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让人回府报了信,你我在外用过午膳再回去。想吃什么菜便点,你表姐我请客。”姜韫温声道。
谢如锦抬眼望着她,总觉得有些怪异。
宋臻那般侮辱人,表姐竟然不生气吗?
换成她,只怕当场便扬手给了宋臻一巴掌。
表姐的性子也太软和了些。表姐夫到底是有多可恨才会闹到和离?
一碟碟菜肴如水般上了席,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谢如锦本并无胃口,菜上了席,也觉有些饿了。
她正举筷去夹菜,忽在酒楼的嘈杂声中,若隐若现地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
再凝神去听,却又再未听见了。
想来是听错了。
却见姜韫忽然端着茶杯起了身,移步至窗边,轻推开一条缝,往外望出去。
随后她便慵懒地倚在窗边,喝了几口茶,过了片刻才坐回席上。
“……是发生了何事吗?”谢如锦轻声问。
姜韫搁下茶杯,举筷吃菜,闻言漫不经心地抬起头,嘴角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扬了扬下颌:“你去瞧一眼?”
谢如锦心跳大作,搁筷移步至窗边,从窗牖缝隙里往外瞧。
便见酒楼背后无人的巷子里,三两身高体壮的男子正毫不留情地殴打一个穿着宝蓝色圆领袍的男人。
那人被当头蒙着一只布袋,露出来的半身华贵锦衣早已脏污不堪,此刻正被人摁在地上拳打脚踢,毫无招架之力。
隐隐有血腥味溢出来。
谢如锦吓了一跳,险些惊呼出声。
那是……宋臻?!
她回过头,便见姜韫正兀自吃着菜,姿态优雅。
谢如锦哪见过这般阵仗,颤着声问:“……表姐,不会出事吗?”
“能出什么事儿?”姜韫轻笑了一声,搁下筷子,又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轻轻擦拭嫣红的嘴唇。
“你慌什么?就算出了事儿,我担着不就完了。”她说着,招手让谢如锦坐回来,又道,“别叫人瞧见了你的脸。”
闻言,谢如锦脚步僵硬地移步坐回桌前,怔然望着她向来温柔似水的表姐。
姜韫还是那副和风细雨的样子:“吓到了?我不是和你说过嘛,我可不是对谁都向对你这般温柔。欺负到头上来了,再温柔就是蠢。”
谢如锦缓了半晌才镇静下来。又忽然好奇心起,问:“……表姐夫也是欺负表姐了?”
姜韫微顿,抿着唇思忖了片刻,垂着眼睫道:“倒也不曾,他待我很好。”
她言及此,蹙了下眉:“可别把他同宋臻那样的杂碎相提并论。”
听得刺耳。
“……那为何要和离?”谢如锦嘴角一抽。没说两句,还护上了。
“他和姜家过不去,那便是和我过不去,太平不了。”姜韫淡淡道。
谢如锦弄不懂朝堂政事,只觉得两情相悦的两个人没办法成眷属是一件很难过的事。
“表姐这么心悦他……”
姜韫皱眉:“谁道我心悦他了?”
谢如锦无言以对。
姜韫掀起眼皮子不咸不淡地瞧她一眼,道:“你不是奇怪我为何留着那支裂了的银簪吗?那簪子便是用来刺他的。”
她说着,抬手伸指在谢如锦脖颈上轻轻划了一道。
“就这儿。”
尖锐的指甲划过平滑细腻的肌肤,引起一阵微微的战栗。
谢如锦震惊不已。怎么都到喊打喊杀的程度了?
她想到此刻巷子里正挨打着的宋臻,心下又是一颤。不会出人命吧?
“怎会如此?”
“他不放过姜家,我只能下狠手了。”姜韫轻描淡写地道。
“……行凶败露,所以不得不和离?”
姜韫抬手端起茶杯,呷了口茶,面上仍是那副漫不经心无情无绪的样子:“倒也不是。我杀他未遂,他也只是生会儿气罢了。和离是我提的,他原是不肯放我走的,到如今也不肯签那和离书。”
谢如锦诧异,忍不住感慨道:“表姐夫当真是心悦极了表姐。”
姜韫闻言不置可否,微垂着的眼眸里平静无波。
“怎么就非得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呢?”谢如锦想不明白,皱着眉思来想去半晌,又道,“这婚事当初不是圣人御赐的吗?两家结秦晋之好,又为何要斗来斗去?”
“那赐婚的圣旨是你表姐夫自个儿讨来的,压根儿不是圣人的意思。”姜韫想起这茬儿就来气。沈煜连支会一声姜家都不曾,便不管不顾地去请了赐婚。
她言及此,忍不住开始挑沈煜的刺:“他也不是你想的那样,待我好不假,气量小、脾气不好、动不动就动手也是真。我给他纳妾,他冲我发火。我和别家郎君隔着远远的讲几句话,他便不分青红皂白地动手打人。”
谢如锦怔忡起来,也不知接什么话。
姜韫顿了一会儿,又道:“今日若是他在,压根儿就不用我出手,宋臻决计出不了那茶楼,只管满地找牙。就宋臻这样的,还不够他松筋骨的。”
“表姐希望他在吗?”谢如锦觑着她的脸色,忽地轻声问。
这话把姜韫一时给问住了。
半晌她才淡声道:“他眼下在京城恐怕正焦头烂额呢,无端假拟,有何意义?”
言罢也不等谢如锦答,她又兀自道:“用完膳便赶紧回去,待会儿若是被宋府之人瞧见了,便惹了嫌疑。”
谢如锦闻言思及小巷里的宋臻,心神一凛。
“不会出人命吧?”她低声问。
姜韫自顾自摩挲着光滑的白瓷茶杯,浑不在意的样子,只轻摇头:“死不了。没必要脏了我的手。”
谢如锦将信将疑,心里到底定下大半。
二人吃饱喝足,不紧不慢地移步出酒楼。
没碰上宋府的家丁,反倒是碰到了城北的姜家人。
姜三夫人自马车里一眼便瞧见在熙攘人流中分外打眼的姜韫,很是吃了一惊,立时叫车夫停了车,尔后定睛细看了好几眼,这才敢认。
“娇娇,你怎么回关东了?回来了怎么不回府?”姜三夫人赶忙下了马车,快步走过去问。
姜韫脚步一顿,倒也并不意外。总是会碰上的,不过早晚而已。
她嘴角微勾,恰到好处的温和有礼:“见过三婶。此次回关东是瞒着京城那头的,不可宣扬,因故借宿于谢府。待得明日一早,侄女回姜府拜见三叔三婶,再细细道来其中曲折,还望叔叔婶婶莫要介怀。”
姜三夫人对京中姜家和姜韫的夫家永平侯府不和一事,自然也听闻过一星半点。
“你当真同永平侯和离了?”
姜韫并未多言,只轻颔首。
“天可怜见的,这才成婚多长时日……”姜三夫人叹口气,又瞥了眼姜韫身边的谢三娘谢如锦,“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谢家一直住着啊。”
姜韫面无表情。
不愿回姜家,可不就是为了免去听这些絮絮叨叨的“同情”。
“三婶忙去吧,侄女明日一早便回姜府给三叔和您正经见个礼。”
姜三夫人又叮咛问候了好些话才转身登车离开。
……
翌日一早,宋家二郎宋臻惨遭人毒打,伤势过重致使大半月无法下榻一事,便在整个关东传开了。
此事明里暗里引起如潮般的讥讽和嘲笑。关东早有不少人看不惯素日招摇过市的宋臻,也不乏落井下石之辈。
听闻宋家大爷大发雷霆,放话要揪出下毒手之人,严惩不贷。
姜韫毫不在意。
她回了姜家一趟,和宋家大爷的顶头上峰——姜太守姜祁,也就是她的三叔,一齐用了顿午膳。
姜家如今也就三房四房还留在关东了,四房是庶出,平平庸庸,靠三房支撑门庭。而姜祁稳坐关东,也离不开姜家在京中的势力。
两地远隔千里,平时也并不来往,这叔婶和侄女之间委实没多少情分,互相之间客气又疏离。
姜韫更多的是疏离,客气只是对长辈;而三房四房待她皆是客气非常,毕竟如今在朝中掌实权的可是她父亲姜禄。
姜韫在姜家待了大半日,最后还是由着她的意思回了谢府。
姜家阖府一举一动都太打眼,如今和离之事还未到开诚布公的时候,稳妥起见还是留在谢府,等过些日子再回姜府。
第44章 蝉鸣 那是京城姜家的嫡女。
转眼便是盛夏。
树叶苍翠, 绿意盎然,蝉鸣阵阵。
西北边境持续已久的战事在夏日临近时落下了帷幕,消息传到关东之时, 卫国公已凯旋班师抵京,受了皇帝的嘉奖和封赏。
战乱已平, 新贵地位水涨船高的同时, 兵权也已上交。朝中后位之争恐怕正愈演愈烈。
姜韫着人探听了几回, 没听闻沈煜在京中有何动静。
她便懒得再管了。
在谢府的日子闲适又惬意, 练练字,读读书,还把好些年没碰过的丹青给捡起来了。院里荷花池里的荷花开得正好, 她叫人把案几端出来,对着池里娇嫩欲滴的荷花细细描摹。
她的丹青还是十来岁时姜府的教习先生教的,后来琐碎的事儿多了, 也就落下了, 如今委实是生疏了些,也不打紧, 只当图个乐子。眼见着一张比一张画得好,心情也愉悦起来。
谢如锦退婚后消沉了些日子。天气热起来的时候, 她也恢复了往日的活力,像只百灵鸟似的整日缠着姜韫陪她。
姜韫在院子里作画时,谢如锦也在她身边瞧着。
“表姐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女,也无怪乎表姐夫心悦臣服。”谢如锦啧啧称赞。
两人坐在林荫下纳凉, 耳边蝉鸣阵阵。
姜韫忽觉这蝉鸣吵得她头疼, 搁了画笔,侧眸睨了谢如锦一眼:“你怎么总提他?”
“我娘正愁着我的婚事呢,我若是能有表姐三分的才气, 也不至于让她这么发愁了。”谢如锦叹了口气,又撇了撇嘴,“嫁人有什么好?”
姜韫微蹙眉:“你还小呢,这么着急作甚?”
“表姐和离之后,打算再嫁什么人呢?”谢如锦又问。
姜韫摇头,又提了画笔蘸了蘸颜料:“也不急,还想着和离之后去游山玩水,把所见所闻以纸笔录下、绘下……”
当真是令人向往的日子。
“真好。”谢如锦喃喃道。
姜韫运笔在画纸上落下或浓或淡的墨痕,轻声道:“当初离京时,觉得全然放下京中的一切只能是奢望。回关东也不过是躲躲清静,待得朝局定下来,自然还得再回去。可如今在谢家小住了些时日,便渐渐发觉似乎也并无不可。”
姜禄给她写过信,言姜家在京中一切皆好,战乱平定了,姜韬也收了心思老老实实待在府里。她人在不在京中盯着,其实并不要紧。
她从前行事处处把姜家摆在首位,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错损了姜家利益。如今在关东,什么也不必顾,行事处事只讨自个儿的欢心便好。
谢如锦微叹:“也只有表姐这样的出身,能随心所欲了。”
姜韫眼未抬,只淡淡道:“宫里的圣人也不能随心所欲。你羡慕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你娘夸赞我守礼识礼……哪里是夸我?是在夸姜家嫡女。不能失礼,不能犯错,不能平庸,不能没出息,否则便是堕了姜家的名声和脸面。嫁什么人也没得选,只能是政治联姻。不过是规矩礼仪教导下培养出来的花瓶罢了,给男人摆在后院长脸的。这叫随心所欲?”
谢如锦一噎,沉默了半晌,又道:“可是姑父不是凡事皆让表姐自个儿定夺吗?表姐要和表姐夫和离,姜家不是也没拦着吗?”
姜韫手中的笔顿了一下。
其实从头到尾姜禄并未给她束缚,是她把自己困在了种种头衔之下,没了自我。
她生在钟鸣鼎食之家,自幼饱读诗书,见惯了京中权力更迭风风雨雨,朝政之事桩桩件件认得清看得透,却压根儿就没兴致卷进日复一日的尔虞我诈之中。
前世进宫是为了姜家,和新贵争锋相对是为了姜家,逼迫皇帝拟下继位诏书从而垂帘听政也是为了姜家。其实她最初进宫时,只想着熬死了皇帝,在深宫里做个游手好闲地位尊崇的皇太后,为姜家挣得那份荣华便好。后来卷入那些纷争,压根儿就由不得她。
“是我从前太执拗。花瓶做得太久了,都忘了自己本不愿如此,满脑子只想着这瓷瓶儿是不是还不够尽善尽美。”姜韫一面低头运笔,一面道。
哪怕她重活了一世,仍是如此,逼不得已嫁给了沈煜,也是盘算着要怎么防着沈煜对姜家不利,甚至动过待沈煜篡位后再杀了他垂帘听政的心思,好让姜家长盛不衰。
这和上一世又有什么两样?
差别大抵只有沈煜这个变数。
她当真未曾料到,沈煜竟在那宫宴之上,对她一见倾心情,尔后数十年念念不忘。
最初对他也只是欣赏,有意拉拢,才在麟德殿里为他解了围。
不过是顺手而为,她后来都把这事儿给忘了。
他却记了那么些年。
姜韫忽地想起和离前沈煜熬了一宿挽留她的话,垂着眼道:“当初让我什么也别管、离开京都去游历山水的人,还是你表姐夫。”
“表姐夫?”谢如锦讶然。
姜韫微微颔首,面色很平和:“他说要带我离京去散散心。”
“为何不一道去呢?”
“我能走,他走不掉的。”
就算她能放下姜家,沈煜也决计放不下他在京中辛苦挣来的权势。
他要的是江山和美人,但美人不过是万里江山的点缀,是他登高而孤时的慰藉,是他求而不得的执念。他断然不会为了美人舍弃江山,没了美人只是少了点红袖添香,而丢了江山,他恐怕连消受美人恩的命都难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