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欢——沉九襄
时间:2021-04-29 09:33:49

  外头的打斗声持续了约莫半盏茶,偃旗息鼓后,有人翻身下马,脚步沉沉来到血迹斑驳的门前,似是酝酿了半辈子的话,开口却全都汇成压抑沉寂地一句。
  “渺渺,开门。”
  温窈没回应也没动身,脚下仿佛在阶梯上生了根。
  赵星留抬眸看上去,借着微弱的光线,却分明看见她一瞬泛红的眼眶。
  过了很久,外间的人没再开口,也没破门而入,只是立在门前站成一尊雕塑似得,静静在等,赵星留终于伸手拉了下温窈的胳膊。
  她闭眼深吸了一口气,从怀中拿出他的路引文牒递了过去,极力平静着声音道:“我这儿往后管不了吃住了,你该回家了。”
  赵星留闻言面上一滞,却也到这会儿才注意到她脸上没抹黑粉,素净清丽,比那画像中的样子还漂亮不知多少倍。
  从方才到眼下,风波骤起到尘埃落定,期间才短短不过片刻功夫,太快了,突如其来,连给人反应缓冲的间隙都没有。
  赵星留头回正经冲她拧起了眉,压低声又气又急道:“那就是你三哥是吧?你就是这么糊弄老子的?你这人……你怎么……唉!”
  他手叉着腰困顿在原地踱了两步,莫名憋了一肚子闷气没处撒。
  温窈却已经在柜子里拿出了一袋银子塞到了他怀里,寂然无语,提步往后门去。
  她打开门先停住片刻,给了河对面看清自己的时间,然后转过身对赵星留说:“走吧,再耽搁一会儿你恐怕就走不了了,多谢你一路送我过来。”
  温窈越是强自平静礼貌,赵星留便越是觉得自己简直快要气炸了,气她这么久隐瞒不报,也好像在气自己后知后觉,真是蠢爆了!
  他眼睛狠狠瞪了她好久,手里捏着那钱袋与路引,直捏得吱吱作响。
  明明有好多话想说的、想问的,但赵星留这会儿偏偏什么都说不出来。
  二人相顾无言,对峙片刻,他硬生生自己把自己气走了,临走前只留下了闷气冲冲地一声“哼”,转身出门,纵身一跃,身影一瞬消融进了昏暗的夜空中。
  温窈看不见赵星留的身影了,才转身去到前头开门,没什么好躲避的了,反正她也逃不掉。
  将近三个多月没见到贺兰毓,他好像老了几岁似得,眉眼间尽是疲惫倦怠,在看到她的时候,情绪如海浪翻涌,一霎染红了眼尾。
  他一路不眠不休,途中生生累死了三匹快马才终于找回了她。
  那会儿在街口,陡然听见那一声哐当的响声时,贺兰毓自觉心跳好似都停滞了。
  门外那些或许是狗皇帝的人,亦或是旁的不轨之辈,方才但凡稍晚一步,他这辈子一定就见不到温渺渺了。
  “玩儿够了吗?温渺渺?”
  他声音也好累,像是含着无数的沙砾,粗糙而暗哑。
  温窈垂眸苦笑了下,笑出满目盈盈泪光,却什么也没说,只绕过他,顺从往外走了。
  不料才走出两步,小楼前忽地闪过一道影子,来人纵身跃进满地尸体血迹中,突兀地站在几步之外,冲她道:“渺渺,你是叫渺渺对吧?老子跟你的账还没算完呢!”
  赵星留去而复返,满肚子闷气兴许冲上了脑子,冲昏了头,教他连贺兰毓本尊都不惧了。
  他自腰间抽出长剑,颇有几分破釜沉舟的气势,“老子答应了她要护送她在灵州安居,你不能就这么把人带走,要么你把人留下,要么你跟老子单挑。”
  “你还回来做什么?”温窈十分意外,眉尖一时拧得很紧,“我这趟买卖已经结束了,你还不赶紧回家去?”
  赵星留对她的话充耳未闻,执拗提起长剑对准了贺兰毓,“不赢了老子,就算你是贺兰毓,也休想把人带走。”
  “你疯了吗?”
  温窈冲上去拦住他,却教他抬手拨到了一边站着,教她别管男人的事,目光只灼灼望着贺兰毓。
  贺兰毓眸光凛冽,却一直没开口。
  向来少年意气大过天,他自己也是从那时候过来的,以至于当下甚至都未曾觉得冒犯,片刻后,竟破天荒地答应了这桩本没有必要的挑衅。
  “拿刀来。”
  他朝身侧的方纪伸出手,长刀出鞘,月色下照出一道凌寒的冷光,教人心头忍不住一颤。
  但事实证明那是一场形式大于内容的争斗,注定开始得突然结束得也急促。
  贺兰毓出手一刀,便斩断了赵星留的剑,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他从不抽刀与人无谓浪费时间,赵星留是第一个。
  断剑落地,赵星留垂头望了半晌,再看温窈,眸中盛满说不清道不明的黯淡。
  他从怀里掏出那钱袋子扔回给她,撑着最后的骄傲说:“老子这趟买卖没做成,不要你的银子!”
  贺兰毓收刀,牵起温窈的手离开。
  赵星留站在原地,看着他没护住的那女人,被贺兰毓抱上了马,护在怀里,马蹄扬起街道上的灰尘,眨眼间便消失在了视野中。
  剩下的,只有身后二层小楼与几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正燃起冲天的火光,不等明早上,便会什么都没有了。
 
 
第41章 裂缝   他们费尽心思、不择手段……
  马蹄一路疾驰间, 贺兰毓手臂揽在温窈腰间,时下并未下雨, 他的手背却忽地落下一滴温热的水珠,夜风一吹就凉透了。
  至客栈门前,他抱她下来,又径直抱她上楼,途中她一直把脸埋在他领口,呼吸间萦绕的气息灼在他脖颈,烫得像是个无形的烙印。
  只等进房门后温窈终于将脸露出来, 眼圈儿微红地看着他,“放我下来。”
  贺兰毓什么都没言语,将她放到床上,扯过一旁薄薄的锦被盖好,指腹抚在她眼睛停住许久, 而后便兀自起身往门外走了。
  他什么反应都没有, 生气、怨怼、哪怕是一点点的埋怨都不再有。
  屋里没教人进来燃灯, 昏暗一片。
  温窈看着他沉默的背影,眉尖紧蹙, 心头莫名腾起炙热的怒火, 陡然抓起身侧的枕头朝他扔了过去, “你站住!”
  枕头打在贺兰毓背上,软绵绵的, 但教他的脚步停下来。
  温窈从床榻上半撑起身子, 望着他, 眼眶更加红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千方百计抓我回来,为什么又什么都不说?你到底想做什么?”
  “抓你?”贺兰毓背对着她, 脖颈低垂,闻言苦笑了声,“温渺渺你一直想逃,就因为觉得我从来都拿你当囚犯对待对吗?”
  温窈半伏在床沿边,冲他怒目而视,“难道不是吗?如影随形的侍卫、寸步不离的婢女,这不是囚犯是什么?”
  贺兰毓不可置否,深吸了一口气,摇头,“往后不会了,这次回到盛京后,没有人会再跟着你,别跑了。”
  “何况你又以为我会对你做什么?”他问她,“找你回来对你大发雷霆,还是威胁逼迫?”
  “恶言相向我们从前已经经历的太多了,除了让彼此都遍体鳞伤,没有其他任何的作用,温言相劝也不过是徒劳,你不想、也不会听,不是吗?”
  贺兰毓站在那里,影子被月光照出朦胧的一道轮廓,声音也轻得像一阵风,
  他说:“温渺渺,我不想也不会对你做什么,你临走时留下的信里叫我三哥,我想听你那么唤一辈子,想要的也从来都是你留下,可每次只要我一放手,你就消失不见了,留下一封有始无终的信,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时在船上我说过一定会给你最好的,你不肯相信我,就像几年前不肯相信我一样,这么多年,我们始终都在推拒、拉扯、逃离,你却从没说过想要我如何?”
  “渺渺,你告诉我一回行吗,我究竟该怎么做才能留住你……”
  贺兰毓已经很久没有一次对她说这么多的话了,怎么做才能做回她的三哥,只要她说出来,他什么都愿意去做。
  当两个人都掩在昏暗中,不用看着彼此的眼睛时,那话音听起来像极了梦呓时的喃喃,仿佛若得不到她的回应,他便当做是自己的一场自言自语罢了。
  温窈喉咙间发紧,眼眶温热酸胀,她眼前尽都是模糊的,抬头看不清他的身影,低头也看不清自己。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贺兰毓没有等到任何回复,站了好一会儿,徒劳一场,便还是迈步出了门去。
  他太累了,她应该也累了,两个人都满身尖刺,又该怎么相拥在一起。
  夜里月色皎洁,贺兰毓躺在她隔壁的房间,闭上眼睛便睡着了,这晚终于没有再做相同的梦境,睁开眼便是天明。
  洗漱过后,他在温窈门外拐角处靠着墙壁静待了半会儿,她好似还没醒来,他这才才下到一楼大堂,方纪正等在楼梯口有事要回禀。
  “审出什么了吗?”贺兰毓问。
  方纪拱手,当即面露惭愧,“卑职失职,昨夜将人拉到后院柴房……贼人便趁机咬舌自尽了。”
  小楼前一行七人,侍卫当场斩杀四人,伤三人全部被擒,贺兰毓脚下步子稍顿,又问:“可发现什么表明身份的东西了吗?”
  方纪仍旧摇头,一边在前领路往后院的柴房过去,推开门,里头扑面而来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三具尸体均已简单清理过一遍,衣物佩刀全都放在一侧木桌上。
  贺兰毓上前粗略查看了眼,都是市面上最寻常普通的东西,尸体上也无特殊刺青印记,光靠这些,定不了背后黑手。
  “查不了死人,便查查活人吧,看看他们的消息从哪儿来的?”
  他能推测出温渺渺可能会去灵州,靠得全都是她从前的只言片语,那些只有彼此两个人知道的话,旁人从何得知?
  这厢说着话,外间有侍卫手持信笺而来。
  那是一封皇帝的密信,信中说了此回南巡已在返航途中,又问他堤坝事务处理得如何。
  这信起先是送到常州的,因他不在,才又由侍卫辗转送到灵州来,也就是说,皇帝在他前往灵州接温渺渺时,还并不知情。
  除非皇帝寄信此举是有意欲盖弥彰,否则眼下这七具尸体,便不会是皇帝派来的人。
  贺兰毓凡事看证据,未曾武断下定论,只教方纪领命行事去了。
  他从后院出来时路过一楼大堂,吩咐小二准备了份早膳,端上楼去了温窈的房间。
  温窈昨夜许是睡得太晚了,到现在也还没起身,他进屋只能看见她裹在被子里的一个背影,安安静静。
  贺兰毓没多留,放下早膳便轻手轻脚退了出来。
  但掩上门后,他没有立刻离开,靠在门前不过沉口气的功夫,却听到屋中传来一声声压抑地哭声,起先哽咽,后来一点点从被子中透出来,闷得教人透不过气。
  她在哭,又是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地哭,什么都不要他知道。
  他立在门前,双手紧握,指尖直硌得掌心生疼,心头忽地气怒不已,连月来堆积的辗转反侧全都涌上来,把理智全都淹没了。
  “温渺渺!”贺兰毓一把推开门大步进屋,他来到床边,目光如刀看着她,“转过来,转过来面对着我!”
  温窈蜷缩在床里侧,不肯面对他,他心口闷痛不止,俯身扶住她的肩膀将人转过来,直面迎上了她尖利的一爪子。
  她挣扎得很厉害,用尽全力打他,挠他,从来没用过那么大力气,他像是个傻子一样只知道扶着她肩膀,任凭她的利爪在脖颈下颌留下一道道鲜红的伤痕。
  贺兰毓眉尖皱成一道深谷,“又是如此,温渺渺我那时怎么跟你说得,要你有什么心事都跟我讲,你呢?你在做什么?你总是在逃避在躲藏!”
  温窈的眼睛又红又肿,“看到了又能怎样?贺兰毓,看到了你会心疼吗?会因此放我走吗?”
  “要走!要走!为什么一定要走?”贺兰毓质问她:“温渺渺你就这么恨我?宁愿抛弃温家、抛弃自己生来二十多年的身份也要离开我?”
  他气得厉害,“你告诉我,你心里是不是还装着易连铮?不论我做什么都是无用功,你不是不懂我想对你好,你是根本不想懂,不想忘了他,是不是?”
  他眼里生出浓烈的恨意,对一个死去的人的恨意,却又很无力。
  活人怎么跟死人争呢,易连铮死在了温渺渺心中最美好的时候,他就算现在当着温渺渺的面以死谢罪,也永远都不可能及得上易连铮在她心里的分量。
  可贺兰毓没料到,如今的易连铮三个字,却一下子教温渺渺失去了全部精气神。
  温窈攀在他双臂上的双手颓然滑落,整个人好似崩溃的河堤,陡然破开个缺口,眼泪如洪水泛滥,当着他的面放声大哭起来。
  贺兰毓一霎吓到了,甚至有些手足无措,“渺渺……我……”
  两个人重逢至今,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哭泣,声嘶力竭,好似要将这辈子所有的眼泪一次性哭个干净。
  他双手扶在她双肩,掌心下尽都是她哭泣的颤抖。
  贺兰毓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话来,只好伸手试着将温渺渺抱起来,她光顾着哭了,都没有心思再挣扎。
  他抬起手掌轻抚在她后脑勺,就像从前安抚她时做的一样,“我说错了,渺渺……我说错了,是我错了,别哭了……”
  她却只是充耳未闻,仍旧一直在哭。
  也不知过了多久,后来直到她哭得嗓子都哑了,才有话音断断续续地从他胸膛处传出来。
  “为什么要将我拉回来?”她问。
  “你不知道我有多讨厌那些过去,你和他都是一样,口口声声说爱我,所做之事却全然都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你们费尽心思、不择手段,到头来却要我捧出一颗真心……”
  贺兰毓扶在她脖颈后的手掌倏忽停滞。
  他退开些望向她的眼睛,温窈哭着说:“当初给你燃香的人……是少卿,你和他,你们一起将我变成了一个笑话。”
  过去许多云遮雾罩的事一瞬间突然变得云开雾散,贺兰毓刹那间却只觉胸怀中突然腾起一股莫名的恶心,翻涌不止。
  温窈无声地流泪,静静看着他,“过去对我来说全都是负累,我这一颗心早就枯死了,你还想要吗?”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