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微之负手而立,心中莫名觉出些怅然。
小书生自出生便被遗弃在街头,谁也不知他的亲生父母是谁,为了什么将他遗弃。
收养他的老书生出身寒门,几经艰难才学会识文断字,入官场做了小吏。
只是官场黑暗,倾轧不休,他那般出身,再无上进之途。老书生也没有什么经世之才,便只能随波逐流,没过几年,被上官推出去做了替罪羊,革了差事。
老书生便回乡开了学塾,勉强混个温饱。
他一生未娶,年老时捡了清风,将他当亲子看待。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临死前,老书生躺在床榻上,双手虚抓向半空。
小书生唤他的名字,他已经什么也听不到了。
老书生只是重复着这句话,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原来,他也是不甘的。
老书生死后,清风便离开了凡世。
他以为修真界是不同的,可真的到了这里,清风才发现,也没有太多不同。
短短半年,他就尝到了身为散修的窘迫和艰难,然后,他遇见了谢微之。
“我去过上阳的藏书楼,听说那里是你力排众议向天下修士开放。”谢微之低头,看着他垂下的额发,“许多人因此得益。子书重明,只凭这一点,我便不会后悔当日引你入符道。”
“我受你三叩首,此后,你我种种,不必再提。”
谢微之笑道:“子书重明,向前走吧。”
别再将自己困在两百多年前的小苍山上,因为谢微之早已经离开,他再也不可能等到她回头。
说完这句话,谢微之毫不留恋地转身,不远处,晏平生微笑着看着她,温柔而专注。
她没有回头。
*
青崖域,上阳书院。
星夜灿烂,桃夭站在竹桥上,仰头望着夜空,呆呆出神。
太衍宗发生的事,很快便传遍了修真界。毕竟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八卦,这回的热闹,还牵扯上了诸多势力,数位对寻常修士来说只出现在传闻里的大人物,消息自然传得飞快。
谢微之——
这个名字桃夭再熟悉不过了。
她只是没想到,原来她还真的活着。
重明会如何做呢?她已经成了他的执念,是他困于元婴无法突破的心魔。
她会原谅他么?桃夭不知道,她对谢微之的性情不算熟知。
只是这样一来,自己对重明的感情,似乎就真的不可能有结果了。
桃夭心中传来一阵阵钝痛。
他欢喜她时,她不在意,当她爱上他了,他却又不在意了。
真是讽刺啊。
天边有一道遁光闪过,桃夭不由有些怔然,下一瞬,子书重明落在竹桥。
夜风从湖面吹过,带来几许凉意,他的身形在风中显出莫名的寂寥。
“重明...”桃夭喃喃唤道,她下意识迎了上去,“为什么只你一人,湛晨他们呢?”
子书重明直视前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桃夭忍不住皱眉,再次开口唤道:“重明?”
“她说...她没有怪我...”子书重明没有看她,嘶哑着声音说道,“她让我,向前走...”
这个她,自然只会是谢微之。
桃夭怔怔地望着他的侧脸,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不怪你,不好么?”
他这句话,为什么要说得这样悲伤?
子书重明低低笑了两声:“可我,不能不怪我自己。”
桃夭只觉得鼻尖一酸:“重明,两百多年了,你还不能放下么?”
如果连谢微之都已经放下了,他何必还要执迷。
子书重明想,他怎么能放下呢?
“桃夭,你爱过当年,一无所有的清风么?”他突然问道。
桃夭没想到他会问出这个问题,一时失言,片刻后才苦笑道:“不曾。”
她喜欢的,从不是那个给了她名字的小书生。
哪怕他不顾惜性命去小苍山救她,桃夭心中,也更多是感动罢了。
所以当子书重明拒绝成为文圣弟子,去天下流浪时,桃夭也未曾跟随。
她只是感激他,还不爱他。
桃夭爱的,是那个成为文圣弟子后,接掌上阳书院,庇护妖族,力排众议开放书院藏书楼的上阳大师兄。
她陪着他一起见证上阳的昌盛,面对种种艰难,桃夭爱的,是那个强大而果决的子书重明。
“妖族慕强,我爱的人,自然要是一等一优秀的人物。”桃夭也不知为何,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眼眶。“真心有什么用?真心,一无是处。”
最后这句话,不知是说清风,还是在说自己。
桃夭本以为,他们会有很多时间,哪怕他心结难解,只要她一直陪在他身边,总有一日,能有一个结果。
可现在看来,是她错了。
“所以,我如何能放下啊...”子书重明自嘲地勾起嘴角,显出十足的落寞。
他抬步向前走去,星光下,桃夭看着他的背影,扬声道:“子书重明,便是为了自己,你也该放下!”
孤岛静室之中,文圣盘坐在软榻上,闭目沉思。
子书重明跪在他面前,俯身拜下,口中道:“师尊。”
文圣睁开眼,眸中是看尽世事的透彻与了然,就像辽阔无边的汪洋,能包容万物。
“你来见我,想必心中,已经有了决断。”文圣长长叹了一声,显露出些许无奈的情绪。
子书重明,毕竟是他唯一的弟子。
早在子书重明前往太衍宗之前,文圣便已推算出他这一劫,只是连他也无法插手天命,只能默然旁观。
“弟子请师尊,送我神魂往凡世红尘,尝七情八苦。”子书重明沉声道,头低低伏下。
“你可知,神魂入世,再世为人,若你不能明悟己身,便要永世沉沦,待肉身寿元耗尽,便是你子书重明身死之时!”文圣加重语气。
子书重明答道:“弟子明白。只是弟子心结难解,修为难进,唯有此法,或可解脱。”
“你当真想清楚了?”文圣再次问道。
子书重明直起身,眼神沉静:“是,请师尊成全。”
唯有如此,他才能有一丝解脱的机会。
第91章 这世上,从没有谁离不得谁……
太衍宗, 浮梦树下。
晏鸣修抱着手,也不说话,只拿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自家小狗崽子。
晏平生没正形地笑道:“老爹, 你有话直说便是,这么看着我, 怪渗人的。”
他和晏鸣修两张脸放在一处都很是出色,不过晏平生五官还是像了故去的母亲萧凝更多。
正是因了这般,不管他做什么, 晏鸣修都很难对这小狗崽子生起气。
“臭小子,你近来, 是越发长本事了啊。”挑了挑眉,晏鸣修对自家小狗崽子道。
晏平生耸了耸肩:“老爹,我一向都挺有本事的,不知你说的是哪一桩?”
这动作,换了一个人便是欠揍, 只他做来是理所应当,风流无双。
晏鸣修抬手按在他头顶,重重一揉,笑骂道:“果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
不过少年人, 本就该这样肆意潇洒, 不必顾及太多。
虽然晏平生生来便是天命之子, 天赋资质可称一句前无古人, 但晏鸣修从没有想过要他将来有如何了不得成就。
若是他不爱修炼,只想做个混吃等死的纨绔, 那也无妨。
只要他不为恶,晏鸣修就会护着他一辈子。
如果他连自己的儿子都护不住,这一身合道修为, 岂不是笑话。
晏鸣修收回手,目光看着远处,显出些悠远。
“老爹,你叫我来,就是为了絮叨两句闲话?”晏平生无奈问道。
晏鸣修没好气道:“怎么,你老爹做什么,你还敢不满意了?”
晏平生只能服软:“不敢不敢。”
晏鸣修踹了他一脚:“行了,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我也该带族人回琅琊了。”
晏平生先是一怔,随后点头笑道:“好。”
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明白。
“走吧,臭小子。”晏鸣修推了他一把。
无须多言,父子之间自有默契,晏平生转身,对晏鸣修挥了挥手。
晏鸣修嘴边忍不住扬起一个弧度,上方,浮梦树莹蓝的枝条交错垂下,如梦似幻。
“阿凝,我们的小狗崽子,也有欢喜的女子了。”他轻声呢喃,随后失笑摇头,“不对,不能在你面前叫他小狗崽子,你听见了,该恼我了。”
“阿凝,你放心,我会护着他,叫他和天下所有寻常人一样,快快活活。”
无论晏平生是怎样的身份,在晏鸣修眼里,晏平生只是他的儿子。
浮梦树的枝条卷着一枚同样莹蓝的果实停在晏鸣修眼前,叫他不由一怔。
浮梦树天下罕见,它的果实对于修为并无太多助益,但服下浮梦果,能叫心中最思念的人入梦。
晏鸣修心中最思念的人是谁?
只能是他约二十年前去世的妻子。
他接住浮梦果,神情怔忪。
“阿凝,原来,我们已经分别了这样久。”
晏鸣修靠坐在浮梦树根处,服下浮梦果,缓缓闭上了眼。
莹蓝的灵光环绕在浮梦树周,在夜色中,伴着晏鸣修一起入梦。
*
司命峰,断崖上。
晏平生到的时候,子书重明跪在谢微之面前,深深垂下头颅。
犹豫一瞬,晏平生还是没有上前。
这是谢微之和子书重明的过往,不该他去插手。
晏平生默默站在一旁,当谢微之一转身时,便对上他含着温柔笑意的双眸。
她便也笑了起来,径自向他走来。
明霜寒、子书重明、容迟、燕麟、九韶、相里镜、龙枭,都是谢微之的过往,唯有晏平生,是现在,也是未来。
子书重明离开了。
晏平生很是自然地牵住谢微之的手,问:“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你呢?”谢微之反问。
晏平生微微低下头,含笑凝视着她的眼:“自然是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我会陪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谢微之闻言,眸光向一侧偏了偏,思索片刻后才道:“先下山吧,小晏,你既然生在东境,对哪里有好吃的好玩的,应当有一二了解才是?”
“自然。”晏平生将右手负在身后,身体微向前倾,“别的不敢说,这吃喝玩乐上,天下还是少有人及得上我的。”
这话也不算夸张,毕竟修真界实力为尊,大多数的修士都一心修炼,不问俗事。晏平生平日作为,放在别人眼中,那就是彻头彻尾的不务正业。
不过谢微之显然不这么觉得,她拍了拍晏平生的肩膀:“那我们,就先往离太衍宗最近的盛景去如何?”
晏平生想了想:“离太衍宗最近的,当属沂蒙灵谷。”
“那谷中灵气充沛,生长了各色奇花异草,四季如春。沂蒙灵谷最有名的,还属只在其中繁衍的沂蒙蝶。”
“晨光之中,蝶群飞越山谷,翩然而舞。因着沂蒙蝶振翅落下的灵光,有治愈内伤,清心静气的功效,常有修士来此打坐修炼。”
“沂蒙蝶传花授粉的灵草,会有一股特殊的香气,沂蒙灵谷中的沂蒙客栈,由此酿出了叫无数酒客挂怀的七日醉。”
听到这里,谢微之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七日醉?”
她反握住晏平生的手,拉着他向前走去:“走走走——”
晏平生纵容地看着她,跟上她的脚步,口中问:“你不同司命峰诸位道别?”
谢微之回答:“不必了。”
她果然还是不喜欢离别。
晏平生便点头:“也是,你若是想回来,我随时可以陪你回来瞧瞧。”
谢微之瞥他一眼,只道:“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样磨磨唧唧的。”
面对她的嫌弃,晏平生只能无奈失笑,两道遁光腾空而起,消失在暗色的天幕中。
峰顶,谢微之旧居。
云鸾站在窗边,凝视着那两道远去的遁光,口中喃喃道:“师姐,你一定要好好的。”
愿此后一切灾厄困苦,都远离于你。
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司命峰的大师姐,我最敬重的师姐。
“你不会要哭了吧?”站在云鸾身旁的谢明明突然开口,表情是一如既往的木讷,语气中带着纯然疑惑。
他要是再聪明一点,就知道,自己不该在这时候问出这样一句话来。
果然,云鸾转头,狠狠瞪着他,带着浓重的鼻音说道:“谢明明你找死吗,谁哭了!”
谢明明看着她泛红的眼眶,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她双眼红得像只兔子,分明就是快哭了。
女子的心思向来难猜,他这位三师妹尤甚。
抿了抿唇,谢明明默默从袖中取出一块素白绢帕,抬手递向云鸾。
云鸾低头看着那块绢帕,不由默然一瞬。
她接过绢帕,低头道:“谢了。”
*
青崖域,上阳书院。
湛晨带着一众前去太衍宗观礼的书院弟子匆匆赶回,一到书院,便找来人问子书重明的行踪。
“大师兄不是带湛晨师兄你们一起去太衍宗了么?你们没有一起回来?”
书院中,似乎没有人见到子书重明归来。
湛晨有些焦虑,太衍宗当日发生的一切,实在叫他有种不妙的预感,随着子书重明不见踪影,他心中焦虑日盛。
“湛晨师兄,是出了什么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