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是萧故说,人家便信的。总要验证之后, 才能让人领进去。否则谁岂不是谁冒了来客的名, 都能进聆音楼。
聆音楼客院内, 听了接引弟子的来意, 萧岚甚是纳闷,族中随他参加婚宴的子弟, 自然都是一道来的,何曾有谁落下了?
见他沉思,接引弟子试探问道:“萧家主?”
那果然是两个骗子?
萧岚回过神来, 忽地想起,舅舅…
这天下最应该叫他舅舅的那个人,是…
“的确是我家子弟。”萧岚笑道,“我随你一起去,将他们带过来。”
与此同时,等在聆音楼外的谢微之和萧故靠着墙,一人抓着一把莲子剥。
“你储物袋里莲子还没吃完?”谢微之一边吃,一边纳闷。
萧故磕着莲子:“离开上阳之前,我特意又去摘了不少。”
“漂亮。”谢微之真心感叹。
萧岚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两人肩并肩吃莲子的场景。
看着萧故那张平平无奇的脸,萧岚略有些失望,他还以为…
正要开口说什么,萧故抬眼看见他,收起一手莲子壳,上前握住他的手,情真意切地唤了句:“舅舅。”
萧岚迟疑地看着他,似乎陷入了茫然之中,直到被萧故用力捏了捏手,才如梦初醒,点头道:“是…是你啊…怎么来得这样晚?”
萧故拉过谢微之:“妹妹难得出门,赶路时便忍不住停下,带她四处逛了逛。”
萧岚越发茫然,又哪来一个妹妹?他的目光落在谢微之身上,大约,大约是晏家哪个姑娘吧。
他握拳在嘴前一挡,随后对聆音楼接引弟子道:“这正是我家不成器的两个小辈,年轻不知事,来得晚了,倒是劳烦你们跑一趟。”
少女便笑道:“萧家主言重,既是萧家子弟,便请先去客院安歇。近两日来客众多,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这场婚宴,聆音楼之前未有先例可借鉴,满门上下忙成一片,不免有疏漏之处。
萧岚向她笑笑,领着萧故和谢微之离开。
看着三人的背影,聆音楼女弟子不由暗自感叹,都说萧家人是出了名的好相貌,这对兄妹中的妹妹的确生得好相貌,怎么这哥哥却是这样寻常。
回到客院之中,萧岚和上门,转身看着萧故,手指不由自主地捏着衣袖:“…嗯…你…你怎么来了?”
他看起来很是紧张,似乎不知道怎么称呼萧故才好。
虽然萧故称萧岚一句舅舅,但他看上去比萧故大不了多少年纪,一身锦衣穿在他身上并不俗气,反而显出几分常人没有的雍容。
萧岚生得很是出色,若要用一句话来形容,最合宜便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不过,他怎么也不像执掌一整个家族的家主,尤其当他在萧故面前露出这样紧张的神情时。
“我现在叫萧故。”萧故的态度就坦然许多,“老爹说聆音楼婚宴,非要我来,否则就要把我抓回家。结果可好,他连请柬都忘了给我,差点连门都进不来。”
“原来是这样…”萧岚应道,他双眼飞快地眨了眨,“那…你这脸是…”
“一点小法术而已。”萧故不在意地笑笑。
他也看出了萧岚在自己面前万般不自在,同他说过两句话,借口休息,带着谢微之退出门外。
“他看起来,真不像你舅舅。”一直沉默的谢微之终于开口,感叹一句。
“像兄弟?”萧故挑眉,尽显少年意气。
谢微之点头,萧故又道:“他年纪本就只比我大上十来岁而已。”
“我见他,似乎心中有愧。”谢微之直白点出。
萧故勾了勾唇角,面上并无太多情绪:“都是一些旧事了。”
几十年前,萧家只是梵天域之中名不见经传的小家族,族中修为最高的,也不过是个元婴修士。一定要形容,便是连收到聆音楼婚宴请柬的资格也没有。
萧岚萧凝姐弟,是萧家旁支的族人,自幼父母双亡,姐弟俩相互扶持长大。因着天资并非多么出色,未曾得家族重视。
直到琅琊晏氏七子途经梵天域,意外结识萧凝,对其一见钟情,要同她结为道侣。
琅琊是东境二十七域统称,这二十七域,都属晏氏势力,世人皆知,晏氏豪富。
萧凝嫁进晏家之后,萧家得晏家扶持,这才一日日地强盛起来。但不免被人在背后说一句,靠卖女儿起家。
后来萧故出世,萧凝难产而亡,萧家得知此事,顾不得伤心,第一件考虑的事却是没了萧凝,萧故年纪又尚小,若是萧故父亲再娶,晏家如何还会扶持萧家。
思来想去,当时的萧家家主便从族中挑了一个与萧凝生得相似的女子,送去晏家。哪怕不能做正妻,为妾也不无不可。
此举却彻底惹恼萧故父亲,他本不想理会萧家,没想到他们却做出这等下作的事,全然不顾及萧凝尸骨未寒。
晏家以雷霆手段清洗萧家,将萧岚扶上家主之位,从此萧家就成了萧岚的一言堂。
对萧故,萧岚当然是愧疚的。当年萧家要送女前往晏家,他虽拦了,却没能拦住,以至于之后每回见到萧故,他忍不住流露出愧疚之情。
其实萧故并不怪他,萧岚当初势单力薄,本就什么也做不了。
但萧岚却是怪自己的。
这都是近百年间的事,谢微之是全然没有听说过的。
到了这时候,她才真心感觉到,萧故比她小了整整两百多岁。
谢微之忍不住用慈爱的眼神看来萧故一眼。
“你这是什么眼神?”萧故谨慎地后退两步。
“只是有点儿感慨,你现在才十九岁呢。”谢微之拍拍他的肩膀,“算起来,我当你祖奶奶都绰绰有余。”
说着,谢微之摸小狗一样摸了一把萧故的脸。
萧故木着脸,不客气地将手放在她头上揉了揉:“就算只有十九岁,我也是你哥哥。”
*
第二日,无事可做的萧故就带着谢微之去参观聆音楼。
聆音楼分内坊和外坊,内坊自然不能随意去,外坊却是向所有人开放的。
外坊是聆音楼外门弟子居所,也常有许多散修来往,亭台楼阁相连,处处都显出雅致。
“这里是做什么的?”谢微之瞧着屋中摆放的各色乐器,有些好奇。
“是聆音楼展出的乐器。”萧故答道,“无论谁,都可以来此奏一曲,若是于音律一道有天赋,奏出的曲子得了聆音楼长老青眼,还能破格录入聆音楼。”
不过迄今为止,聆音楼破格录入门下的弟子少之又少。
毕竟有天赋的人,大都可以通过聆音楼的入门弟子试。
“这里的乐器,实在很齐全。”谢微之抬眼扫过,感慨道。
琴、萧、琵琶、笛、埙、编钟…谢微之甚至还看见了二胡和唢呐。
“你可曾见过以唢呐为法器的音修?”谢微之笑问。
萧故摸了摸下巴:“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不过听说聆音楼确实有一位主修唢呐的音修。据说只要他的唢呐一响,堪称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那不仅是物理伤害,还自带精神污染。
“这唢呐我也会一点,要不要我给你来一段?”萧故拿起唢呐,神情之间颇有几分跃跃欲试。
“不用了!”谢微之及时制止,出门在外,还是低调点儿为好。
萧故略感遗憾地放下:“好吧,等下次有机会再吹给你听。”
谢微之半坐下身,拿起身边那把琵琶,指尖拨弄两下,琵琶发出铮铮低鸣。
“你会琵琶?”
谢微之点头:“会一点。当日,同燕麟学过一些。”
“要不要弹一曲?”萧故忽然提议道。
谢微之抬头看他,眉目如水墨晕染,:“你想听什么?”
“你觉得,什么曲子最合适我?”萧故反问。
“倒是有一首。”谢微之对上他的眼,莞尔道。
指尖搭在弦上,素手纤纤,白如葱根。
一声清鸣响在独有两人的室内,随即,高昂激越的曲调从谢微之手中流泄而出,让人心神一震。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谢微之和着节拍,缓声唱道。
自她拨出第一个音起,萧故的心神便尽数被其吸引,目光怎么也无法移开。
“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与他契合的人?
缘分当真是奇妙。
他失笑一声,拂衣坐在古琴后,琴声伴着琵琶,越发激扬雄浑。
他们分明没有一道奏过这支曲子,此时随手奏来,却是珠联璧合,没有一点差错。
萧故低沉的声音混着谢微之响起:“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
“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
楼阁交错,抬头见飞檐分割天空,琉璃瓦在阳光下折射出浮光。
“有人在鼓琴?”聆音楼的弟子停住脚步,向乐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还有琵琶声呢。”聆音楼专研音律一道,自然轻易分辨出和鸣的两道乐声。
“也不知是哪位师兄师姐在奏曲?”
“看这方向,像是从乐室传来的…”
乐室里陈列的是供外来修士观赏试用的乐器,聆音楼弟子向来是不会往那处去的。
正在这时,萧声,笛声,埙声…一道响起,化作和谐又铿锵的旋律。
这是——万籁和鸣!
几个聆音楼弟子对视,都看见彼此眼中无法掩饰的震惊。
无须多言,几个少年少女齐齐向乐室方向赶去。
楼外高树之上,男人慵懒躺坐,姿态悠闲,眼尾一抹飞红摄人心魄。
听到乐声的那一刻,九韶坐起身,嘴角勾起些微兴味的笑。
第45章 我和他的关系,大约,算得……
“万籁和鸣——”他低喃道。“聆音楼里, 竟出了个能引动万籁和鸣的弟子么。”
聆音楼乐室之中陈列的乐器,乃是灵器。
灵器有灵,便是还未形成独立的意识, 若是感知到合意的乐曲,便会争鸣应和, 这便是万籁和鸣。
整个修真界中,能引动万籁和鸣的修士,当然少之又少, 这并不是修为足够高便能做到的。
聆音楼上下,随手一曲便能引动万籁和鸣的, 也只有一个闻清觞了。
但九韶听得出,今日这曲子,并非出自闻清觞之手。
他那性子,可奏不出这样少年意气的曲调。
看来聆音楼这两年收入门下的弟子,出了一个音律之道的天才。
他跳下树, 衣袍在风中翻卷,火红灼目。
嘴边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九韶眼角那抹飞红越发潋滟,径自向乐室走去。
乐室里外已经聚满了人, 听到谢微之和萧故奏曲的聆音楼弟子, 一时都忘了手中要做的事, 都往这处来了。
人虽多, 却未曾发出丝毫杂音,只有无数乐器发出的激昂乐声。
谢微之的手指飞快地拨弄着琴弦, 眉眼低垂,嘴边含着浅浅笑意。在她身旁,萧故的琴声伴着她的节奏, 两人之间,无须任何交流也能珠联璧合。
“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
“乐匆匆。”
随着最后一句词落下,曲子接近尾声,两人同时停下手,望向对方。
这种时候,似乎什么也不必说,更不必问。
谢微之和萧故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人生最难得,便是一知己。
围在乐室周围的人都还沉浸在方才的曲调之中,久久不能回神。
这曲《六州歌头》,实在是他们平生所闻最惊为天人的一曲!
啪——啪——啪——
不疾不徐的掌声突兀响起,惊醒了还沉浸在余韵之中的众人,引得他们齐齐回过头去。
人群后,九韶迎着各异的目光,从容走进乐室。
“这不是摘星阁的少主么?他怎么在这里?”
“听说他和闻长老乃是好友,此番我聆音楼和摘星阁联姻,他前几日便来了楼中。”
“真是奇怪,他身为摘星阁少主,不是应该为那位要嫁过来的摘星阁大师姐送嫁么?”
“谁知道呢。听说这位少主行事最是随性,性情喜怒不定,做出什么来也不叫人奇怪。”
周围相熟的聆音楼弟子忍不住交头接耳,纷纷偷瞄着九韶的身影。
九韶乃是摘星阁少主,其母便是摘星阁如今的主人,而苏嫣然正是拜在他母亲门下。
这两人自幼在一处长大,按理说怎么也有些情分,可九韶对这位大师姐的态度堪称冷漠。
作为苏嫣然的师弟,他不从摘星阁陪苏嫣然出嫁,反而早早来了聆音楼,好似真的要以闻清觞好友身份参加婚宴一般。
不过九韶做了摘星阁少主之后,待人交际,他古怪恣睢的性子便广为人知,就算摘星阁看着他长大的众长老,也常常被他气得拂袖而去。
偏这人于修行上极有天赋,三百余岁已至化神,如今已是化神中期,比之闻清觞也只差一线。旁的人就算对他的性子有微词,也只能暗自忍下。
与九韶古怪性情一样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他那副比之任何女修还要生得美貌妖冶的容貌。
见过药王谷医仙木知谣的修士,都为她和九韶,谁才是修真界第一美人犹疑不定。
九韶乃是九尾天狐血脉,九尾天狐天生有魅惑人心的天赋,大抵因为如此,他生得尤其出色。
“我还以为,是聆音楼新收了什么有天赋的弟子。”九韶缓步走到乐室中,脸上带着轻笑,容颜冶丽,几乎叫人不敢直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