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凶徒武将打的是“清君侧”的名号, 且纪初桃逃跑时月寒如霜,地上尚有薄薄的积雪,由此可知这场宫变应是发生在未来某年的冬季。
动乱之时, 祁炎出手救下了她,并以此立下大功,得以娶她为妻, 但大姐、二姐却生死不明, 并未在后续的梦中出现……
从宫乱到祁炎娶她为妻,中间有很长一段记忆空白, 似是被人刻意抹去。
纪初桃想得头疼,辇车却进了宫门, 停了下来。
刚下早朝的时辰,长信宫中内侍捧着厚厚的奏章来往不断,空气中弥漫着淡而苦涩的药香味。
“禁军?”纪妧面有疲色,以玉碾推压按摩太阳穴, 徐徐问道, “你何时关心起皇城守卫的动向了?”
纪初桃不知该如何解释,那些虚无缥缈的梦境只有她一人验证过虚实,旁人并不知晓, 说出来谁会信呢?
到底要怎么办?
事关姐弟性命安危,纪初桃实在顾不得许多,挣扎片刻,索性一咬牙道:“不瞒大皇姐,我近来总是做些零碎的怪梦,若不加以干预,梦中不好的事情便会应验。”
譬如琅琊王被贬回封地,祁炎被打压入狱;又譬如除夕宴上那场阴谋,刀锋直指大姐纪妧……
纪妧的脸色沉静如常,看不出相信与否:“所以,你梦到了和禁军有关的、不好的事?”
纪初桃凝重颔首,抿着没有什么血色的唇道:“我梦见了未来冬日有场宫变,作乱之人打着‘清君侧’的旗号,看样子……应是禁军中的某支禁卫头目。”
纪妧推拿太阳穴的手一顿,睁开眼,眸色明显清冷下来。
她是个聪慧之人,稍加思索,便知道妹妹近一年来的反常举动从何而来了,挑起上挑的细眉道:“所以去年你笃定祁炎无罪,不顾一切也要救他,也是因为梦?还有主动提出为本宫分忧,接连操办几场宫宴,化解危机,亦是因为梦?”
竟猜得相差无几,纪初桃垂下眼,无言辩驳。
纪妧若有所思:“你还梦见了什么?”
纪初桃张了张唇,复又摇首道:“暂且这些。”
梦里她虽获救了,但两个姐姐的安危却未有着落。一场宫变何其凶险?即便没有性命之忧也必是伤筋动骨,所以,纪初桃必须让大姐重视起来。
而大姐性子谨慎狠绝,对祁炎并未完全放下心防,纪初桃便没有提及自己会和他成亲之事,以免姐姐多想。
空气中萦绕的药香味更浓烈了些。
思量许久,纪妧手中的玉碾又不急不缓地在太阳穴上滚动起来。她像是听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似笑非笑道:“禁军统领项宽是本宫的人,有他在,出不了差错。永宁,你精神太紧张了,回头该让太医给你瞧瞧。”
未料纪妧这般反应,纪初桃有些急了,蹙眉道:“大皇姐,我……”
“深宫之中,最忌巫蛊之术和怪力乱神之事,何况你还是帝姬,一言一行都会影响整个朝局的军心。以后这种话不管你自己相信与否,都不该和别人说。”
纪妧告诫的话语,将纪初桃想要劝说的话全堵回了腹中。
又有内侍搬了新的奏折过来,纪妧便对纪初桃道:“承平的体寒咳疾之症又犯了,过几日她要去行宫汤池养病,你也一起去罢,就当是放松放松。”
纪初桃始终提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于旁人看来,为了一个噩梦兴师动众,的确有些说不过去。何况大姐那样位置的人,更是要顾虑良多。
见纪妧忙着看奏章,纪初桃叹了声,忍不住关心道:“大皇姐又劳神过度了么?若得空,也一起去行宫泡泡温泉,对身子大有裨益。”
她闻到了药香,故而猜测纪妧身子不太好。
天家凉薄,纪妧也只有在纪初桃身上才能感受到些许“家人”的温度。有时候,她真羡慕妹妹的单纯率真,可以尽情笑尽情爱,活成所有人都喜欢的模样。
纪妧淡淡道:“本宫去了,用不着等到你梦里的冬日,三天内必将有乱。”
纪初桃便不再劝解,心事重重地行了礼,便退出长信殿。
待纪初桃走后,纪妧将目光从奏折后抬起,望着妹妹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语。
秋女史向前跪坐研墨,低声道:“殿下,三公主方才所言,您真的全然不信么?”
纪妧搁下文书,问道:“永宁近来与祁家小子交心?”
秋女史道:“据霍侍卫所见,三公主时常与祁将军私会,恐是情深意笃。”
“情深意笃?”纪妧笑了声。
莫非是永宁在祁炎那儿听到了什么风声,又困于对他的情义不好当面点破,所以才借梦境之由来给自己提醒?
这样似乎也说得过去。可永宁向来不擅长说谎,方才听她说那些梦时,神色不像是假的……
难道世间真有这般诡谲之事?即便有,为何又偏偏降临在永宁头上?
纪妧沉吟片刻,吩咐秋女史:“去告诉项宽,查一查禁军四卫中有无异常。或是近期的职衔变迁、人员变动,也一并查清上报。”
不管如何,防人之心不可无。
……
回到府后,纪初桃仍心神不宁,总想着做些什么防患于未然才好。
好在她主持躬桑礼和琼林宴的时候积累了些人脉,虽大多是文臣士子,但朝中各派盘根错节互相牵扯,再加上她帝姬的身份,打听禁军那边的动静也并非难事。只是要做到不惊扰任何人,便要多花些心思人力。
不知宫变发生在哪年冬天,纪初桃只能做好今年就会应验的最坏打算。既然大姐对梦中之事存疑,那便只能她自己出手,放几条线出去暗中查访。
安排好一切,纪姝那边也送了口信过来,说要待她一起去行宫休憩。
皇家行宫建于京都北郊飞霞山上,风景绮丽且有地热,先昭穆帝便命工部在此兴建楼阁殿宇,凿了几片汤池。
纪姝一入秋便犯旧疾,身寒体虚,太医建议她多泡温泉活络血脉,此番得纪妧提示,便将纪初桃也一并带来了。
马车行驶了大半天才到达行宫,因要住上小半月,带了不少行礼。宫婢们忙着收拾临时寝殿,纪初桃便拿着早备好的几味珍贵药材,去纪姝的住处寻她。
这里几乎每座寝殿都自带了天然的汤池,纪初桃拿着药进了凤鸣池,只见素纱轻舞,水雾缭绕,隐约可见好一幅活-色-生香的场面!
汤池边供人休憩的贵妃榻上,纪姝轻解罗裳,乌发拨至一旁垂下,几乎露出整块莹白的后背,而质子李烈则正用手掌搓匀嫩肤的玫瑰露,给她揉捏按摩。
两人间那种似有还无的缠绵气氛,令纪初桃轻呼一声,下意识挡住眼睛要走。
“站住。”纪姝懒洋洋撑起身,示意李烈退下,这才朝纪初桃招招手道,“跑什么?没见过似的。”
说着,她推开李烈,拍了拍自个儿身边腾出的位置:“过来坐。”
纪初桃小心翼翼地松开手指,将药盒交给一旁的宫婢,嘱咐莫要被水汽浸坏了,这才走过去,在纪姝身边坐下。
她看了眼远处守着的异族质子,好奇道:“二姐前一阵不是还在生质子的气么,现在和好了?”
纪姝将垂下的衣裳拉起,裹住过于起伏妙曼的身形,哼道:“两国新仇旧恨那么多,何曾真正好过?只是和他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及时行乐罢了。”
纪初桃皱眉:“二姐又说忌讳话了。”
纪姝总是将“死”啊、“大限”啊之类的话挂在嘴边,没遮没拦的,仿佛早就看淡了生死,随时准备抽身离去。
可是,纪初桃不想任何一个姐姐离她而去。几经动荡,她身边就只剩这么三个亲人了。
“我指的不是死别,他是大漠的雄鹰,迟早是要飞回北燕去的。”
纪姝懒懒裹紧衣裳时,纪初桃还是瞧见了她背上的伤痕,有箭伤,也有一些一条条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浅浅白痕,那都是她和亲八年间,北燕赐予她的伤害与痛楚。
没人知道二姐在北燕那八年究竟经历了什么,除了李烈,亦无人心疼。世人瞧见的只是她光鲜亮丽的外表,和放诞风流的行径。
纪初桃将目光收回,唯恐勾起纪姝的伤心事,便转而道:“我来找二姐,是有一件正事商议。”
“好生奇怪!你来找我这个不正经的人,谈正事?”纪姝轻咳两声,接过侍从奉上的茶汤抿了一小口,方道,“说说看。”
纪初桃将禁军可能有包藏祸心的猜测告诉了纪姝,有了纪妧的前车之鉴,这次纪初桃并未挑明是梦中梦到的。
毕竟纪姝人脉极广,有她帮忙,胜算便更多一分。
纪姝听后轻轻一笑,眯着眼半真半假道:“你知道的,我向来不管宫里的事,自从上次有人送了个‘赝品’过来,最后的那点情分也都折腾没了。何况,你身边有个现成的武将不用,倒来求我这个俗人。”
武将……祁炎么?
这些天忙着留意禁军那边的动向,都忘了和祁炎见面。
见纪初桃出神,纪姝忽的倾身,在她耳畔道:“左右来了温泉汤池,不妨试试看,那档子事儿在水里时最是舒服。”
纪初桃迟钝了片刻。
反应过来二姐说的“在水里”是指什么,纪初桃浑身一热,脸比泡了半个时辰的温泉还要红。
纪姝有种捉弄成功的得意,媚眼如丝,笑得颠倒众生:“你这反应,莫不是还未开荤?那你看中的男人,也太不行了。”
祁炎行不行,没人比纪初桃更清楚!
更可恶的是,她脑中不自觉想起了祁炎亲她时的种种画面,不由越发羞恼无奈:“明明是说正经事,二姐又捉弄人!”
纪姝歪在榻上,看着妹妹匆忙遁逃,笑得颠倒众生。
纪初桃直到回到自己的汤池殿中,扑入绣榻上,被纪姝调笑后绯红的脸颊才渐渐平息下来。
之前完全不懂情爱,听了这些话倒也没什么。而今情窦初开,吻过那么些次,再听二姐的话便全都有了朦胧的画面,那道禁忌之门仿佛被打开了一道神秘的缝隙,引人遐思。
“殿下,汤池泉水备好了,您可要沐浴更衣?”挽竹的声音响起。
“唔……就来。”纪初桃埋在榻中,含混瓮声道。
汤池氤氲着奶白的水汽,垂纱轻舞,四周摆着落地的花枝烛台,橙黄的暖光穿透水雾,如瑶池仙境。
纪初桃穿着清透单薄的里衣坐在池边,伸手拨了拨温热的泉水,忍不住想:“在水里……真的很舒服么?”
回过神来自己在想什么,纪初桃被烫着似的缩回手,拍了拍脸颊道:纪初桃,你矜持一点!祁炎是正经人,你怎么能这般肖想他!
正努力定神间,忽闻窗外传来笃笃的轻响。
纪初桃几乎瞬间竖起耳朵,迟疑起身,在窗扇纸上看到了一道熟悉的侧颜,沉沉唤道:“殿下。”
像是做梦似的,纪初桃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趁着侍婢还没来,她赤脚小跑过去,猛地拉开了窗扇……
竹映雕窗,一袭夜行衣的冷峻武将撑着窗台跃进殿中,带起的疾风撩动纪初桃的发丝。
轻纱里衣鼓动,扬起的衣袖还未落下,她便被拥入一个染着夜色清寒的宽阔怀抱中。
眼中的惊愕散去,欣喜的碎光荡满瞳仁,纪初桃长长呼了一口气,心被填得满满的,仰首环住祁炎矫健的腰肢,喟叹道:“为何每次本宫想你时,你都能出现呢!”
第57章 洗浴 你……你怎么下……
祁炎沉闷的笑声自头顶传来:“殿下在想我什么?”
纪初桃轻轻哼了声, 当然不会说出自己在想“水里舒不舒服”这样羞人的问题。她从祁炎怀中挣开,谨慎地关紧所有的门窗,小声问道:“你怎么来这儿了?”
还以为会有半个多月见不到祁炎, 未料刚到行宫就见上了,不由既惊喜又紧张。
话说回来, 祁炎这人还是这般胆大不羁, 连行宫也敢暗闯, 何况, 外面四周都有守卫巡逻呢!
温软离怀,祁炎有些意犹未尽:“近来要在卧龙门校场点兵演练,得知二位长公主莅临行宫沐浴, 便加派下属在山下巡视,顺道来看看殿下。”
纪初桃扑哧轻笑,坐在锦绣堆成的软榻上看他:“校场离行宫二十多里路呢, 你这‘顺道’也太远了些。”
祁炎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笑, 没有反驳。
此时汤池水汽氤氲,烛火如金粉洒落, 能悄悄看一眼她澄澈无忧笑颜,这奔波几十里的夜路也就值了。
烛火的倒影揉碎在汤池中, 一片粼粼的水波荡漾,水雾染上了火光的暖意,软榻上纪初桃披散着柔软丰厚的长发,只穿了轻薄的纯白里衣, 露出精致的锁骨和那枚小小的骨哨, 肩臂处隐约可见暖玉般的肉-色。
她仰首而笑,眼中蕴着内敛矜贵的愉悦。明明生着一张祸国殃民的秾丽脸庞,却偏偏有着如此纯粹干净的眼睛, 见之动情。
纪初桃坐在榻上,只是静静地看着祁炎,就觉得十分满足。
但祁炎似乎不这么想。
还未回神,便觉阴影落下。祁炎俯身抚了抚她滑嫩的脸颊,继而指腹下移,落在她柔软娇艳的唇上,轻而坚决地抬起她的下颌。
他靠近了些许,遮挡住了眼前的光,使得纪初桃满眼都只看得见他一个人,哑声道:“让我吻一吻你。”
纪初桃微窘。亲就亲了,怎么还要说出来?
她闭上眼睛,睫毛微颤,感受到潮热的气息拂过唇上。
“殿下!”笃笃刺耳敲门声传来,惊破屋内的旖旎。
纪初桃慌忙推开祁炎,便见挽竹的影子映在门扉上,疑惑道:“这门怎的关上了……殿下,您在里边么?”
纪初桃左右四顾,将祁炎推至垂着帷幔的红漆柱子后藏好,低声嘱咐道:“你快藏好,莫要出声。”
她起身欲走,却被男人一把拉住腕子。
祁炎的眸色晦暗幽沉,好整以暇地看着如小鹿般忐忑的她,问道:“殿下为何这般害怕别人撞见?我说过,殿下只管做自己想做的事,其他的我会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