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微之抬起头,一刹那与九韶目光交错而过,心中微微一沉。
她实在没想到,怎么不管到什么地方,好像都能遇上当年旧人。
真不知道是她运气不好,还是他们运气太差。
心下轻笑一声,谢微之面上却是一派从容。
左右她如今这个模样,他们也休想认出她来。
萧故站起身,态度平淡地对上九韶,未曾言语。
九韶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萧故:“你是哪家的小辈?”
难得有这般微末修为的小辈敢直面他,还不曾露出丝毫慌乱。
“梵天域萧家,萧故。”萧故抬手一揖,不卑不亢。
“萧家?”九韶负手,在萧故面前缓缓踱步一周,露出一个灼人的笑。
“怎么我瞧着,你实在不像萧家的人。”
萧故也笑了起来,那张平凡无奇的脸在九韶面前,竟然不落丝毫下风:“这世上的事,道友总不能全知道。”
不过金丹修为,只称化神修为的九韶为道友,而不是前辈。
或是莽撞不知天高地厚,或是心有倚仗自是无畏,九韶觉得,眼前这少年,怎么也不像是前者。
他未曾因此觉得冒犯,只是用兴味的眼光打量着萧故。
萧故任他打量,身形不动。
九韶便不免觉得无趣,移开了目光。
他终于注意到默默站在萧故身边,微垂着脸的谢微之。
那张脸,实在是熟悉。
熟悉得叫九韶的心开始颤抖,分不清是狂喜还是惊怒。
“她是谁。”九韶盯着谢微之,口中问道。
“舍妹,萧枚。”萧故心下忽然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身体下意识摆出防御的姿态。
九韶似乎并不在意他的答案,上前一步,向着谢微之的侧脸,缓缓伸出手去。
他的手被人挡在半空,九韶微有些不悦地侧头,对上萧故凛冽的双眼。
“道友自重。”萧故冷声道。“离我妹妹,远点儿。”
出乎所有人意料,九韶竟是并未生气,看着萧故道:“我瞧你们,却不像是兄妹。”
萧故未曾放松,面上仍然勾着笑,眸中却无一丝笑意,反问:“不像兄妹,难不成,像道侣?”
不知哪个字惹怒了九韶,他突然沉下脸,仿佛看似万里无波的海下,却酝酿着无数汹涌暗流:“你可知我是谁?”
“摘星阁少主之名,自然听过。”萧故答。
“既然知道我是谁,你还敢这么说话?”九韶凤眸微眯,溢出一丝杀气,容色越发叫人不敢直视。
“那堂堂摘星阁少主,是想在聆音楼对我兄妹大开杀戒不成?”谢微之终于开口,抬眸对上九韶双眼。
九韶收回了手,对着她的脸轻叹道:“真是像啊…”
谢微之感受到一股灵力在探知她的经脉,他行事果真还是这般恣睢,便是过了两百多年,也不曾改了分毫。
不经人同意便私自探知他人经脉,在修真界是大忌,九韶这么做,不过是仗着自己修为高,探知筑基修为的修士,根本不会被其发现。
谢微之权作不知,总归,他也不可能察觉什么不对。
探过萧故经脉之后,九韶的脸又冷了下来,在场见了始末的人都不由暗自感叹,这摘星阁少主,果然是同传闻中一般无二的喜怒无常。
扫了一眼谢微之的脸,九韶似笑非笑道:“便是我要大开杀戒,你要如何?”
听他说了这句话,萧故的脸上也未有露出什么惧色:“少主尽管试试。”
九韶挑起眉头:“你可知,我生平,最讨厌旁人在我面前嘴硬。”
最后一个字落下,室内忽地扬起一阵狂风,吹乱众人衣袍。
鲜红的的衣角在风中猎猎作响,化神期的灵压爆发,尽数涌向不过金丹修为的萧故。
萧故眼中多了一分郑重,他沉声道:“站在我身后。”
谢微之抿唇,冷淡地看向九韶。
狂风中,他乌黑的长发飘扬,眼尾飞红如血,似乎并不觉得以大欺小有什么不好。
萧故从储物袋中拿出那把毫无灵气的铁剑,横剑于身前,并指按住长剑,挡住袭向他的灵压。
手中握住青竹杖,谢微之上前一步与萧故并肩而立。
九韶看见这一幕,牵了牵嘴角,随手一拂袖,红色的灵力立时席卷向两人。
在场聆音楼的弟子不由齐齐变了脸色,化神期的九韶,哪怕随意一击,也不是小小的筑基和金丹修士能抵挡的。
难道他真想在聆音楼和摘星阁大喜之前动手杀人?!
当真是个疯子!
在场众人不约而同想到。
而在九韶动手的那一刻,他们便不得已退出乐室,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人能挡九韶一招。
九韶对面,谢微之和萧故面对这一击,一同抬手,铁剑和竹枝缠绕上灵力,在片刻后,同时向下斩下。
灵力冲击,乐室内顿时一片混乱,叫人看不清其中情形。
灵力的余波散去,聆音楼的建筑因为因为布下防御阵法,倒是没有坍塌之虞。
谢微之的竹枝,和萧故手中的铁剑,都在这一刻化作齑粉,随风而散。
两个人嘴角都落下一丝血线,脊背却挺得笔直。
九韶应该没打算杀人,否则这一击,不会这样容易接下。
谢微之心下涌上一股淡淡的厌烦。
若是不想叫他认出,便最好不要动用符阵。
她如今不过筑基,修为实在低了些。
“你们俩,倒是比我想象的还要有趣一些。”九韶又笑起来,好像方才动手的人,不是他一样。
萧故心里很不爽,他知道摘星阁九韶是个疯子,但没想到有一日会被他疯到自己头上。
他当然也看出九韶和谢微之恐怕也有些过往,因此也就更不爽了。
从来没考虑过拼爹的萧故,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召唤他老爹来收拾眼前这家伙,让他知道什么叫做真以大欺小。
九韶侧身,幽深莫测的目光落在谢微之身上,他轻轻笑了起来:“你虽不是她,却还算有趣。”
也不知他见了你,会是如何反应?
“别叫我失望才是。”九韶呢喃一句,突然又大笑起来,转过身去。
这场婚宴,真是比他想象的,还要有趣!
九韶大笑着转身,竟然就此离开。
在他背后,萧故猛地吐出一口血。
谢微之一惊,连忙扶住他:“萧故!”
方才九韶一击,多数还是落在了萧故身上,他又有意护着谢微之,免不得受了些伤。
化神修士的一击,如何是轻易能接下的。
“没事。”萧故抹去唇角鲜血。
再给他二十年,这场子他自然会找回来。
这时便有聆音楼的弟子惭愧上前致歉,萧故未曾与他们为难,九韶不是聆音楼的弟子,他要发疯,这些最高不过元婴的聆音楼弟子,怎么可能拦得住。
聆音楼上下都在为大婚奔忙,萧故无意将此事闹大。
别过聆音楼弟子,萧故带着谢微之向客院走去。
“你真没事?”谢微之并不放心。
萧故从储物袋摸出小巧的白瓷瓶,倒了颗丹药吞下:“现在放心了吧?”
“百花玉露丸…”谢微之只需一眼便瞧出了丹药来历,心下确实松了一口气。
百花玉露丸在修真界,算得上疗伤圣药。
萧故笑笑,将白瓷瓶放在谢微之手中:“剩下的,你收好。”
“我看你时不时要遇上什么故人,说不准派得上用场。”
谢微之瞥他一眼:“你这话,像是在咒我。”
“不敢不敢。”萧故又恢复了寻常模样,“只是看今日那九韶行事,你最好,还是不要叫他认出来。”
“冒昧问一句,你们…是什么关系?”
萧故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谢微之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没想到他这回竟会主动问起,她这般神情,叫萧故不自然地干咳一声。
“我和他的关系?”谢微之想了想,答道,“若一定要说,大约,算得上仇人。”
“仇人?!”萧故也露出惊色,“你竟也有仇人?”
第46章 清觞,但愿当你想起属于那……
谢微之被他的话逗笑了:“我如何就不能有仇人?”
“以你这样疲赖的性子, 要同你结仇,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萧故刮了刮鼻梁,有些不自然道。
这么说来, 他岂不是猜错了?
谢微之觑他一眼,嘴角勾着些微弧度:“我活这两百多年, 难免会结几个仇人。”
“可我见你对他,与旁人并无差别。”这个旁人,指的当然是子书重明、容迟之许。
“无须什么差别, 有仇,待来日报了便是。”谢微之漫不经心道, “世上那么多值得留心的事,何必去留心一个仇人。”
萧故笑起来:“这话的确不错。”
他偏了偏头:“不过,为何这仇要等来日报?”
谢微之翻了个白眼,问:“那九韶什么修为?”
“化神中期。”
“那我现在呢?”
“...筑基九层。”萧故回答,方才一曲引动万籁和鸣, 谢微之的修为因此又提升一重。
谢微之拍了一把他的头:“你让一个筑基去打化神,送菜么?!”
“好像咱俩加起来,胜算也不大。”萧故叹了口气,仿佛有胜算的话, 便要现在就冲去联手收拾了九韶。
“我的仇人, 你要动手?”谢微之懒懒笑着。
萧故摇头道:“现在, 他也算我的仇人了。”
谢微之凑近他, 四目相对:“为何?”
萧故双眼飞快眨了眨,眼神有些飘忽:“我行走天下这些年, 还没吃过这样大的亏,将来自然要找回今日的场子。”
谢微之又逼近了些:“当真?”
萧故几乎能感受到她温热的鼻息,还有身上淡淡的幽香。
但她好像并不用香...
“当真。”萧故对上她的目光, 一颗心不知为何又安定下来。
谢微之转过身,用长辈的口吻道:“你如今才多大,便称什么行走江湖多年。”
“我十二岁便离了家,到如今,的确是多年了。”萧故跟上前方谢微之的脚步。
“你这多年,却连我寿数的零头尚且不足呢。”
“等再过一千年,那两百年便不算什么了。”
“那且要等到一千年后再说。”
“那咱们便吃吃喝喝,先过了这一千年。”
两人并肩而行,走入桃林深处。
聆音楼各处种有不同花木,因灵气充沛,并不依四时开放。一阵风拂过,纷纷扬扬的花瓣坠落树梢,像下了一场雪。
星夜,弯月如钩,高悬于楼阁之上,清辉洒落,枝头桃花在风中摇曳。
房中,九韶盘坐床榻,闭目运转灵力,他身后,浩大星图展开,仿佛身处浩瀚星空之中,星辰流转,浩荡灵力充溢房中。
星图上放出萤黄光彩,房中灵力汹涌,九韶双目紧闭,脸上无一丝笑意,手中捏诀,控制着星图缓缓变幻。
半刻之后,运转中的星图突然破碎,九韶捏诀的手再无法控制,捂着心口,喷出一口鲜血。
鲜血与他眼角飞红相映,更显出几分妖冶。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眸中却全是冷漠死寂。
“天命——”九韶咬牙道,“天命!”
“见鬼的天命!”
他抹去嘴角血迹:“我竟然算不出她的命数,天道,这又是你的算计么!”
白日那个小姑娘,究竟是不是谢微之?
按理说,一个筑基期的女修,没有什么不可窥测的命数才是。
甚至于她身边那个自称兄长,不知天高地厚的金丹小子,他竟然也算不出他的天命!
“微之,是你么?”
你还活着么?
你不该活着的。
不过也无妨,若你还活着,一切便是再有趣不过。
若是你死了,如今这个与你生得这样相像的女修出现在这里,这场婚宴,总算也不会那么无趣。
低沉的笑声回荡在房中,莫名叫人觉得诡异。
次日,静室之中,闻清觞正于房中打坐,房门忽被人扣响三声。
他睁开眼,冷淡地看向门口。
也不等他同意,叩门的那人便自顾自地推门进房。
“你怎么又在修炼?”九韶抱着手,倚在门边,凤眼噙着意味不明的笑意。
“修仙之人,本该一心向道。”闻清觞神情不变,同他说话的语气却算得上熟稔。
九韶装模作样地长叹一声:“清觞啊清觞,你可真是个无趣的家伙。”
闻清觞早已习惯了他如此,平淡道:“既是无趣,你还来作甚。”
“遇见一件很是有趣的事,想邀你一同去瞧瞧。”九韶含笑道,漫不经心地撩了撩自己的发尾。
闻清觞皱眉:“你只管自己前去。”
没说出的下半句话是,不必来烦我。
这可不行,这事儿,正是有你,才最是有趣。
九韶低笑一声,像是没有看出他的言外之意一般,上前拉起闻清觞:“一日日闷在这静室之中,人都要长霉了,该出去晒晒太阳才是。”
闻清觞无奈,只能顺着他的力道起身。
毕竟是自幼的交情,闻清觞虽然生来七情淡薄,相比旁人,对九韶还是多了一分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