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去问问姑姑。”明黎拿出钥匙开了门,开了免提一边收拾着东西。
“姐姐——”电话里传来小孩的声音。
明黎折衣服的手一顿,淡淡应了句:“嗯。”
“姐姐我在家里等你哟~”
明黎九岁的时候父母生了妹妹。
是在零九年的正月初三。
姑姑黎蓉烧了炭火,一家子人围在火边话家常,然后黎蓉试探性地问她:“黎黎你希不希望有个弟弟或者妹妹呀?”
明黎已经记不太清自己当初怎么回答的了,不过这也不重要,反正不管她是怎样的回答,有些事也成了定局。
隔天早上姑姑告诉她,明秀雅生了个女儿,语气里带了点可惜的意味。
妹妹随父亲姓,叫黎洁。明黎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对方才两岁,能说会道,很是讨喜。
明黎叹了口气。
“小姑娘叹莫子气噻,要过年哒,这是从学校回来莫?”司机大叔操着一口江川的调调,一边驾车一边和副驾驶上的明黎说话。
“嗯。”明黎不咸不淡地回着,江川的司机大多健谈,有时能一路扯到家。
司机大叔哈哈笑了几声,打着方向盘:“你在啷个学校读书咯?”
“长礼。”
“噢哟,那你滴成绩肯定不错噻,我侄子也在哪里读书,下回介绍您俺(方言你们)认识一下子。”
“......”不了吧,明黎开着窗,冷风一个劲往车里吹,好在她将围巾围了好几圈,就是太紧了不舒服总是想缩脖子。
司机大叔看了她一眼,热情地问她:“晕车是滴不,不怕,等哈哈就到咯!提着啷个大箱子,咋不叫家长来接噻?”
“没事,我没和他们说。”
司机大叔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是催眠曲,明黎不自觉就眯了会,好在到了江川的时候对方将她叫醒了。
“谢谢叔叔,新年快乐。”明黎揉了揉太阳穴,觉得自己头疼得厉害,接过了箱子和司机告别,自己拖着箱子回去了。
天气寒冷,没什么人在街上逛,明黎走了一会就到了黎蓉家里,此时姑父已经回家,站在门口就能听清门里对方开怀地大笑。
“黎黎回来啦。”黎蓉撩开门帘,端着菜从厨房里走出来:“你爸妈给我打电话了,你明天是不是要回常市了?”
“啊,是。”明黎顿了顿,放了箱子也坐饭桌上了。
“几点的车?”陈建喜欢喝酒,饭碗边永远摆着一杯白酒,姑姑也炒了盘花生米,此刻已经被他吃了大半。
明黎点开手机看了眼最早的大巴,回道:“十点的。”
“那还可以,不是很早,我从外头带了箱龙眼回来,你带点在路上吃,好几个小时车呢!”陈建喝了口酒,指了指右手边的货架。
确实是一大箱。
“人家是要回自己家,哪看得上你这点龙眼,瞎操心什么呢你。”陈子怡没好气地嗤笑了一声。
“吃你的饭。”黎蓉敲了敲碗警告了一声。
陈子怡撇了撇嘴没再说话,明黎也不知道怎么接,饭桌上一时沉默下来。
常市和江川在一个省内,算不上太远,来往的车辆很多,根本不愁抢不到位置。明黎关着灯躺在床上,黑暗里情绪被陡然放大。
她觉得自己的心情从有点不太开心变成了很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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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老杨告别后明黎坐上了回常市的大巴。
虽然是十点的车,但司机足足让人等了半个多小时才开,明黎坐在后排,车内温度较高,使人昏昏欲睡。事实也是她一路睡了三小时抵达常市的车站。
差不多十年没回来了。
明黎记忆里关于常市的碎片不多,但她记得小时候是走的水路坐船来得江川,如今常市都有如此大的汽车总站了,外面店铺林立,即使接近过年也还有没有收摊的小贩们在叫卖,三块钱一串五块两串的糖葫芦,推着小三轮卖烤红薯烤玉米的妇人,以及守在汽车站门口的摩托车司机们。
“妹儿坐车不,窝开车很稳滴啦,到哪里咯?”一个叔叔见她一个人出站,立即动手想接过箱子就拉她上车。
“到观镇多少钱?”明黎没让他得手,站着不动问他。
男人见她坚持,似乎明白了对方看破了他的招数,也不懊恼,搓着手笑着回答:“就你一个人是不,观镇我知道,到这里三十多公里路嘛,收你180要的不?”
“不了。”
眼见明黎提着箱子就要走,男人咬了咬牙跟上:“这都要过年了噻,这个价格真的很良心了,我们也要赚钱噻,要知道油费都那么多了。”
明黎停下脚步,顿了顿,却还是满口拒绝。
“那你想多少嘛!我是私家车咯,就顺路回去想接个单,你看你多少给?”
明黎:“100。”
男人脸色随即垮了下来,哎哟一声开始卖惨:“不是我说,100这个时间你肯定找不到车,你看这阵子都是回家的车,堵车到几点都不知道到什么时候,现在是两点,早点回去好点噻,再加点,我也不跟你讲价了,最低150你就上车要得不咯?”
明黎笑了笑,随即不再说普通话,换了方言道:“我就是这里的人,临近过年涨价我也懂,但是你这叫价太离谱了点,之前我打车也就100。”
对方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讪讪收了声:“那120最低了妹儿,你看我私家车一路送你到家,路上还不揽其他客人了。”
“110。”明黎坚定开口:“不二价,不行我就喊我爸妈来接了。”
男人拍了一下他的大腿,接过明黎的行李箱咬牙说:“行。”
这位司机路上拉着她又还了半天价,可能是觉得人已经接上车了可以再谈价格了,不停说去观镇的路有多不好走。
“司机叔叔,你知道这个一旦上了车就不议价的规矩吗?”明黎觉得有点烦,说话间不再客气:“如果你要加价,那我一开始就不会上车了,是你同意后我才上了您的车,您要觉得自己亏了,那现在放我下来,我自己去打车。”
“起步价八块钱,按里程我给您算价钱可以吗?”
司机终于闭了嘴。明黎获得了短暂的安静,看向了窗外。
常市和江市及潭市是S省三大顶梁柱,堪堪在华国排得上二线城市,其中江市最发达,前几年脱颖而出被评为了新一线,一跃成为S省的经济大头城市。
但观镇比之江川,却是要富足一点。
观镇说是小镇,但其实是个旅游景点,陶渊明先生的《桃花源记》中:“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
就是说的常市武陵区的观镇。观镇保留着古式建筑,都是木阁楼,早些年被划为了非遗区,还仿古建立了一家酒楼,后面人工种植了大片的桃林,每年慕名而来的游客数不胜数。
而明黎的家,就在观镇上的桃花源街里。
与江川相似的是同样有条河——沅江穿透半个常市,观镇在上游,水流尚且清澈,明黎曾经还在家乡的宣传广告上看到有人们直接捧着山间小溪里的水直接喝,不过这几年估计不行了吧,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有些漫不经心地想。
出神间电话铃响了几遍,是明秀雅电话打了过来:“喂,黎黎你到哪里啦?”
“快了嘞,这里过了淇河了吧!”
明黎手机是外放,司机听到了直接抢先替她回答了,还大声补充了一句:“估计还有十几分钟就到咯。”
“那刚刚好,妈妈现在做饭。”明秀雅笑着说。
明黎低声应了句:“行,我先挂了。”
明秀雅:“哎好。”
司机估算的时间倒是很对,明黎下车从钱包里递了早就准备好的钱递给他,对方看着一百二笑开了嘴,说话间带了笑意:“哎哟小姑娘心实诚嘞,祝您个新年快乐咯!”
明黎看了看表,此刻已经是傍晚五点半。今天没出太阳,冬天黑得早,但此时镇上的木楼门前都挂满了红彤彤的灯笼,整个街市亮如白昼,明黎朝着记忆里的家走去。
她在观镇只呆了不到六年。
最初的记忆里是自己和几家人合住在一个大院子里,爷爷在她两三岁的时候去世了,那时父母还是镇上中学的老师,直到奶奶染上重病,花光了家里的积蓄也不见好,然后奶奶去世了,此时却恰逢整改拆迁,老旧的木房子都被拆了,父母拿了拆迁的钱换了套房子辞了学校的工作然后远赴外地创业。
桃花源街18号。
明黎一边默念着自己家门牌号,一边看着两边的建筑。变化很大,中间铺着青石板,巷子两旁是不高过三层的阁楼式建筑,飞檐青瓦,有点像诗词里的江南。
都说人一般会近乡情怯,但是明黎突然觉得这说的不太对,她心里很平静,甚至于敲门后父亲打开门没认出来她都心无波澜。
“是黎黎啊。”黎智博尴尬地笑了一下,帮她拿过行李关上了门,随即问道:“累吗?你妈妈在厨房炒菜。”
三年未见,父亲好像没什么变化,明黎垂着头没说什么,妹妹黎洁在沙发上玩着手机,头也没抬隔空喊了句姐姐。
“黎黎回来啦?妈妈做了胡萝卜炒肉!”明秀雅在厨房听到了动静,人没出来,只大声招呼了一下。
明黎显然没反应过来明秀雅为什么强调了这一下,但她还是选择了沉默,回自己房间放下了东西,懒洋洋地趴在了床上。
有点累。长达六七个个小时的车程,早上怕晕车什么都没吃,中饭又吃不下,迟来的胃疼疼得她再也不想动弹了。
“姐姐,麻麻喊你吃饭了。”
“好的。”明黎去洗了把冷水脸,勉强从迷糊中清醒过来。
母亲明秀雅已经给她盛好了饭,带了点拘谨和不经意地小心翼翼看着她说:“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胡萝卜炒肉了,这次我特意多炒了好多,你妹妹和你小时候一个样也喜欢吃这个!”
明黎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好。”
“你姑姑这回做了件好事呀,这么早就放你回来了。”明秀雅给坐在身旁吵着要吃肉的黎洁夹了一筷子,转过来和明黎笑着调侃了一句。
明黎握着筷子地手一顿不知道该怎么回,坐在对面的黎智博看了明秀雅一眼,语气有点不太客气:“瞎说什么呢你。”
“我说的有什么错吗?前几年我就说把黎黎带身边养吧。”明秀雅性子强势,见状也毫不留情地反驳了一句。
黎智博皱了皱眉,有点不满但还是忍住了,只是语气很是不耐烦:“明秀雅你讲点道理,是黎黎自己说不来的。”
明秀雅把筷子一摆,加大了音量道:“那时候黎黎才几岁她懂什么?要不是黎蓉在一边撺掇谁的孩子不愿意呆父母身边?”
“你不要把人想得那么坏,这些年黎蓉是亏了黎黎还是咋的?你这人怎么不懂感恩?”
“那我又不是没给钱她,每年生活费学费以外我还给了他们不少钱吧,他们修房子我也借了她不少钱吧,黎智博你说我没良心?”
“......”
明黎闭了闭眼又睁开,也放了饭碗,冷声问两人:“还吃不吃饭了?”
第16章 私心 才回家的第一顿饭就吃得不欢而散……
才回家的第一顿饭就吃得不欢而散。
刚才的饭菜才吃了两口,这会胃里空空的,十分难受。明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街灯没有灭,巷子之间没多宽从她房间看出去还能看到对面住户没拉窗帘,一家人正围坐在一起聊天看电视,还有外面时不时传来的烟花爆竹声,尽管还没过年,但已经热闹非凡。
黎蓉和明秀雅不和已经很多年了。
从明黎出生姓明开始,两个人之间就产生了间隙。几年前黎蓉拉着明黎苦口婆心地说,她应该是江市人,该姓黎而不是明的时候,明黎就隐隐约约能感觉得到,也许姑姑并不是很满意明秀雅这个嫂子。
“你爸爸那么优秀的人要不是看上了你妈妈,会入赘吗?”
“你妈妈就是太强势了。”
“现在好了,早知道落户到江市就不用多交这一笔钱。”
“......”
诸如此类。
黎蓉心情好的时候,会和她说一些父母之间的故事,比如什么他们是自由恋爱,两个教师在山区支教认识的,然后父亲不顾家里的阻拦入赘到了常市的母亲家——因为明秀雅是独生女,明爷爷是不会允许她嫁到外地的。
令人唏嘘的是,琴棋书画诗酒花变成了柴米油盐酱醋茶,风花雪月磨成了锱铢必较,这一段当时令人艳羡的爱情如今已经看不出几分恩爱模样。
明黎也觉得很唏嘘。
小时候一家人还在一起的时候,母亲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抱怨,父亲的不思进取,爷爷无力的叹息,都有可能随时爆发一顿争吵。在她为数不多与他们的童年记忆里,母亲争强好胜,重面子,因为爷爷只有她一个孩子,又是女儿家,所以她只能咬牙将自己变得优秀更优秀,而父亲是被父母娇宠着长大的幺儿,虽不至于懒惰,但总是比较闲散。
明黎不知道是什么致使他们两个走到一起的,可能年少气盛,可能当时也有过刻苦铭心。
“黎黎你是明家的孩子知道吗?妈妈在观镇买了房子,以后不管怎么样老了都要回到常市来的。”六年级毕业那个暑假明秀雅将她接了去浙市,洗脑般地叮嘱她。
“黎黎你想到浙市来读书吗?和爸爸妈妈一起。”
“想。”小时候的明黎这样回答,还没学会藏住心事,眼里都是渴望,但事与愿违,因为户口问题入不了C省的学校,明黎只能呆在江川继续读初中。
尽管后来这个问题不再成为限制,明秀雅再度问她要不要来的时候,明黎婉言拒绝说要中考了,不必再麻烦。
黎蓉没有撺掇她,但黎蓉也确实有自己的私心。
而明黎夹在明秀雅和黎蓉之间,进退不得。也许是女人的共性,两人面对明黎时的问话都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