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了不喝这个。”时莺不耐烦地把碗往前一推,砰的一声将门关了。
时母错愕地盯着女儿紧闭的房门,面上有些难过。不过在丈夫走过来时又收敛了情绪,把自己被洒出来的热汤烫红了的手背遮起来,默默将碗收到厨房。
“女儿怎么了?”时父跟着过来,吧嗒吧嗒抽着烟,看得出来还是很关心时莺的。
时母摇头,将碗洗干净放到橱柜后才迟疑开口:“或许是工作上不顺利吧。”
“老时,我想跟你商量件事。”时母把手上沾到的水渍擦干,在丈夫疑惑的目光中,踌躇片刻道:“我看了份工作,是在一家大餐馆做前台。虽然工资没多少,但是活儿很轻松。我有个跳广场舞的姐妹就是在那儿工作的,我也想去试试。”
“工作?怎么突然想出去工作了?”时父把烧到烟蒂的火星掐灭,不解地问。
时母垂了眼,声音轻轻的:“你知道的,我一向跟那些富太太们聊不到一起,这么多年也没什么好朋友。而平时空闲时间又太多,总想找点事做。”
从时母嫁到时家,她就从没出去工作过,一直在家做全职太太。时母自家的家境并不算多好,父母都是普通的工薪阶层。而她自己也没什么大造化,高中那会儿贪玩,最终只上了个二本大学。
前四十多年的人生寡淡如白开水,唯一能够拎出来说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她嫁了个好丈夫,另一件是她养了个有出息的女儿。
时母是在大学校园里与丈夫相识的,算是一见钟情,两人甜蜜地度过了四年热恋期。大学一毕业,他们就去民政局领了证。婚后一年多,她有了身孕,生下一个健康的女婴。
每天什么事都不用操心,时母就在家带带孩子、做做饭,闲了的时候跟那些有钱人的太太约着去逛街买东西。认识的好些人都说她有福气,尤其是女儿进入娱乐圈混出名堂后,更多的人羡慕她了。
但其实时母并不怎么开心,甚至觉得疲倦。一开始做全职太太的生活她还是舒坦的,可日子一长,她就不这么认为了。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误入鹤群的鸡,怎么装都成不了漂亮的白鹤。
家境、学识限制了她的眼界,与那群白富美出身的富太太站在一块儿,显得她那么格格不入。人家谈什么巴黎、纽约那些国外风土人情,时母接不了话。说起珠宝、翡翠等高奢品牌,她也是一知半解。
见识都不同,当然聊不到一起。渐渐的,时母就不怎么跟那些富太太来往了。平日打发时间,就去广场那边逛,加入了广场舞大军。
在那里,她结交了一些聊得来、接地气的朋友。要么谈超市哪些商品在打折促销,要么就约着去商场买换季减价的衣服。
时母没觉得不自在,反而认为这才是她喜欢的生活,充满了烟火气。她跟那些跳广场舞的小姐妹多的是话题聊,与那些富太太一起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可是时母不在意,时莺却是要脸的。知道她妈竟然跟一群买菜连几毛钱都要斤斤计较的老大妈混在一起,她的脸当时就绿了。不顾时母的意愿,勒令她不许再跟那群乱七八糟的人来往。还数落她有好日子不会享受,非要跟那群穷酸的人一起折腾。
时莺想不明白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往上流圈子里挤,时母有那么多可以结交家世好、品位好的富太太的机会,却偏偏自甘堕落。
时母没有解释,面对女儿的怒火闷不吭声。她没有跟那些跳广场舞的小姐妹断绝往来,只是联系终归还是少了很多。
女儿的事业如日中天,画廊的生意也越来越好,可时母的心里却空虚了很多。时莺一年至少十个月都在外地,很少回到家。而时父喜欢约着朋友出去喝酒,经常一出门晚上八/九点才会回来。
时母一个人在家又没事做,只能偶尔给那些一起跳广场舞的小姐妹打电话聊天。但人家也是要工作的,不可能陪着时母煲电话粥,往往聊个几分钟就挂了电话。
一个人实在太无聊了,看电视剧都提不起兴趣,因而时母的精神一直不太好。有小姐妹看她恹恹的,就给她介绍了一份工作,就是去餐馆当个前台。工资也就两千多,胜在轻松。
时母当然很心动,考虑了好几天才试着跟丈夫说起这件事。她高兴的不仅仅是有了份工作可以打发时间,还有一个月能够赚两千多块钱。钱不多,可也是她凭着自己的双手赚的,拿着用安心多了。
坦言来说,时母是不缺钱用的。时家的画廊每年盈利都是九位数往上,时父哥哥一家得六成,他们家分得四成也是极大一笔钱。但时母很少拿那些钱去挥霍,因为她觉得烫手。
画廊名义上是时父与他哥哥两人一起开起来的,实际上出力的全是时家大哥,时父压根没怎么管过。不是他不想管,是有心无力。
时父的父辈是赌石发家,积累了一些钱财后收了手,转而做起了小本生意。收入还算不错,至少供一家人花销是绰绰有余的。
时家有兄弟俩,大哥勤快,人也聪明。从小学习成绩就好,初中、高中都是在重点班,高考那会儿还是理科省状元。
学校的所有老师、领导,包括家里人都以为他会选择数学或者什么机械专业,结果他默默填报了国内最有名的艺术学院去搞画画了,还取得了极为耀眼的成果。
有亲哥的优秀在前,时父的人生经历就平淡多了,甚至没什么可讲的。他的学生时代就是在打架、请家长、写检讨书中度过的,上了个二本大学除了娶了个老婆回去,也没干成什么事。
父母在的时候啃老,父母没了又有亲哥在经济上接济,日子过得比一般人舒坦多了。不过时父有一点好,他不折腾,也不会不满足,比那些扒着兄弟吸血还觉得理所应当的白眼狼好多了。
当初时家大哥说要开画廊,时父根本没想插一脚的。是时家大哥觉得自己名气有了、钱也赚了不少,但亲弟弟还过着落魄的生活,心里觉得不是滋味。
尤其又想起父亲临终前,让他多照顾着弟弟一点。毕竟弟弟除了吃,干啥啥不行。于是开画廊那会儿,他就让时父也参与进来,到时候赚到钱也好改善一下生活。
一听亲哥要带着自己赚钱,时父当然没有不乐意的道理。就这样,时家的画廊开起来了。时父只出了很少一笔钱,在时家大哥的让利下,却拿走了画廊收益四成的分成。随着画廊的名气渐大,时父一年比一年拿到手的钱多,生活过得滋滋润润的。
有人眼红酸他。说他不参与画廊管理,又不懂什么营销,连养护画的一点常识都没有,就凭着跟大画家那层亲缘关系每年拿走那么多钱,不觉得亏心么?
时父根本没在意那些说酸话的人,还乐呵呵地斜了他们一眼,得瑟道:“我大哥就是有本事,他乐意让我拿走那么多钱怎么了?你们就是嫉妒我,嫉妒我命好,遇到一个疼我的亲哥!要是不服气的话,也回家找自己哥啊。”
有理有据,没什么毛病。
那些人气得半死,偏生拿时父没办法。时父是个脸皮厚的,不仅油盐不进,还啃哥啃得理直气壮。当然,时家大哥愿意让他啃也就是了。再不争气好歹是自个儿亲弟弟,还能丢了咋的?
做丈夫的脸皮厚度堪比城墙,身为妻子的时母那脸皮儿可太薄了。她觉得时父对画廊什么贡献都没有,拿走四成盈利的行为不妥。她委婉地跟丈夫提过这个问题,时父不以为意,说哥哥嫂子对这事没什么意见,让她不要想太多了。
然而时母还是过意不去的,拿着那么多钱根本不好意思大手脚花出去。一来她节俭惯了,二来觉得那钱用着不踏实。于是除了维持基本的生活开销,剩下的钱都存到了银行。
听妻子说想出去工作,时父一时没说话。他就是不理解都在家闲了这么多年了,怎么忽然就想出去工作?不过他没立刻反对,沉思了几分钟后问:“这事女儿知道吗?”
时母默然,低头没说话。时父一看妻子这反应,就晓得这事还没跟时莺通过气,叹了口气道:“女儿不会同意的。”
连出去跳个广场舞时莺都不赞同,又怎么会同意她出去做个餐馆的前台?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女儿,时父最是清楚她的性子,要强又要面子。
当然知道女儿不会同意她去当个前台,时母心里门清,时莺大概会嫌她丢人。从小时莺就不乐意让她跟老时去开家长会,反而撒娇央求着她大伯父或者大伯母去。
以前时母以为是女儿亲近大哥一家,后来她才渐渐发现时莺亲近她大伯父一家是真,甚至巴不得是他家的亲女儿。她心里,是看轻自己这个当妈的。
看妻子沉默不语,时父又点了根烟抽,深吸一口吐出一个烟圈:“这事过年后再说吧。这都要年底了,先把这个年过好咯。”
拒绝了那碗甜汤,时莺倒在床上躺了会儿。没多久觉得胃里一阵翻滚,连忙跑到卫生间扶着马桶吐了。缓了好久,她才蜷缩在床上睡了过去。
第二天她是被一阵说话声吵醒的。本来脑袋昏昏沉沉,再加上起床气又大,她咣当一下开了门,满脸怨气地冲到客厅。看到客厅的情形后,原先打算脱口的指责咽了回去,她盯着沙发上坐着的青年,面色好了很多:“哥,你怎么来了?”
一想到自己穿着睡衣,蓬头垢面的,时莺赶紧又往卧室跑,想回去换身衣服。
被叫到的时也连个眼神都没有给奔回卧室的时莺,将拎来的特产放到一边,陪着时父时母说了会儿话:“我爸妈他们大概要临近大年三十才会回来,我的话,今年许是不能在家过了。”
时家大哥时不时会应邀飞往国外办画展,而时也的母亲工作也很忙,听说最近手头有个项目,急着出成果。
将切好的水果放到茶几上,时母眉心蹙了下,关切道:“什么叫不能在家过了?过年那天也不回来么?”
“要出任务。年底嘛,工作量更大了。”时也拿起一块削好皮的苹果尝了口,觉得挺甜的,又多吃了几块。
他没跟家里说要去执行的是抓捕任务。那是个犯下连环杀人案的逃犯,潜逃了两三年,前段时间还杀了他们警局一名同事逃跑了。
据知情人提供的线索,据说那个逃犯不久前曾经在外省出现过。时也已经联系了那边的警方配合,并且准备亲自过去一趟实施抓捕任务,势必不能再让人逃了。
时母还是一脸担忧,倒是时父拍了拍时也的肩膀,让他保护好自己。家里有人做警察这行的,家人难免提心吊胆。不能在家过年不是什么大事,人好好的就行。
聊了半把个小时,时也就起身告了别。等时莺换好衣服、顶着一脸精致的妆容出来,客厅里已经没人了。她愣了下,问时母:“哥呢?”
时母弯腰用抹布擦着桌面,指了指门口:“刚走了。”
“他怎么不等等我?”时莺连忙跑出门,连拖鞋都没换,终于在快要到小区门口的地方追上了时也:“哥!”
时也一开始没停下步子,甚至还越走越快。连连不断的呼唤声从身后传来,他无法当作没听见,只得停了下来,站在花圃边等时莺追上来:“有事?”
穿着拖鞋跑得气喘吁吁的时莺停下来喘了口气,面上露出委屈的神色:“我都挺长时间没见你了,就想跟你说说话。”
对这个只比自己大一岁的堂哥,时莺是很有好感的,还有点崇拜。长得又高大又帅,身材还好的男人谁会不喜欢呢?特别是穿着笔挺的警服时,莫名让人有安全感。
尽管是堂哥,但也不妨碍时莺欣赏他。她从小就喜欢跟在这个堂哥身后跑,过年拿了压岁钱第一件事就是想着买吃的,然后跟时也一人一半。
却不知为什么,时也对她不冷不热的。无论她怎么费尽心思讨好,时也从没对她露过笑脸。但是呢,长得好看的人就算是冷着一张脸也总是讨人喜欢的。
因而不管时也对她的态度多冷淡,时莺还是爱凑上去。她以为,时也对谁都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慢慢的,她就习惯了。
“我有些忙,没什么事的话就先走了。”时也淡淡地瞥了眼下意识撒娇的时莺,略微点了下头,毫不犹豫地抬脚走了。
被撇下的时莺张了张嘴喊时也的名字,可惜这次时也头也没回,大长腿没有停顿地往前迈,不多久就消失在小区门口。
作为一个公众人物,时莺不好随便抛头露面,唯恐被蹲守的狗仔拍到造谣。于是只得眼睁睁看着时也离开的身影,有些不甘心地抿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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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点一滴地往前移转,年味也越来越重。喻家往常的年货都是直接买的现货,今年喻母来了兴致,非得自己买了鲜肉去灌香肠、做熏肉、咸肉,而后撑了根竿子把那些半成品的肉全部晒在自家院子里。风一吹,淡淡的腊肉味儿就飘进客厅,闻着还挺香的。
每回时淼去喻母那儿吃饭都会被馋到,眼巴巴地盯着晒在太阳底下那些年货。喻母瞧她一副馋样,忍俊不禁地煮了两节香肠给她解解馋。
这还是时淼第一次吃到香肠,登时睁大了眼睛,被这又香又辣的味道征服了。原来年货这么好吃,她迷迷糊糊地想,真希望明天就是除夕,那就可以尝尝酱板鸭、腊排骨的味道了。
原谅时淼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小精怪,她在深山待着的那些年从来没有过过除夕。或许是精怪能够存在的年岁太长,对人类而言具有纪念意义的除夕与春节,于他们而言没什么特别的。一年的时光不过弹指一挥间,打个盹也就过了,着实没什么好纪念的。
被时淼的大力捧场愉悦到了,喻母哈哈大笑,顿时对自己的手艺信心倍增,还打算在除夕夜那天露一手。在小姑娘临走前,喻母还将晒得差不多了的腊肠腊肉都装了一些让她带回去吃。时淼没有推辞,笑得弯了眼。
除夕那天,喻淮早早地就起来了,穿上他新买的那件酷炫的风衣,脑袋上抹了些发胶,将每根散漫的头发都梳得整整齐齐,生生把自己折腾得老了十岁。
他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新发型,装作无意从时淼身旁经过,神情得意中又带了些期盼:“怎么样?”
“好丑啊。”时淼皱着鼻子下意识脱口而出,看喻淮脸色不对了,她赶紧出声补救,小声辩解:“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自己缺少一双欣赏美的眼睛。”
“……”这跟说他打扮得丑有什么区别?
喻淮瞪着一双死鱼眼,两条大长腿噔噔踩过地板,身形一转回了卧室。没多久一阵淅沥沥的水声传来,喻淮不仅洗了个澡,还把头洗了。
这回他没有抹发胶,用吹风机吹干后简单梳了梳,碎发软趴趴地贴着额际,瞧着又奶又少年气。那件炫酷的风衣还是被他挂在了衣柜里,换了件白色的毛衣,外边是长款的浅灰色外套。
“这个好看。”一看到换了新装束的喻淮从楼梯口走下来,时淼眼睛都亮了,连连夸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