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些话本子,你帮我都烧了罢……”
外头吹吹打打,好不热闹,是唐家接亲的人来了。
婉婉被人扶着出去,走出大门前,她脚下忽然顿住,转身朝向沈氏的方向重重一拜。
“婉婉!”沈氏泣不成声,握着她的手久久不舍得放开,一直到被催促好几遍,才不舍又不忍地松手……
花轿抬起,在吹吹打打中晃晃悠悠往前走,婉婉坐在里边,又害怕又惶然,无处发泄的她只好不停地哭,哭到后来泪也干了,心也枯了。
轿子停在唐家大门口时,本应在场的新郎官唐枕,却在花楼里睡得昏天暗地。还是被他爹斥为狐朋狗友的沈唤,发现了躺在房梁上的他,忙将人给喊醒。
唐枕揉着眼睛,“怎么,那家人退亲了?”
“什么退亲?花轿都进你家门了!”
唐枕一惊,“什么?我这几日搞这么多事也不退亲?哪家这么能忍?”
沈唤叹气,“你不会连跟你定亲的是哪家也不清楚吧?这可不是以往那些看重体面的人家,那城南顾家听说家道中落,那顾中朗又是个贪慕权势的,能攀上这门亲事都乐疯了,别说是你当街跟花娘调笑,就是你当街杀人放火再跑到他家大闹一通,他也舍不得退亲。”
唐枕:……
他脸色变了一变,拍了拍因喝多了酒而有些昏沉的脑袋,低声呢喃:“拜堂了却没有新郎,那小姑娘该不会难堪到哭鼻子吧!”
沈唤没听清他说什么,见他跳下房梁往外跑,忙喊道:“你去哪儿?”
唐枕:“回家拜堂!”
第2章 挑盖头了
安州太守之子蹉跎了二十五年,终于能成亲了!前来贺喜的亲朋各个喜气洋洋,再也不用担心自家女儿哪天被唐家看上了。
然而迎接宾客的唐家人,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从老爷夫人到丫鬟小厮,没有一个不在强颜欢笑。
这谁能想到呢?明明门窗都锁死了,日日夜夜派人看守,唐枕竟然还能捅破屋顶跑出去!天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唐太守将婚期定得这么急,一切仪式从简,从下聘到迎亲拢共七天,就是为了打唐枕一个措手不及,谁知道千防万防,防不住这逆子一肚子坏水。
这几日谁都能看见唐枕在城里乱晃,可谁也抓不住他,唐太守半夜辗转反侧,总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个渔夫,一定是杀鱼杀多了造孽太深,这辈子才生了这么条滑不溜秋的坏鱼来折腾他!
唐府门前敲锣打鼓好生热闹,鞭炮声噼里啪啦火光乱跳,孩童嬉笑着说吉祥话讨喜钱,贺喜的宾客人头攒动谈笑风生……
唐太守和唐夫人站在大门前,看着那越走越近的花轿,心口却跟漏了风一样又凉又痛。
管家凑近小声道:“大人,昨儿个有人瞧见少爷进了春宵楼。”
唐太守激动道:“那人呢?”
管家满脸惭愧,“前前后后派了五十人把守,楼里每个地方都搜了,没找着少爷。”顿了顿,管家又道:“还让人上屋顶看了,那屋顶好好的,少爷也没从里头飞出来。”
此时已经有不少人察觉到异状,怎么花轿都到门口了,新郎官还不见人影呢?
这时就有本地人同那些外地宾客小声谈论起来。
“这唐家公子也不知什么毛病?人家孩子都能说亲了,他拖到这把年纪还不想成婚。”
“看唐家公子相貌堂堂,莫非是有暗疾不成?”
“谁知道呢?早些年也不是没有门当户对的姑娘同他定亲,今天定亲明天他就能给搅合散咯!”
“这……听说他最喜跟一群下九流称兄道弟,该不会是好那口?”
“新娘子当真可怜,大喜日子新郎却不在,也不知在哪个温柔乡里……”
“生了这么个儿子,唐太守也是难啊……”
宾客们的议论虽然没传进唐太守耳朵里,但他是什么人?看一眼那些人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可他已经无力去管了。
管家忧心忡忡道:“大人,少爷还没找到,怎么办?”
唐夫人也急得六神无主,“这可如何是好,我好好的儿啊,怎么就不听话呢!”
唐太守黑着脸,“不管了,将新娘迎进门,这逆子不来,就找个人代他拜堂!”这门亲事是成定了!反正这么些年唐家丢脸丢不少,也不差这一次!
唐家娶妻,新郎官却不在,新娘子只能由其他人引进去,这事儿放在哪家头上都是笑柄。可唐家到底是安州最有权势地位的,众人不管心里如何想,表面上却还大大方方恭维贺喜。
鞭炮和乐声齐鸣,司仪唱着吉时到,新娘子便在众人目光下被引进了厅堂。
唐家夫妇一左一右坐在堂上,见到披着盖头的新媳妇孤零零走上前来,不免面露惭愧。
唐夫人看向自家丈夫,正对上唐太守也看过来的目光,夫妻多年,彼此都明白对方的意思。
不孝子又一次让唐家颜面尽失,更对不起这新进门的媳妇,他们无能管不住儿子,日后只能对儿媳再好一些,不能再叫人家姑娘受委屈。
唐家家大业大,宗族里适龄又亲近的子弟也不少,很快就找出一个暂代唐枕的。
族兄弟代替拜堂这事儿也不是头一回见,但要么是冲喜要么是结阴婚,总归是新郎官没法子站起来的,还是头一回见着有手有脚能跑能跳却要找人代替的新郎。
看客们瞧热闹瞧得起劲,盖头之下,婉婉又一次湿了眼睛。
虽说早知嫁的不是良人,可她没想到,那人能日日在外寻欢作乐,却没功夫亲自来跟她拜堂。
这一路走进来,唐家的嬷嬷一直小声跟她赔不是,说他们少爷性情中人,有事耽搁了才没能赶回来。
婉婉知道,她都知道,唐枕不是没功夫,也不是被耽搁了,他就是瞧不上她,不想娶她,可婉婉也不想嫁啊,然他能逍遥自在地逃婚,她却连说一个“不”字的资格都没有。
司仪唱道:“新人拜堂~~~”
手里的牵红被人扯了一下,婉婉顺着那力道,浑浑噩噩跟着走,忽然听见咚的一声大响,所有人为之一静,紧接着一个清朗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的婚礼还能由别人替?究竟是我娶媳妇还是他娶媳妇?”
婉婉下意识侧头望去,透过盖头,她模模糊糊看见一个人影站在厅堂口,手里还拿着一面铜锣。
“少爷……少爷快穿上!”又一个人跑过来,抓着一件约莫是喜服的衣裳往那人身上裹。
婉婉想,原来这个人还知道何为脸面。
唐枕一边往身上套衣裳一边大步往里走,众目睽睽下他泰然自若,仿佛大老爷巡视辖地,浑身上下连一根头发丝儿都分外理直气壮。
看客们不经意间与唐枕目光对上,眼里的戏谑顿时缩了回去,还莫名有些尴尬。他们思来想去,最终只能归结为,纨绔不愧是纨绔,脸皮之厚,无人能及啊!
唐家夫妇万万没想到儿子居然能在这关头赶回来,两人不由都站了起来,眼含热切看着他。
虽不知儿子这回为何如此乖巧,但眼下宾客云集拜堂要紧,于是又双双坐下,看着仪式完成。
三拜过后,新娘子被送回新房,新郎官则被众人团团围住,照例来一番调侃与劝酒。
热热闹闹宴席摆开,不久后,劝酒的人一个又一个醉趴下,被劝酒的新郎官却还站在原地一杯接一杯往嘴里倒,这人喝酒如喝水,一壶接一壶灌下去,却还四平八稳面色如常,余下诸人一见这酒量不得了,纷纷熄了再上前劝酒的心思,以免新郎官没醉倒,自己反倒跟前人一样被灌醉,那才是丢脸。
没有人再凑上前,唐枕倒乐得自在,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一通豪饮。
“怎么还在这儿喝?”唐太守在儿子身旁坐下,儿子终于成亲,他心头的一桩大事已了,说话也和气了许多。
唐枕抬头看他一眼,“你不懂,从今天起,我的单身生涯就结束了!”
唐枕从小到大的怪言怪语多了去,唐太守懒得细究,催他回去看新娘。
唐枕不去,都是因为这封建迂腐的爹妈,他玩到三十岁再结婚的梦破碎了,此刻心里又烦又乱。
唐太守见他满脸不愿,也是奇了,“你都跑回来拜堂了,怎么现今又不乐意了?”
唐枕:“你们把人都抬进来了,我不回来,难道让所有人看一个小姑娘笑话吗?”他下巴磕在桌上,盯着酒杯满脸失落,“可怜我……原本想等三十岁再成婚的。”
唐太守吓了一跳,暗道幸好和夫人挑了户不舍得退亲的人家,要不然真被这逆子拖到三十,他怕是要被活活气死!
思及此,唐太守面上的和蔼再也留不住,左赶右赶将儿子赶进了洞房。
唐大公子的洞房谁敢闹?唐枕一进去,新房里的人做鸟雀散,连跟着婉婉陪嫁过来的人也被拉了出去。
房门砰一声合上,坐在床沿的婉婉浑身一抖。
她低垂着头,放在膝上的双手用力拧在一起。
婉婉不知道其他女子出嫁是什么样的,她从小就生活在家中那一片小小的天地里,鲜少有外出的机会,自然也没见过几个男子。
在她的想象里,二十五岁的唐枕一定是个留着长胡子、佝偻着背,看人时眼睛总也睁不开,眼底下还有一层厚厚青黑的老男人。
因为她那二叔就是这么副形容。
她听丫鬟们说,二叔是因为总喝酒、总去青楼,被掏空了身子才会那样。唐枕可比二叔过分多了,他可是个大纨绔!从小就在青楼和花酒里泡大,他还比二叔大一岁!他一定又老又丑又委琐!
婉婉本以为自己的眼泪都流干了,可一想到一辈子都要和这么一个男人过日子,还要日日忍受他出去花天酒地,再想想她以前一直憧憬的磊落君子,婉婉心里就难受极了,不知不觉又啜泣起来。
低低的哭泣声在空旷安静的新房里格外明显,把呆呆坐在桌前的唐枕惊得回过了神。
他不由侧身看去,就见红通通的床上坐着个红通通的小姑娘,盖头没掀开,可那身形娇小纤薄,说不出的可怜。
唐枕叹了口气。
他不想结婚吗?当然想。
只是他身体里装着一个异世界的灵魂,让他无法接受二十岁之前就匆忙结婚。而二十岁之后,此世的父母来来回回给他介绍的都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他怎么能娶一个未成年?他接受不了。
灵魂和思想都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以致许多他明明觉得无关紧要的事,别人见了却要大呼一声伤风败俗。索性他本就是个惹是生非的纨绔,干脆更混不吝一些,把那些未成年小朋友统统吓退好了。
这么多年都是如此。谁料这一回被经验给坑了,没想到他的荒唐事闹得全城沸沸扬扬,顾家居然还乐颠颠把闺女往他家里送。
这得是多恨自个儿闺女,非得往他这个火坑里推?
这小姑娘也蛮可怜的,爹不疼娘不爱,还差点在全城人面前丢脸……更惨的是,她还得跟着他一起守身如玉。
想想那些十六七岁就怀孕生子的小姑娘,再想想这个小娘子以后会遭受的非议……唐枕用力呼出一口气,缓解了下紧张感,才慢吞吞挪到床前,挑开了盖头。
第3章 该敬茶了
他过来了……他过来了……他过来了!
哭到一半的婉婉听见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再看见红色外那一道模糊的身影,紧张得连呼吸都停了。
手指发着颤,瞥见那人递过来的喜称,婉婉一下闭紧了眼。
头顶一轻,盖头被挑开。婉婉的心也悬到了顶端,瑟瑟发抖宛如一只待宰的小鸟。
室内一阵沉默。
婉婉久久等不到那人下一个动作,也听不见任何声音,终于忍不住睁开眼。
没有她想象中佝偻委琐的老男人,也没有色眯眯急不可耐的大色鬼,只有一个年轻俊俏的郎君,正蹲在她面前好奇地看着她。
见她睁眼,这人才露出个笑,“原来是只爱哭的小花猫啊!”
什、什么小花猫?这个人在说谁?
婉婉下意识往后退,没在房里看见别的人,才惊慌道:“你是谁?唐、我夫君呢?”
唐枕本来有些紧张,看小姑娘这么慌乱害怕,他反而镇定了,站起身,指了指自己,“我就是唐枕,你没听出来我的声音吗?”
唐枕?他是唐枕?可唐枕不是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老男人吗?
婉婉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刚刚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她于是缩得更紧了,生怕惹怒这个恶名在外的大纨绔。
唐枕没想到她会这么害怕,原来自己的名声已经差到可以吓坏小姑娘了吗?还有,什么被掏空了身子的老男人,他这么年轻英俊,究竟是谁在外头瞎传?
唐枕觉得自己很冤枉。他明明是个洁身自好守身如玉五讲四美的好青年啊!
可看着这个缩成鹌鹑的小姑娘,唐枕又默默叹了口气。
换做另一个世界,这个年纪应该还在上高中吧!
“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小小年纪你知道什么叫掏空身子?”
他不生气吗?听出他语气温和,婉婉悄悄抬起脑袋。
龙凤喜烛照得屋里亮堂堂的,唐枕的模样在灯火映照下愈发俊美温和。婉婉形容不出他的眼神,只知道在他的目光下,她绷紧的心神缓缓放松,莫名觉得这个人很好说话。
于是婉婉小声道:“我知道。嬷嬷都教我了,就是又行房又喝酒,还和好多人一起,次数多了,精气神就被掏空了。”
噗呲!她面前的人先是轻笑,然后是大笑,哈哈哈笑了好久,笑得婉婉胆子也大了,甚至后来她都有些生气了,这夫君怎么回事?作甚笑话她,她明明没有说错!
婉婉不觉鼓起了脸,她实在有些气恼,可面前这个人是她丈夫,她已经说了不该说的话,不能再违逆他。于是婉婉只能憋回去。
为什么,为什么嫁做人妇这么难?
婉婉觉得很委屈,可究竟为何委屈,她也不明白,只能抱着膝盖缩在最里面。
一个可怜巴巴的小花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