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韬一顿,一脸惊疑:“阿姊你开玩笑呢?”
姜韫盯着他打量片刻,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整日里想着打打杀杀的,没那个本事,就老老实实待府里读书。”
她话音刚落,两人府里的陈管家脚下生风地走过来:“四娘七郎!大爷吩咐你们去一趟书房。”
姜韬暗道不好,适才他二人打闹,在客人跟前落了父亲的面子了,只怕是有一顿训。
“客人离府了?”姜韫蹙眉问。
“正是,大爷刚送完客,眼下在书房等您二位。”
姜韫二人对视一眼,一齐起身过去。
姜韬跟在后面,望着姜韫的背影,心里总觉得他阿姊今日怪怪的。
……
姜禄如今官拜吏部尚书,一部之长官,掌天下官吏,哪怕是在家中也是一身不近人情的官威。
姜韫总觉得他冷心冷情,眼里除了做官再无其他。当年母亲跟着他外放出京,水土不服染上一身的病,他请了郎中叮嘱她服药,便仍是一头扑在公务上,甚少回家。母亲去世后,他们姐弟俩与他也并不亲近。
此刻,姜韫领着姜韬踏进书房,便见姜禄正在案前运笔写着什么。
姜禄闻声抬头,见他俩进来了,便搁下了笔,皱着眉训斥:“你二人今日在闹什么?礼数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姜韫垂着眼没作声。姜韬偷偷瞄了她一眼,抿了抿唇,主动上前去认错:“父亲,都是儿子的错,惹了阿姊生气,阿姊一时被气昏了头才没顾上那些。”
“认错倒是快,什么时候见你改了?”姜禄脸色依旧不见缓和,“滚出去自己反省。”
姜韬忙拉着姜韫一起出去,姜韫却摇了摇头,让他先走。他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先出去了。
房门重新被关上,姜禄一面提笔蘸墨,一面问:“有事?”
姜韫上前了几步,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问:“父亲为何不问女儿装病避开宫宴一事?”
她病得蹊跷,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是故意的,府里传言她是心系崔九不肯入宫,她也没解释,就是怕宫里猜忌姜家,好以此为借口。
她此举惹得祖母大发雷霆,姜家二房私下里幸灾乐祸,这些她都料到了,唯独不曾想到父亲对此不置一词。
姜禄仍是没抬头,只顺着她的话问了句:“为何?”
他总是这样,什么事什么人都不关心,满心满眼只有他的仕途。姜韫有些恼了,不答反问:“父亲不是想进政事堂吗?”
前世她入宫为后,祖父去世后,她与父亲在后宫前朝里应外合,最后让父亲官拜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姜禄终于抬起头,皱眉看着她,好半晌没说话。
“你母亲不在,你的婚事你自己做主便是。”他转头想到一茬儿,又补了一句,“不过,最好不要考虑崔家。”
姜韫抿着唇不说话。
从小到大哪一桩事不是她自己做的主?姜禄从来没管过她。旁的闺阁小娘子羡慕她自由,却不知她也曾羡慕过她们日日耳边有爹娘的叮咛和关心。
“女儿省得了。”她淡淡应了句,福身行了一礼,转头离去的时候忽然觉得不对。
父亲特意提崔家作甚?
按理来说,他连她拒绝入宫为后一事都不在意,那她就算嫁进崔家又如何?况且姜崔两家关系一直不错,也素来有过通婚。没道理在她的婚事上如此针对崔家。除非——
朝局变动,姜崔两家成了对立面。
姜韫灵光一闪。
沈煜!
她当下忍不住问出口:“宫里的意思是让祖父复职?”
姜禄运笔的手顿了一下,眉头皱了起来:“慎言,你管这些作甚?”
这态度便是八九不离十了。
怪道沈煜好端端地私下造访姜家看望祖父。他如今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代表的可不就是皇帝的意思。
姜家想退都退不了。
如今政事堂三大元老,以德高望重的姜老太爷为首,然祖父常年卧病,很长时日不曾上过朝了。除了姜家之外,政事堂由崔、李两世家把持。
这也是前世姜韫能问鼎后位,而崔十娘始终在妃位打转的原因。
皇帝疑心病重,断不能让外戚独大。这一世后位空悬,把崔家摁在妃位上不提,还要来挑拨姜、崔两家,让祖父早日复职,压制崔家。
她又急急发问:“祖父是什么意思?”
姜老太爷自新朝初建以来,身子骨时好时坏,私下里颇有回朝堂的意思,只不过姜家放不下心,一直让他好好在家养着。
姜禄头疼起来。
他这个女儿委实是太聪慧了,又偏偏生作了女子。这世道,活得糊涂些才是幸事。
他叹了口气,道:“你祖父答应了。”
姜韫沉默下来。
这朝局已然向着与前世截然不同的轨迹去了。
她看着重又低头写字的父亲,忽然觉得心惊。
她到底比不得在官场上浸淫几十年的父亲看得透彻,任何一件小事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姜家身处漩涡之中哪能全身而退?
她冷声问:“父亲原来早就算得一清二楚,不论女儿入宫与否,都无甚要紧,与世家联姻还是随便嫁给哪个阿猫阿狗都不重要,影响不了父亲将来升官拜相,对吗?”
姜禄闻言脸色一变,声音高了起来:“你为何这么想?非要为父逼你嫁一个你不愿的,你才高兴了吗?”
姜韫觉得前世为了姜家的荣华、毅然决然进宫的自己就是个笑话。
往事一幕幕在回忆里翻腾,她一双眼气得通红:“我说错了吗?您扪心自问,这十几年来您何曾关心过我?关心过韬儿?何曾想起过我那临死前都见不到自己夫君一面的母亲?!”
他明知母亲垂危前缺的不是良药而是陪伴,也不曾放下手上的公务;明知那深宫是什么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也不曾劝一劝她;明知那黄沙大漠是什么刀光剑影的地方,也不曾拦一拦韬儿,从不曾问一问自己嫡亲的儿女到底为何孤身涉险。
她言罢,疾步而出,撞上在门口偷听的姜韬。
姜韬脑袋被门撞了一下,一抬眼见姜韫脸色不对,一声痛呼卡在喉咙里,一句话都不敢说。
姜韫也没理他,兀自快步离开。
……
这厢沈煜出了姜府,进宫复命。
长长的御街从朱雀门延伸进去,巍巍皇宫一步一步近在眼前。
引他去御书房的内侍话多得很,殷勤地给他介绍从御街过来这一路上经过的官衙:“侯爷刚回京,对宫里的路还不熟吧?从这穿过去,再拐个弯儿走两步就到了,近得很!”
沈煜不置可否,脚下不急不徐。
一路到了甘露殿,那内侍进去通传,片刻后又回来告罪:“劳侯爷等上一等,赶巧撞上了,圣人正跟崔相公议事呢。”
沈煜挑了下眉,问:“何时进去的?”
那内侍忙答:“刚问了当值的,说是有小半个时辰了,估计快了。”
沈煜微颔首。
内侍又凑过来压着嗓子道:“圣人适才发了顿火,侯爷待会儿进去可得谨慎着些,不然少不得被那崔家郎君迁怒……”
沈煜眯了眯眼,从袖袋里取了枚银子扔过去。
那内侍眼疾手快地接过,顿时喜上眉梢。
“侯爷有何事,只管吩咐奴!”他四下望了下,把银子塞好,见这位贵人没应声,又觑着他脸色,把他知道的都抖出来,“崔家郎君当街纵马伤了人,崔相公想压没压住,闹到圣人跟前了……圣人最是爱民如子,眼下又要封崔家娘子为贵妃,您说说看,这哪像话?”
沈煜忽然问:“崔家哪个郎君?”
“还能有谁?崔家崔十一郎,崔相的小儿子,京城有名的纨绔!”
“崔九呢?”
“崔九?”内侍愣了一下,“倒是没听说过崔家行九的是谁,只知道崔七郎和崔十一郎是崔相嫡子,这崔九恐怕不是庶出便是偏房的吧。”
沈煜脸色微沉。
也就是说,如今这京城压根儿就没有崔九的名号,她便如此坚信那崔九明年春闱定能一鸣惊人入朝为官平步青云?
心心念念崔九这么多年,只等着他回京嫁给他?
呵。
第4章 圣旨 上门夫婿。
姜韫回到自己院子,连着塞了好几块杏仁酥,消了气。
姜韬在她后面一起跟过来了,赶忙端来热茶给她解解腻。
他还是头一次见阿姊和父亲吵架,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好,只试探着问:“阿姊你还好吗?”
她没好气地回:“好得很。”
这一听就是已经消了气,他又嬉皮笑脸起来:“那就好!这杏仁酥好吃吗,阿姊?”
年轻俊秀的少年郎眉眼生动,笑起来能熨帖人心。
姜韫瞧他生龙活虎的模样,忽然心里发涩。
如今是太元元年,姜韬十四岁,他十七岁上战场,十九岁战死边关。
他年少任性,想出去闯天下,姜家瞒着她让他去了。还未等到她腾出手来收拾西北军中的那窝蛇鼠,就惊闻他战死的噩耗。
才十九岁!
姜韬敏锐地察觉她的情绪变化,低头看了看瓷碟子里的杏仁酥,茫然地问:“很难吃吗?”
姜韫没搭话,目光沉沉地望着他。
直看得姜韬心里七上八下的,犹疑着问:“还在生父亲的气吗?阿姊你别放在心上,父亲就是那个性子,这么多年了……”
旁的话他也说不出来了,自他有记忆起,就是阿姊陪着他长大,对于父亲的印象只有不断高升的官衔。
“没放心上,骂他一顿气就消了。这么多年咱姐弟两人不是过得挺好?”姜韫轻声道。
姜韬连连点头:“可不嘛!”
又压低声音偷偷加了句:“除了逼某读书的时候。”
姜韫听到了,瞪他一眼:“我就想不明白了,咱们家个个都是读书人,怎么偏生养出来你这么个读不进去书的?”
他哭丧着脸道:“阿姊,某真不是读书的料……”
“不读书也行,”姜韫松口道,姜韬眼睛一亮,接着又听她道,“老老实实做个二世祖,别整天想着打打杀杀的。”
他一骨碌站起来,像模像样地抱拳一喝:“遵命!”
姜韫“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阿姊晚上想吃什么?某去吩咐小厨房做!”
……
日头落下来了,东西市的小吃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坊间家家户户也起了炊烟。
永平侯府内,沈夫人李氏正一如往常地等着自家儿子回府吃饭。
桌上饭菜早已上齐,她坐在桌前却没动筷,手上翻着长长一张礼单,嘴里念念有词。
“侯爷回来了!”
管家的声音遥遥传过来,李氏忙不迭起身去迎。
沈煜快步走进来,见桌上饭菜完完整整,不由头疼地掐了掐眉心:“母亲,以后到了用饭的时辰,若是儿子还未回来,您自己先吃。”
“好好好,就只等了一会儿,不久,娘又不饿!”李氏招呼他坐下,递了双筷子过去,又问,“今日怎么这么晚才回?”
“陪圣人下了会儿棋。”
李氏点点头,旋即又道:“提亲的礼单理出来了,你待会儿吃完了瞧一眼。”
沈煜举筷的手顿了一下。
李氏没发现,她埋头喝了口汤,又道:“姜家门第高,礼单列了好长还怕不够,亏得圣人之前赏了你不少好东西,不然娘还真没这个脸去请媒人上姜家去。”
李氏原也是官宦出身,陇西李氏的旁支,后来家里犯了事,才跟着爹娘流放到西北。如今跟着儿子重又回到京城,一跃成了诰命夫人,那可真是扬眉吐气。虽则如此,她在京中长大,最是清楚世家贵族之间的门第观念,也因此早就打定主意想劝儿子娶一位世家贵女进门,也好拔高一下门庭。
哪想得到,还未等她提,儿子此次得胜回京后便忙不迭过来让她去姜家提亲。
她不禁感慨道:“还是我儿有眼光。我今日出去打听了一下,好几位贵夫人都言那姜四娘秀外慧中、才貌双全,有京城第一贵女的名头!”
沈煜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
李氏言及此,又有些忐忑起来,搁下筷子道:“姜家不会不同意吧?”
见儿子脸色不大对劲,她又赶紧找补:“娘不是说你不好,你不知道,世家大族的人迂腐得很,门第观念重,一般是五姓之间互相通婚。你听过的吧?五姓七望,娘原先家里也在里头,陇西李氏、关东姜氏、荥阳郑氏、清河崔氏……”
“母亲,”沈煜脸色一沉,倏地打断她,“菜凉了。”
李氏瞧他这模样,心里不免更加忧虑。姜家如今可是世家之首,那姜四娘又是长房嫡长女,听说还曾是后位的有力人选。也不知他是何时瞧上人家小娘子的,问他也不说。
这万一事儿没成,可如何是好?
“其实……娘今日和卫国公夫人聊起来,她说郑家六娘也很不错,比不得姜四娘貌美有才气,但性子好,温温柔柔的,不像姜四娘十岁出头就开始掌管家里的庶务,说一不二的,性子厉害着呢。”
沈煜面无表情地道:“姜家不会不同意的。”
李氏正欲再说几句,忽见他从袖袋里取出一只明黄色的卷轴,搁在了桌上。
她先是皱眉,随后一下子睁大了眼。
沈煜垂眼掩去眸中情绪翻涌,不急不徐地接着道:“明日便不劳母亲亲自去姜家了。”
……
翌日一早,晨光熹微。
姜韬早早起来去给姜韫送吃的,未料路上竟碰上休沐在家的姜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