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中,陈翁还是坐在万年不变的木凳上,手中依旧在做活,但是脸上却没了之前的淡然,眉心明显竖起,手头也慢了不少。
陈婆脸上有个红红的手掌印,这会儿正坐在房间中还愤愤不平,想不通江皖为什么不同意。
她的几个儿子全都蹲在地上抱着头,也不出门去做活了,不知该如何是好,心想着之后外面的人都还怎么笑自己。二娘三娘只坐在一旁低声哭,为自己以后的日子感到担忧。
唯有儿媳萧氏,大着肚子从外面拎着一堆菜回来,家中如今人人都不敢出去,人人都当缩头乌龟,唯有她敢。
进门,见这一大家子,火气直窜!心想要不是怀了孕,早就写张什么放妻,不对,放夫书、什么一别两宽书离了这个家!
正当她把饭做完,叫这些祖宗来吃饭时,听到门口传来一声巨响。
她赶紧当下碗快步走出去,原本苦着的脸展露出笑容,这是大姑子回来了!
“一个个的,这是都干什么!”
人未见,话先到。只见陈家大门被踢开,有一身着大红色对襟交领窄袖衣的女子走了进来。
她面容姣好,肤色塞雪,脖颈细长。乌黑的头发挽起,鹅蛋脸,丹凤眼,那眉毛一挑便让人心中一惊。当她走动时,裙摆飞起,那裙摆上大片的牡丹便露了出来。
与当下女子不同,如今女子多穿青色白色,像她这种大红色是极少见的。她的美有攻击性,让人不敢与她直视。
她又扫视了屋子里的几人一眼,眉毛一竖,“怎么了,都哑巴了?能做出这种事儿了,怎么现在一个个都成了缩头乌龟了!”
“我真是万万没想到,你们竟敢让二娘三娘去做妾!”她气急了,指着几人说道。
众人皆不敢与她对视,甚至在她进来的那一刻,陈翁手中的活一顿,陈婆咒骂声停止,几个儿子后退一步,头抱得更紧了,二娘三娘的眼泪也终于止住。
没一个人敢说话,连呼吸都放缓。
“丹娘,你来了,赶紧坐下消消气,肚子六个月了吧,可不能生气。”萧氏跑出来说道。
丹娘坐下,声音却没有放低,甚至对着房间里的陈婆喊,“你们肚子里的那点弯弯绕绕我又何尝不知,这个水柜街中的人又何尝不知!不就是想贪人家的东西吗!”她最后一句话倒是压低了声音。
“我当年出嫁,就想扣了我的彩礼嫁妆,我以为你们也就这个本事了。没成想还敢把两个妹妹送给人家做妾,有你们这样当爹娘兄弟的吗?”
“也还好是这件事儿没成,若是真把人送进去了,不等你们拿上金子银子,住上大宅子,我就直接一包药把你们药死算了!都别活了,省的害人!”说着,将桌子上的茶杯往地上狠狠一摔,茶杯便在众人面前摔的四分五裂。
众人听了全身一抖,这个可是个祖宗,当初因为想让她嫁给年纪大点的有钱人就敢拿刀干架的祖宗。就是扣了点彩礼嫁妆,还敢摔桌子摔菜碗的祖宗。如今说出这种话,他们还真不敢把话当玩笑。
陈翁觉得丹娘这般太下他面子了,于是壮着胆子说,“不是妾,是正妻。”
“放屁!外面都传疯了,人家江官人说自己有家室,你们知道了还要巴巴的把人送上门,这叫什么正妻?”丹娘破口大骂,她是真的气狠了,怎么会有这种父母。
她这话一说完,原本止住眼泪的二娘三娘又呜呜的哭了起来。
丹娘没好气斜了她两人一眼,心中是恨铁不成钢。她又何尝不知两个妹妹的心态,先前肯定不愿,但无疑是被她娘给说动了,毕竟那个大院子真的很诱人。
她望着这一大家子也心累,扶着腰站了起来,“嫂嫂,我去一趟江官人家。”
萧氏一愣,点头说道,“我扶你去。”
于是两个孕妇搀扶着出门,房间内也只有二娘三娘担心的看着。
两人出门,没走几步就到了江皖家。
丹娘在夫家中就把江官人给打听清楚了,如今一路上两人相顾无言。到了江家,敲敲门。
江皖在房间中画画,以为又是陈婆,于是顿时火气大了,快步走出院子,打开门一瞧,竟是陈婆的儿媳妇,旁边还有一个美满的女子。
她心中反应过来,听闻陈婆有个十分好看的大女儿,想必就是这人了。
“江官人,我是来替我娘道歉的,真是对不住了。”丹娘直截了当的说道。
江皖见她两人都大着肚子,于是赶紧转身走到一边,让开路。
两人走了进来,把刚刚路上买的糕点放在桌子上,“给您添麻烦了,我万万没想到他们能干出这种事。”这句话说出来丹娘都觉得有些丢人和羞耻,怎么会上赶着给人当妾呢。
江皖能说什么,只能笑笑道,“无事,以后别这样便好。”她这段时间也是被陈婆给弄怕了,这时脸色实在称不上有多好。
丹娘点点头,“妾通买卖,我懂,以后定是会约束他们的。”她曾经也见过那种被明码标价的妾室,真真是可怜。
不过想到江官人并未接下自己的妹妹,又不由得感叹一句,“您是个好人,和其他男子不一样。您或许不信,但我……妹妹原本是没这个想法的,但抵不住我娘日日劝说。”
“您不知,这根源还在我。我自己嫁人后开着一家胭脂铺子,很是操劳。所以我娘常常就对二娘三娘说以后……嫁个好人家就可以不必像我一样那般辛劳了。她们在我嫁人后,在家中生活的颇是不易,这才移了性情。”
江皖听愣了,像面前这位女子一样自己开店还不好吗?自己当家做主不好吗?
而且她记着宋朝女子地位挺高的,汴梁大街上的女子并不少。宋朝女子不仅可以不嫁待在家中成为“在室女”,继承权和男子一样。甚至即使是出嫁女,也有继承权,只比在室女少一分而已。
而且宋朝不是只有男子可以休妻的,女子同样也可以休夫,并且还可以分得一半财产和女儿的抚养权。所以她觉得相对来说,宋朝的女子的生活对比其它封建王朝中的女子的生活应该不会太艰难。
丹娘见江皖脸上有些不信,于是解释道,“像我这般的还好,自己怎么的也得争口气。可我那两个妹妹,什么事情横竖都听我爹娘的。若出嫁了也罢,内宅自己能做主,可没出嫁,那命运就是捏在父母手中。”
想了想又说,“其实大多性子不硬的女子都是如此,没人推一把,那便在家中听父母的。若像我家父母那般缺德的,女儿稍有不慎就进了火坑。”
“她们不敢走出去,想开店也没有本金,想做工也没有多少技能,只能接点小帕子来绣绣花。
这一生,父母好那就都好,父母不好那就寄托夫君,夫君再不好就寄托儿子,等到过不下去了,或许才敢和夫家娘家一拍两散。可有多少人又有这种勇气呢?”
夜晚,窗外月色皎洁,江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
今日下午丹娘那一番话一直在她心中忘不掉。她在想,无论多好的法律,在这种父权社会、封建社会下都很难做到女子的权利和男子一样。
她们总是会受到洗脑压迫。法律给了你底气,可打铁终究得自身硬,自己立不起来,谁帮都没用。
丹娘说,得有人“推一把”,江皖想通这其中的意思后,就重重的叹了口气,她很想不管,但真的就做不到!
于是,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后,趁着这会儿月色正好,汴梁进入睡眠之时,回到现代,把那现代棉花纺线机和织布机等工具的图纸给画了下来。
就让自己来当个火种吧!
唉!她江皖,天生劳碌,终究还是逃不掉重操旧业的命!
第87章 第四块模型 江皖又带着现代买的皮棉和……
从那天晚上开始, 熬了一个通宵后把图纸给画完。江皖又在搜索的过程中发现她们平城当地有棉纺织的非遗传承人。于是江皖又抽出三天的时间到他那儿去学习基本流程和大致的技术方法,顺带又在老爷爷的指点下改进了自己的图纸。
接着,江皖从网上买了皮棉和纱线, 用作起步的原料。然后分成好多批,忙活了一整天,才将买的皮棉纱线给带到汴梁。
过了这么些天了, 水柜街上的闲话还是没有降下去。当初因为抢江皖丈母娘的位置,陈婆和另外几人闹得太狠。这会儿那几人见陈婆丢了面子又丢了里子, 怎么能不趁着这个机会落井下石。
于是每当舆论降低时,她们几人又重新提起。按现代的话来说, 江皖应该算是水柜街中的神秘人物,流量颇大, 关注度颇高。特别是那天的木棉布衾让她在水柜街中声名鹊起,所以水柜街的老百姓们对她的“绯闻”自然喜闻乐见。这也就导致了她们提一次, 陈家就要被拉出来鞭尸社死一次。
陈家的人这会儿倒是敢出门了,却比以往更加少言寡语。倒是江皖, 这么多天大门紧闭,也没见个人影,但人人却以为她是被陈婆给搞怕了, 害怕被陈家给赖上,所以这几天在家避嫌呢。
江皖回来后, 收拾好东西,打算找木工去打几台纺纱机和织布机。
出了门,赶着马车, 一路上都有人向她行注目礼,时不时还遮着嘴巴对旁边的人窃窃私语。
江皖:……
好歹在说的时候别盯着我!这是生怕她看不出来啊!
本来她还想在路上问问行人这汴梁哪里有好木工,可就这种情况, 她还是加快赶车的速度跑路吧。
“哎,江官人!”她经常买衣服的那家绣庄掌柜叫她。
江皖“吁”一声,将马给拉住。转头看,掌柜的正站在店门口,略带调侃的看着江皖。
她无奈,只好将马车停在一边,下了马车走过去,还没等她开口呢,掌柜就先问道,“您近来可好?”
江皖还能怎么说,只能点点头,“都好,吃得饱睡得足能不好吗?”
“嘿,我也觉得你肯定好,要不怎么会有美娇娘亲自上门呢!”掌柜和江皖也算相熟,说话也比别人没了几分顾忌。
江皖听他这么说赶紧打断他,“可别这么说了,没有的事儿。我今日出门是有事儿做的,您可知哪里有好的木工。”她连忙转移话题,这件事过了就过了,没必要让人家永远生活在别人的调侃中。
掌柜听出江皖不想谈这话,于是就正色说道,“咱们附近就有一木工活做的不错,就在玲珑巷子走进去左手第二家。”
江皖点点头,正想去找,掌柜又连忙拉住她,“你得有个准备,这个木工姓喻,极重眼缘,为人傲得很,有的木活他是轻易不肯做的。若是你没有什么复杂的时候东西,外城的安儒街中倒是有不少木工,价格也都实在。”
她有些疑惑的点点头,做木活竟然还看眼缘,她这几张图纸应该是能入那位喻大师的眼的吧?
“我的图纸有些复杂,所以就去找那位喻木工了。”江皖笑笑道。
掌柜听他这么说,于是又对他科普,“您到时候可得注意些,千万不能在喻木工做活的时候打断他,否则他很有可能会把这活一丢,让你自己回家做去。”
江皖惊讶了,那他脾气还真是够暴躁的。
掌柜仿佛懂了江皖的表情,于是走到一边的屋子角落,面带崇拜的对江皖说,“您是不知这位喻木工的祖父是何人,知道后就晓得他的傲气从哪儿来了。他的祖父姓喻名皓,乃是顶顶有名的木工大家!”
看江皖还是一脸迷茫,于是又说道:“这个喻皓在□□年间当过都料匠,建的宝塔和楼阁至今无人超越。更是在晚年时写下《木经》三卷。如今,那大名鼎鼎的《木经》三卷正是在他孙子喻木工手中呢!”
江皖顿时焕然大悟,他说《木经》江皖就晓得了,这个《木经》的作者喻皓被欧阳修在《归田录》中赞道是“国朝以来木工一人而已”!就连李诫编写的《营造法式》在很大的程度上都是借鉴《木经》的!
木经木经,能带个“经”字,就晓得这本书该有多厉害!
只是可惜,这本书在后世就失传了。
江皖想到这儿兴趣顿时来了,《木经》在这位喻木工手上,她能不能抄一份到现代去呢?
想完,赶紧告别了掌柜,然后驾着马车到了玲珑巷子。玲珑巷子中住着的大多都是泥匠木工,房子称不上多好,但那左手第二家在一堆房子中可谓是鹤立鸡群,外边看着极为不错。
江皖把马车停到一边,然后敲门。没一会儿,就停到门里边的脚步声。
她正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动手把袖子两边整平。接着抬头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于是——
“啊——卧槽!”江皖吓得大叫,下意识的往后边退,一个不小心,就踩空阶梯,摔在地上。
只见那大门未打开,左扇大门上却出现一个人脸。浓眉大眼,胡子邋遢,嘴巴上还叼着跟短竹签。此刻他正看着江皖,眼神中似乎还带着些嘲笑?
江皖这会儿坐在地上直拍胸口,抬头望着大门,心想,这tm不就是她之前想要的那种大门吗!
可见这位喻木工也是被人烦透了吧。
她赶紧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灰土,然后说道,“喻木工,我叫江皖,是来请您做个东西的。”
喻木工没说话,只不耐烦的从洞中伸出手。江皖见了立刻上道的把几张图纸给掏了出来,然后递给他。
在此刻她才发现,这门上的洞口也不知是怎么开的,她刚刚竟然没有发现。又见那洞口很是齐整,想必盖上后也是严丝合缝的。
喻木工接到图纸后就消失在洞口中了。
在门的另一边,墙壁下放着一把椅子,这是喻继祖常坐的地方。经常有人从洞口递图纸,他就坐在这儿看。若看上了,他便开门,若看不上,他就又把图纸从洞口塞出去。可谓是干净利落,绝不会浪费自己一丝时间!
江皖在外面等得心焦,最近天气转热了,这会儿太阳照在大门上,所以江皖这会儿躲到屋檐下也不好使。
她在外面频频走动,而喻继祖却坐在椅子上拿着着几份图纸惊为天人!他眼睛仿佛钉在了图纸上,过了一刻两刻都没反应过来。眼睛眨都不眨,还带着惊奇。好不容易看完第一张了,接着往下翻,便又是如此!
总共六张图纸,他竟看了整整半个时辰!
江皖也在门口晒了半个时辰!
等到他终于记起还有个客人时,江皖早就焉巴巴的了。心中早就想敲门,但又记得掌柜说这位大师不喜被人打扰,于是硬生生的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