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微之和萧故到兰府的第三日, 一早,便有兰府侍女前来,请他们卯时于府上花厅与家主一叙。
云翳的魂珠放在矮桌之上, 在侍女离开后化出虚影,口中不停唤道:“闵柔...闵柔...”
仿若入魔。
谢微之和萧故对上彼此的眼, 不约而同在心内暗叹一声。
卯时将至,谢微之将魂珠放在袖中,同萧故一道跟随兰府侍女, 向花厅行去。
兰绛婷还没有到,侍女请两人稍坐, 又奉上两盏热茶。
也未曾等很久,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从外响起,萧故耳朵微微动了动,来人是女子,应当...是个律己律人的性情。
“让两位久候。”兰绛婷一身烟紫色长裙, 裙摆上用银线绣着大朵大朵的山茶,走动间仿佛有水波荡漾。
萧故看得分明,她腰间佩着禁步,但走动之间竟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兰绛婷和闵柔, 生得并不相像。谢微之还依稀记得故人模样, 和闵柔的温和不同, 眼前的人, 端庄中透着十足野心。
若不是谢微之感受到自己在兰绛婷神魂中亲自留下的痕迹,也不敢相信, 兰绛婷就是闵柔的转世。
神思飘散间,兰绛婷向萧故和谢微之微微一福,谢微之回神, 随着萧故的动作还礼。
兰绛婷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坐在主位上,眉心牡丹花钿艳艳灼目:“近日来客众多,以至于忙到了今日才得了空来见二位,还望见谅。”
萧故自然不能说介意,客气地与她寒暄两句。
兰绛婷对着他那张脸,眼中有一瞬失神,不过很快掩饰过去。
萧故这张脸,的确惹眼得紧。
听闻萧氏女当日便是因貌美嫁入晏家,只看眼前这对兄妹长相,萧家人果然都是一副好相貌,兰绛婷在心内暗道。
“二位此行是去参加聆音阁闻长老婚宴?”兰绛婷笑道,哪怕萧家对她来说并无助益,生得好看的人,也叫她愿意与他多说几句话。“时日尚早,正可瞧瞧城中各处景色,花朝城还颇有几处值得一看的景致。”
萧故点头:“不过我兄妹此来府上,是有一件事要寻兰家主。”
兰绛婷笑意不改,微微偏头:“是么?”
谢微之从袖中取出魂珠:“我受故人所托,带他来见兰家主。”
魂珠缓缓浮在空中,现出云翳的身形,血煞之气充溢花厅,双目猩红的云翳飘向兰绛婷:“闵柔...闵柔...我回来了...”
他伸出手,似要抚上她的脸颊,虚无的手却触不到任何实物。
在他出现的那一刻,兰绛婷面上的笑意,已经尽数消失。
“你既然已经死了,为何还不去轮回?”她冷声问道。
“我要陪在你身边啊...我答应了要陪你生生世世...”云翳痴痴地看着她的脸,仿佛没有感受到兰绛婷的冷淡,“闵柔,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
萧故看向兰绛婷,哪怕她对云翳毫无情谊,看见他化作恶鬼唯有冷漠未曾惊讶,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他已经死了?
“我不需要你陪在我身边。”兰绛婷对于云翳的深情,并无动容。
云翳似乎终于清醒了些许,茫然道:“为什么?你不是答应过,等我取来雀衔枝,我们就成亲么?”
“我取来了!”云翳摸索着腰间,才想起自己已经死了,自然拿不出雀衔枝。
那几个伏击他的黑衣修士,在杀了他之后,将他的尸首和装了雀衔枝的储物袋,用灵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若非魂魄化为恶鬼,这世上不会再有云翳存在的任何痕迹。
兰绛婷沉默地看着他一番举动,嘴角微抿,侧脸线条显出几分凌厉。
“闵柔,雀衔枝...”云翳惶恐道,“我把雀衔枝弄丢了...”
“我从没想过同你成亲。”兰绛婷眼中毫无温度,“我已经同梵天域李家公子定亲,明年春天,我们便会成亲。”
“为什么?!”云翳身上的血煞之气扩散,神情癫狂,“你不是答应过我么?你明明答应过我!”
“那不过是在骗你罢了。”兰绛婷微微昂着头,目光不曾闪躲,“自始至终,你于我而言,只是手中一把好用的刀而已。”
数十年前,兰家嫡支为家主之位内斗,兰绛婷的一双父母为此丧命。
俗话说斩草除根,若不是云翳出现得及时,当时不过七岁的兰绛婷,恐怕也难逃一死。
云翳从此陪在兰绛婷身边,护着她长大,为她杀尽仇敌,助她当上家主,当上花朝城的城主。
云翳是兰绛婷手中最好用的刀,为她扫尽面前所有障碍——直到有一天,他自己成为兰绛婷向上的阻碍。
兰绛婷不觉得,云翳能接受自己嫁给别人。
他知道自己太多秘密了,这些秘密若是泄露,尤其让那位李家公子知道,她恐怕会有些麻烦。
所以,他该消失了。
“不可能...”云翳摇着头,不肯相信她的话,“不可能,闵柔,你是爱我的,你一定也是爱我的!”
“我不是早就同你说过,”兰绛婷毫不留情地打碎他的希望,“我不是你的闵柔。”
她从来不是闵柔,她是兰绛婷,是兰家家主,兰家会在她手上,走上最光明的未来。
“不——”云翳抱着头哀叫跪在花厅之中,痛苦难言。
兰绛婷终于站起身,缓缓走到云翳面前。到了此刻,她的衣裙也未曾乱上分毫。
矮下身,兰绛婷在云翳耳边轻声道:“当日伏击你的修士,是我亲自派去的。”
“云翳,我想你死。”
云翳抬起头,对上兰绛婷冰冷的双眼:“这世上,早就没有你的闵柔了。”
你再也不可能找到她。
现在活着的,是兰绛婷。
她最后一句话,终于击溃了云翳心底所有的防线,两行血泪从他眼角滑落,云翳神情似哭似笑。
“原来...你真的不是...闵柔...”
她怎么会是他的闵柔呢?
云翳慢慢站起身,拖着沉重的步伐,向花厅外走去,他的神魂,似乎在这一刻黯淡许多。
“原来闵柔,早在两百多年前,就死在我面前了...”
云翳走到阳光下,他的身形已经变得近乎透明。
他回过头,不知是看着兰绛婷,还是透过她,看向那曾经属于闵柔的神魂。
“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轮回转世。”
这是云翳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他的身形,在阳光之下,化作点点星光消散。
他因为执念化作恶鬼滞留人世,而今执念已消,神魂便要前去轮回。
两百多年前,这世上就没有闵柔了,两百多年后,这世上也不会再有云翳。
谢微之明白云翳的执念,她也曾为一人在世间奔波十年,妄图寻找他的转世。可所谓转世,不过是人放不下的执迷罢了。
她伸出手,似乎从空中抓住了什么。
浮在空中的魂珠砸落在地,萧故面色复杂地捡起魂珠,一时无言。
“想来二位来我兰府的目的已经达到,现在,可以离开了吧?”兰绛婷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被扫地出门的谢微之和萧故走出兰府大门,门口仍是车水马龙,前来拜谒的人络绎不绝。
她忍不住回望兰府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
“云翳执念已消,如今已去轮回。”萧故突然开口,“不过他身上血煞之气浓重,恐怕要做几世鸟兽虫鱼。”
“或许做鸟兽虫鱼,比做人来得自在。”谢微之垂眸,显出几分清冷。
她抬起手,指尖一点灰色灵光。
“这是云翳轮回之前逸散的记忆。”谢微之看向萧故,“你要看看么?”
记忆?
萧故对上她的目光,沉默一瞬,才将手放在她的掌心。
这不是云翳第一次寻见闵柔的转世。
在闵柔死后的二十多年,云翳遇见了她的第一次转世。
那时她已为人妻,丈夫是个平庸的货郎,两人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婚三年,是别人口中的恩爱夫妻。
她当然不记得云翳,当看到陌生男人突兀出现在自己家中,她惊惧不已。
那时的云翳为她已然成婚,嫉恨不已,不顾她抗拒,将她强行掳走,关在深宅之中。
那是他的闵柔,她总会爱上他的,云翳这样想。
但这一世的闵柔不过寻常妇人,她对这个自称自己前世夫君的男人唯有惧怕,不管云翳怎么讨好,她只想回到丈夫身边。
云翳当然不可能答应。
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惧怕之中,妇人病倒了,云翳四处求医问药,也未能让她好起来。
直到临死前,她还求着云翳,让她回去,回到丈夫和父母身边。
这一世,他来得太晚,若是能找些寻到闵柔,她的心上就不会有别人了。
云翳第二次遇见闵柔的转世,她才十六岁,待字闺中,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她父亲是地方上的小官,待她如珠如玉,云翳打探清楚一切,捏造出清贵的假身份,上门求亲。
可是她父亲拒绝了。
她同邻家少年青梅竹马,两家门当户对,只待少年取了功名,便会迎娶她。
云翳痛苦难忍,但又怕强娶会如上一世一般害了自己的闵柔。
他私下寻了少女,问她心中想法。
少女爱着青梅竹马的少年,心意赤诚热烈。
云翳知道,他还是来晚了。
他没有离开,默默地在婚礼上为她送出贺礼,看着他们叩拜父母天地,结成夫妻。
少年的官途一路顺遂,想害他的人往往自己先出了事;少女为他育有两儿两女,都教养得很好,少年一生没有纳妾,他们是天下人人称道的神仙眷侣。
几十年后,少女儿女绕膝,子孙满堂,少年已经先她一步离开,而她白发苍苍,也将要离开人世。
夏日的院落中,她躺在树荫下,神情安详:“我马上要死了,你不来见我么?”
一直在暗处悄悄陪伴着她的云翳终于在她面前现出身形。
“六十多年了,你竟然还是当初的模样。”鸡皮鹤发的少女轻声道,“这些年,真是多谢你的庇佑。”
少女比云翳想象的更聪明,他自以为做得隐秘,她还是发现了。
“我记得,你曾说我是你前世的爱人。”
云翳望着她,沉默点头。
“对不起,我都不记得了。”不再年轻的少女叹息道。
“不是你的错...”云翳的眼眶有些发热,声音有些颤抖。
少女缓缓向他抬起手:“这一辈子,我许了别人。下一次,你来得早一些,我们...”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双眼慢慢合上,抬起的手似乎也要无力落下。
云翳慌忙俯身,抓住她的手。
“我把来世,许给你...”
那个夏日,少女在云翳怀中,溘然长逝。
她这一生,没有任何不遂意的地方,唯一的遗憾,大约就是辜负了一人深情。
所以她许了他来世。
可这世上,真的有来世么?
两百年时光匆匆而过,云翳已是金丹后期的修士,他来到了只有七岁的兰绛婷身边。
他以为这一次,他终于可以和他的闵柔厮守。
“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来世。”谢微之望着天边聚散的浮云,声音轻得似乎被风一吹就散。
云翳的闵柔,早在两百多年前就死了,谢微之的燕麟,也早就死在了两百多年前。
花朝城的百花宴,谢微之终究还是没有吃上。她和萧故,沉默地向梵天域方向行去,两人之间,难得这样沉默。
是夜,两人还是择了一棵高树暂眠,谢微之睡在最高处,伴着满天星河入梦。
‘小谢,闵柔从宫中递了消息,燕麟被陛下赐了毒酒,你快随我来,或许还能见他最后一面!’还是少年的云翳纵马而来,满面急色。
‘微之...倘若这世上有来世该多好...这一世实在太短...若是有来世,我想与你厮守一生,再不分离...’
‘好...我去寻你,下一世,我们还在一起...’
红烛在夜里无声落泪,这是他们的婚礼,也是死别。
她用了十年去寻一个人,到头来却不过是一场空。
眼前一片浓郁夜色,谢微之感到,自己似乎在从高处坠落。
睁开眼,身边枝叶错落,她真的从树下落了下去。
谢微之不由勾起一个自嘲的笑,看来她也不是那么不在乎。
有人抓住她的手。
谢微之抬眼,对上萧故深沉的双眸。
他又换了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一瞬间,谢微之有些辨不清他的情绪。
手中用力,谢微之的身体仿佛轻若无物一般,就这么落在萧故怀中。
两个人靠得这样近,近得谢微之能数清萧故的心跳声。
她数着萧故的心跳,不知怎的便平静下来。
风拂过树梢,卷起两人衣袂,谢微之忽然开口:“萧故,你心跳得好快。”
第42章 大梁平康三十五年,谢微之……
听完谢微之这句话, 萧故面无表情地将她推开。
谢微之脸上勾起漫不经心的笑,又如平日一样屈腿坐在树枝上。
鹅黄色的裙袂在夜风中飘动,她看向萧故:“喝酒吗?”
萧故沉默一瞬, 闷闷道:“喝。”
谢微之便从储物袋中取了灵酒扔给他,自己也揭了一坛, 痛饮一口。
还真是多谢骆飞白那小子了,不知他和小宋现在如何。
“你做噩梦了?”萧故坐在她身旁,仰头是茂密枝叶间投下的星光。
谢微之摇了摇头:“也不算。”
“就是...想起了一些旧事。”
萧故下意识问道:“是和云翳有关?你们很多年前就认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