊背一阵发寒,将供状放回到书案上,后退了两步,离他远远儿地。
“我没有下毒害人,绝不会认罪。”
她坚持如此说辞不变,说罢便转身欲走。
皇帝并未教人阻拦,只在她身后淡然道:“踏出这间屋子,你便没有回头路了,可想好了吗?”
温窈没回答,只脚下步子未停,踏出门覆上自己的眼睛,便教人重新送自己回大牢。
翌日城卫司开堂审理此案,因涉及相府丑闻,衙门前未曾允许人围观,此间一应审讯皆不与外人道。
眼前骤然光芒大盛时,贺兰毓自漫长疲乏中睁开眼,周遭有嘈杂的声音如潮水般涌来,逐渐推开他周身的雾气。
雾气后,是一副花灯璀璨的盛京夜景画卷,他牵着温渺渺,正穿行在拥挤的人潮中。
贺兰毓想起来,那年上元节她才刚刚及笄,哪怕梳起少女的发髻,眉眼间也还稚气未脱,穿着他送的裙子,都要转圈臭美许久。
夜晚宫城放烟花,他背着她登上盛京最高那座登雀楼的顶层。
温渺渺靠在栏杆边吹风时,眸中倒映着盛京的灯火,脸颊泛出胭脂红,他侧过脸看她,近处的星星都没有她的眼睛亮。
两个人并肩而坐,他不说话,温渺渺也从没有那么安静过。
后来,她的手忽然从衣袖底下悄悄伸过来,细细的手指一点一点钻进他掌心中,轻轻挠了挠。
那一刻,就像一株破土而出的嫩芽,正透过掌心缓缓扎根进他心底里,一点点在长成参天大树。
他明明心跳如擂鼓,却又强作镇定好似不以为意,实则僵着半边胳膊,呆呆然等到她小手翻覆,五指牢牢扣住了他,才忍不住翘着嘴角,更加用力地回握住了她。
两个人明明从前牵过很多回手,但那次不一样,那感觉好像……握住了那只手,便握住了彼此一辈子。
他与温渺渺的婚约,早在她生下来时便注定了。
幼时长辈每每取笑于他,都说温渺渺是他将来要娶回家当媳妇的,教他日后得护着她。
他不知其所以然,问怎么护着?
父亲说:就像你每日都挂念着给房中那盆兰花浇水,生怕她风吹日晒的心一样。
他从前始终没能明白,但那天她靠在他肩膀上睡得乖巧可爱,他仿佛鬼使神差一般,低下头,亲了她一下。
天边霎时炸开一朵绚烂的烟花,贺兰毓那时才知道,原来他心底里那颗兰草,也早就开花儿了。
“渺渺……”
遇刺后第六日夜半,贺兰毓重伤转醒。
整个相府自明澄院自外,逐渐燃起通明的灯火,只除却空无一人的灿星馆依旧笼罩在黑暗中。
“温渺渺呢?”
他环顾四周时,未曾见温窈与尹曼惜二人,对后者缺席并不在意,似乎也并不意外。
老夫人又哭过一场,依靠齐云舒搀扶着坐在床边,闻言闷声怨道:“你还记着她,她都险些把你给害……”
“住口!”老太爷上回咳过血后,如今连身子都站不直了,手中拐杖杵在地上一声闷响,“官府尚未出结果前,谁都不准妄下定论!”
贺兰毓微蹙起眉,心下隐约觉出异样,沉声又问一遍,“温渺渺呢?”
齐云舒站在老夫人身边,垂落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尖都几乎掐进肉里去。
自他醒来只说了两句话,都是关于温窈,却没有一句问及她这些天不眠不休的照看,累不累、苦不苦?
而温氏呢,她却还没来得及处置了那女人。
她心中酸涩难当,兀自强忍了眼眶的温热,命盈袖呈上温氏早有预谋的路引与文牒,将前因后果说于了他。
贺兰毓手中捏着那两封文牍,骨节泛白,胸膛中如有刀绞。
温渺渺下毒,不可能,但她想离开他,很早便开始打算,一直在委曲求全,他先前妄想重归于好的一切都只是他的自欺欺人。
他低垂着长睫试图掩去眸中一应情绪,寂然静默半晌,待再开口,便是朝外唤来福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