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太阳还未出来,书院街却已经开始热闹起来,送货的接货的人来车往,就连路边的饭铺也都坐满了人。
书院街赖家商栈斜对面的牛肉汤馆因为客人太多,只得在门外梧桐树下加了一张桌子。
锦衣卫指挥使叶襄的儿子叶飞正带了两个属下坐在这张桌子上,假做喝牛肉汤,眼睛却注视着斜对面的赖家商栈。
其中一个属下低声道:“大人,这几日出入赖家商栈的人,除了闽州那边来的海盗,还有两个是东洋来的倭人,说话间看不出来,不过动作举止细看的话,与咱们大安人明显不同。”
叶飞掀了掀眼皮,没有说话。
另一个属下道:“大人,除了咱们,还有一拨人盯着赖家商栈。”
叶飞轻轻道:“派人盯着这拨人。”
属下答了声“是”,起身会账。
早上宋甜起来,正在梳妆,钱兴娘子过来说秦峻来了。
宋甜也不梳头了,把长发随意一挽,用根玉簪固定,到明间坐下,等秦峻过来回话。
秦峻行了个礼,开始回禀:“……这两日包括蔡大郎在内,共有十一个男子进入赖家客栈,一直到今日早上还未出来。”
宋甜看向秦峻:“这些人有何特征?”
秦峻思忖了片刻,道:“除了蔡大郎,其余个子都不甚高大,瞧着倒也黑瘦彪悍,其中有几个凶相毕露,眼睛浑浊发黄,看着像是手上有不少条人命的亡命之徒。还有两个人上身长,腿短,而且有些罗圈腿,大热的天,一直戴着方巾,瞧着像是倭寇,倭寇脑袋前面没有头发,须得用方巾遮盖……”
宋甜没想到秦峻观察得这么仔细,抬眼打量他,发现秦峻脸上犹带婴儿肥,略有些稚气,可是双目清湛,分明是极聪明的人物,便暗自记在心里,道:“我知道了。今晚家里要办酒,招待亲朋好友,他们今晚必要行动,你先去歇息,到时间去换了你哥回来,继续守着赖家商栈。”
秦峻答应了一声,自去歇息。
到了中午,宋甜看着时辰,眼看着到了她爹从衙门回来的时间,便直接去了外书房。
宋志远刚脱下官袍,换上了家常道袍,正在用香胰子洗手净脸。
宋甜一进去就道:“爹爹,我有极要紧的事情要和你说。”
在旁侍候的宋竹和宋桐闻言,忙退了下去。
宋志远用手巾擦拭着脸,听宋甜说着事情的来龙去脉。
听着听着,他握着湿漉漉的手巾忘记擦脸了,神情越发肃穆起来。
待宋甜说,宋志远看向宋甜:“甜姐儿,依你之见呢?”
他想借此事看看宋甜应对事情的能力。
宋甜早就胸有成竹了,当即道:“爹爹,我打算先将计就计,然后来个瓮中捉鳖。”
宋志远眼睛亮了起来,一把把手巾扔进了盛着水的铜盆里:“来,细细说给爹爹听!”
到了傍晚时分,男客女客陆续来到,宋志远带了两个帮闲在前面迎接男客,张兰溪则带着魏霜儿迎接女客。
宋甜则带着紫荆和月仙去了厨房院子,径直进了库房,吩咐紫荆和月仙把那几坛竹叶青和薄荷酒都从后窗扔到后面去。
紫荆有些可惜:“哎呀,可惜这些好酒了!”
宋甜见月仙抿着嘴笑,自己也跟着笑了:“傻紫荆,这是几坛加了蒙汗药和水的便宜烧酒,你若是喜欢,都送给你好了。”
她早就让人换过了,坛子是真坛子,酒却是假酒。
待几坛酒都在后窗外面砸碎,宋甜吩咐紫荆叫了两个媳妇进来,让她们把放在角落柜子里的竹叶青和薄荷酒搬到前面去,筛了送到席上。
掌灯时分,宋府前院后院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张兰溪粉妆玉琢,满头珠翠,做五品武官夫人装扮,身上穿着大红通袖五彩妆花四兽麒麟袍,系了条蓝裙,外面则是金镶碧玉带,环佩叮咚,香气扑鼻,由丫鬟扶了出来。
宋志远与张兰溪一起上前,给祖宗并先头太太金氏的牌位上了香,然后在正堂上坐定。
先是宋甜上前行礼。
接着是三娘魏霜儿上前行礼。
待礼节齐备,宋志远便去了前面,围观女眷这才各自散了,随着接引媳妇去了宋家花园。
到了戌时,男客在外面大厅上坐席,由四个小优弹唱,两个唱的唱曲;女客在后花园卷棚内坐定,由院中两个唱的在旁弹唱曲词。
卷棚四周挂着纱帘,凉风习习,香气馥郁,乐声悠扬,极为舒适。
女眷们多时未见宋甜,想起她中选豫王府女官,自然有许多话要问,谁知宋甜打了个照面,人便不见了,有人就问张兰溪:“宋太太,你家大姐儿怎么不见了?”
随着张兰溪招呼客人的魏霜儿,听到女客称呼张兰溪“宋太太”,不由银牙暗咬,心中恨极,在臆想中一刀一个,砍瓜切菜般把在座众人一一砍翻。
张兰溪含笑道:“今日筵席都是大姐儿备办的,她这会儿应该去厨房看菜去了。”
宋甜这会儿却没有在厨房。
她留下紫荆在卷棚外看着魏霜儿,自己带着月仙到外面,把安排的人手一一看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了,这才又去了花园卷棚,却没有进去,而是躲在一处隐蔽角落等着魏霜儿出来。
饮酒至酣处,有几位女客已经声称头晕了,魏霜儿心中得意,眼看着快到约定时辰,便声称净手,悄悄溜了出去,径直往门房那边去了。
按照今晚的安排,家中下人也都赏了酒菜,接下来都该晕晕乎乎了。
看门的小厮宋榆坐在板凳上,正百无聊赖看对面蔡家宅子的大门——夜深了,蔡家大门早关上了,只余两盏灯笼还未熄灭——忽然闻到一阵香风,扭头一看,却是三娘魏霜儿到了,不禁吓了一跳,当即站了起来:“三……三娘,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魏霜儿笑容妩媚,走上前道:“快到子时了,家里上下都在吃酒,单是你可怜,到现在还空着肚子,水米未进吧?”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和一小瓶酒:“这是一个卤猪蹄和一瓶薄荷酒,你先吃了垫垫肚子。”
宋榆欲待不接,可是肚子却咕咕叫了起来,他红着脸接了过来:“多谢三娘……”
唉,这阖府的人,也就三娘能想着他了。
魏霜儿眼看着宋榆开始啃猪蹄,有些急躁,便道:“你快尝尝这薄荷酒,香甜清凉,酒味倒是不浓,不用担心喝醉。”
宋榆拔开瓶塞,尝了一口,果真很甜,便一仰首,咕嘟咕嘟全喝了。
魏霜儿笑盈盈看着他——比起席上饮的薄荷酒,她给宋榆送来的可是加了数倍药量的蒙汗药酒。
宋榆喝完这瓶酒,正要再啃一口卤猪蹄,忽然觉得头晕眼花,整个人软倒在了地上。
魏霜儿上前踢了他一脚,确定他睡得死死的了,这才跑出大门,叫了声:“进来吧!”
路边停着许多辆马车,瞬间有十几条黑衣汉子从马车里跃出,提刀冲入宋府大门。
魏霜儿笑得得意,留在最后,亲手关上大门,闩上了门闩。
她刚要离开,却听到外面也传出一声闩门闩声,不由一愣,忙拔出门闩要打开大门,却发现大门已经被人从外面闩上了。
魏霜儿心念急转,意识到事情不对头,忙拎着裙裾向里面跑去。
她猛地停下了脚步——大门和仪门之间,火把熊熊,无数穿着甲胄拿着武器的军士把蔡大郎及其伙伴团团围住!
魏霜儿大脑一片空白,身子不由自主向后退去,然后转身飞快地跑到大门后面,用力摇撼着大门,大门晃动着却始终打不开,她满脸是泪,到底舍不得蔡大郎,想着死也要和蔡大郎死在一起,又提着裙子跑了回去。
蔡大郎武功高强,在江湖上也是一条好汉,跟他来的人也都是在海上做刀头舔血生意的,这些官兵,也许不是他们的对手。
蔡大郎也是如此想法,与众伙伴背靠背,手举锋利的弯刀,觑着合适的时机杀出。
正在这时,大门上方临街二楼忽然传来一声锣响,官兵齐齐向东西两端退去,蔡大郎等人被留在了大门与仪门之间。
一股股火油从二楼倾倒了下来,浇在了蔡大郎头上,瞬时把他们浇成了油气扑鼻的落汤鸡。
宋志远和宋甜父女俩各举着两个火把,从二楼窗口探出身来。
宋甜高声道:“把刀扔出来投降,不然我这就把火把扔下去,把你们烧成焦炭!”
蔡大郎彪悍异常,哪里肯降,举刀就要跃出。
谁知魏霜儿奔了过去,一把抱住了他的手:“大郎,宋家妮子心狠手辣说到做到,咱们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蔡大郎原本还要搏一搏命,谁知妻子扑了过来,一番话说得他豪气全无,叹息了一声,左手揽着魏霜儿,右手把手中弯刀扔了出去。
众海盗见状,也都跟着他把弯刀扔了出去。
新任宛州守备贺天成做了个手势,士兵闪电般冲出,把弯刀齐齐捡回。
蔡大郎、魏霜儿及众海盗束手就擒,被贺守备命人五花大绑,押解出了宋府。
宋甜这几日都提着劲儿,到了此时,才发现腿都软了,整个人都倚在了紫荆身上。
紫荆力气大,索性背着宋甜回东偏院去了。
待宋志远和张兰溪送走忐忑不安的男女客人,子时已过。
宋甜一直睡到了接近午时,这才醒了过来。
宋志远正和张兰溪在外面说话,得知宋甜醒了,忙进来看她:“甜姐儿,蔡大郎等人犯被锦衣卫接管了,宋榆也被带走了,赖家商栈也被锦衣卫查封了,他们到了锦衣卫手中,要想囫囵出来,可是难了!”
宋甜披散着头发坐在那里,瞧着有些呆呆的。
张兰溪笑着在宋志远手臂上敲了一下,道:“老爷,大姐儿还没醒透呢,咱们先回去,在上房先用饭。”
见爹爹被张兰溪一阵风似的给弄走了,宋甜便又躺了下去,很快就又睡着了。
接下来的日子,宋甜过得悠闲极了,得空就准备在宛州开镜坊的事。
眼看着距离宋甜及笄只剩下三日了,张兰溪备办好一切,命人请了宋甜过来,要和她商议及笄礼的各项事宜。
第59章 及笄之礼静水流深 想到赵……
前世宋甜十五岁生日是在京城太尉府过的。
黄太尉送了她一套宝石头面和四箱四季衣物做生日礼物。
至今宋甜还记得那套红宝石头面上镶嵌的红宝石粒粒火红, 成色极好,最大的有指肚那么大,最小的也有黄豆粒大小。
后来这套宝石头面莫名其妙失踪了, 宋甜一直怀疑是被黄子文偷走给他的相好郑银翘了,不过一直未曾得到验证。
宋甜忆及前世之事,怔了片刻, 看向张兰溪:“太太费心了,谢谢太太。”
张兰溪看着宋甜此刻明媚的笑颜, 想起她方才发呆的瞬间,不由有些心疼。
宋甜还不到十五岁, 就经历了那么多可怕的事……
好在都过去了,以后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张兰溪吩咐锦儿:“去把妆台上那个锦匣拿过来。”
锦儿答了声“是”, 掀开纱帘, 进了东暗间卧室,很快就捧着一个锦匣出来了。
张兰溪打开锦匣让宋甜看:“大姐儿, 这是我给你准备的及笄礼物,来,看看喜不喜欢。”
宋甜走过去挨着张兰溪在罗汉床上坐下, 见匣子里是一套崭新的赤金头面, 十分华美,忙笑盈盈起身道谢:“太好看了, 谢谢太太!”
张兰溪如今心情愉快, 越发大方起来:“你是我的女儿, 我不对你好对谁好?”
她跟前夫、跟宋志远都没有生育, 以后怕也不会生育了。
而宋志远膝下也只宋甜一个独生女。
即使宋甜尖酸刻薄为人讨厌,她也得好好维持与宋甜的关系,以免老无所依, 更何况宋甜聪明善良,是个顶好的孩子。
宋甜又与张兰溪聊了一会儿,这才告辞回去了。
晚间宋志远回来,张兰溪说起自己给宋甜准备及笄礼,以及准备生日礼物的事。
宋志远闻言心中一阵心虚——他把宋甜的及笄礼忘得一干二净——面上却是一丝儿不显,点了点头道:“不知不觉,甜姐儿也十五岁了,我怎么不老啊!”
张兰溪微笑道:“老爷,您给甜姐儿准备了什么生日礼物?”
宋志远沉吟道:“这我得好好想想……”
他转移话题道:“插笄、司者和赞者可有人选?”
张兰溪道:“司者和赞者,我跟甜姐儿都商量好了,是亲戚家两个和甜姐儿玩得好的女孩子;倒是插笄,因为重要,我还没定,想着等你回来一起商议。”
宋志远心中有了一个人选,眼波流转瞟了张兰溪一眼,道:“听说贺娘子从京城回来了,她给你下帖子没有?”
张兰溪听他提到他的情人贺兰芯,心里微微有些作酸,含笑道:“没听说幽兰街贺宅有帖子送来。”
她瞅了宋志远一眼,道:“及笄礼是甜姐儿一生的大事,插笄的人选很重要,最好是有福气的夫人。”
贺兰芯毕竟是和离在家的女子,虽然她爹爹贺大人刚刚荣升为吏部侍郎,她也不适合担任宋甜及笄礼的插笄。
宋志远立时又有了一个人选:“新任宛州守备贺天成是贺兰芯的堂兄,他的夫人倒是极有福气,夫妻恩爱,膝下共有三子两女,都是贺夫人生的。”
张兰溪奉了一盏茶给宋志远:“我都听老爷的。”
及笄前一日,宋甜被宋志远叫到了外书房。
宋甜一进去,却见一个穿着玄色直缀的青年坐在那里,凝神一看,认出是锦衣卫指挥使叶襄的儿子、锦衣卫百户叶飞,立时打起精神来。
如今赵臻应该赶到辽东了,假豫王代替赵臻在王府呆着,而叶飞正是留在豫王府监视豫王的锦衣卫,她得非常小心谨慎。
叶飞与宋甜相互见了礼,便又坐了回去,一双细长的眼睛打量着宋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