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安一副“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就破罐子破摔都招认了吧”的模样,叹了口气,道:“我没好意思告诉永平哥,我看着你便讨厌。”
小满才要为这一句炸毛,却听小安幽幽地说:“因为你活脱脱便是从前我的模样,关在书房小小的地方,不知道外面是是什么样。成天只想着怎么讨宠爱,公子给个好脸,便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是什么有体面的人物了。岂不知,咱们这样的,不过是公子的玩意罢了。只三四年得用,身体长高长硬了,公子便会寻来新人,将咱们从书房撵出去,然后便忘记。”
小满听得愣了。
小安缓缓道:“等从书房出来,待遇便一落千丈。从前赔着笑脸追着你喊‘小安哥’的,再见面喊你便是‘喂,小安’。吃的喝的用的,再别想有书房里的待遇了。一天天便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便像回事处的康亮一样。”
小满更愣了:“回事处的康亮?是谁?”
“看,你都不知道他是谁。他是康字那一拨的,跟康顺哥哥一起进府的。从前,我是说,我进书房之前,谁不得追在他屁股后头殷勤喊一声‘小亮哥’,可现在呢?”小安道,“你看康顺哥前几年不显,这几年跟着永平哥做事,渐渐也成了公子得用的人了。可当年的小亮哥呢?只靠着脸生得还算好,在回事处负责接待和送帖子,每日里就是来回跑腿。”
“我从前便好怕自己以后出了书房便成了下一个被人忘记的。幸好我遇到永平哥,永平哥肯教我功夫,肯带我做事。我不偷懒,勤练功夫,以后公子不宠我我也不怕,因为我能为公子做事了,我是个有用的人。”
说了这许多,小安终于对小满发出了灵魂的质问:“小满啊,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呢?”
小满的眼中闪过了迷茫和恐惧。
看来,还没有傻到底,小安想着,忽地被小满扯住了衣袖。
“我想过,我想过的!”小满完全和小安共情了,“只我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我不像你筋骨好能练功夫,小安哥,你教我,我以后该怎么办?”
从前叫“小安哥”都是语带挖苦,今日这一声,叫得发自内心。
小安压下心中得意。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教你,因我自己也正在摸索。”他拍拍小满的手臂,“只你别怕,永平哥是个可靠的人,我先跟着他干。等以后你出了书房,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跟我和永平哥说。咱们俩都是书房出来的,旁人看咱们的目光不一样,咱不能自己窝里斗,谁敢拿那种眼光看咱,谁敢跟咱阴阳怪气地,咱们一起戳瞎他的招子!”
小满的眼睛湿润了:“小安哥,我以前错看你了!我……”
“别说啦!也是我以前不稳重。要不是永平哥骂醒我,我还傻傻地跟你斗气呢。有什么好斗的,旁人看咱俩,都知道咱俩在书房是干嘛的。”
一句话便叫小满垂泪,忙用袖子擦了擦。
小安知道火候足了,轻描淡写地道:“说以后都是空话,眼前我能帮你也不多,只四公子的脾气习惯,我倒是了解得很,你有不知道怎么办的事,倒可以帮你想想主意。”
他果真便提点了几处,都是以前四公子觉得他做的好,而小满没有做到的地方。
小满感激涕零,心中把原先的偏见全抛了,只把小安当成了亲哥哥似的。
小安回到居住,看到小芳蹲在院子口抓石子玩。
他喊了一声“小芳”,道:“来我屋里吃点心。”
小芳眼睛顿时亮了,又期期艾艾,犹犹豫豫。小安失笑,道:“放心好了,我屋里有漏刻,你掐着时间回去,不会叫你干爹回来找不着你的。”
小芳便蹦蹦跳跳地跟他去了。
他吃点心吃得十分香甜,样子分外可爱。
小安笑:“慢点,别着急。”
小芳夸:“真好吃。”
小安微微一笑,道:“这不过是外面铺子里买的而已。你呀,没见过好东西。以前我在四公子书房里,吃的都是府里郑师傅亲手做的细点,喝的都是鲜榨的果汁。书房里烧着地龙,冬天里一点都不冷,成日里暖烘烘的……”
小芳渐渐听得住了。
四公子的书房,听起来……那么美好。
这日下起小雨,四公子见过了襄王说了些事情,待走出长游廊后,小厮撑着伞护送着他回到自己的院子。
门口有当值的丫头,见着主人回来,迎上去接过小厮手中的伞。
四公子一只脚迈过门槛,忽然心中一动。
他转头看去,那撑伞的丫头细皮嫩肉,生得俏丽。
只是能到这院子里来的,哪有生得不好看的呢,大丫鬟们个个风情,四夫人更是个美人,想出头太难了。
俏丫鬟撑着伞,一双妙目含着情,怯生生地望着四公子。
四公子问:“你是芋儿,还是青梅?”
丫鬟眼中闪过惊喜,羞涩道:“贱名污了公子的耳朵,奴婢是芋儿。”
芋儿应该是……那个为了在下雨天抢门口的位子拿树枝子甩了别人新裙子一串泥点子的。
四公子扑哧便笑出来。
他喜欢有小心机,有小性儿的女子。就譬如他嘴上抱怨四夫人矫情,其实很爱她耍那些小性子。都是闺房之乐。
芋儿茫然,不知道他因何而笑。
四公子捏了捏她的脸,风流一笑:“生得不错,进来伺候我更衣。”
芋儿的心怦怦地跳起来!
永平哥让小安哥给她传的话,果然是真的!
若富贵,大恩大德,必不相忘!
小安在永平面前并不算吹牛。他若是肯,的确是能让小满心甘情愿管他叫亲哥哥的。
不到一旬的功夫,小满和他已经是交心的关系了。
这一日小安问小满:“有没有想过,以后离开书房,找谁接替?”
小满愣了:“这是我们能想的?”
“怎么不能。”小安扯扯嘴角。不敢做倒也罢了,连想都不敢想,那可真是怂包一个。
看看永平哥在想什么,他想做牛贵!这就是差距。
“小亮哥离开书房,我干爹把我送了进去。我离开了书房,你干爹又把你推了进去。”小安说,“怎么就不能下一个进书房的人,是咱们送进去的呢?谁规定只许老家伙们养干儿子,不许咱们养干弟弟啦?”
小满想想,他如今在书房,他干爹不仅跟着威风,还吃他的孝敬,十分舒坦。
“只是,上哪去找这样的人呢。”他抱憾道,“这得生得好,还得年纪合适,还得慢慢教他。”
“你天天关在书房里哪也去不了,天上又不会掉个人给你。”小安嗤笑,笑完,道,“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个,自然是因为我见着合适的人了。”
“在我隔壁院子,他干爹是世子那里的兴庆。你知道兴庆吧,那老家伙以前和我干爹不太对付的。做事迂腐得很。”
“那孩子生得好,年龄正合适。先把他带在身边慢慢教,等将来你出书房的时候,正好把他放在公子身边。”
“哦,他叫小芳。”
第26章
兴庆脚步匆匆地往四公子的书房去。
他适才回到役舍居处,没见着小芳。喊了两声,住在厢房里的人推开了窗子:“庆管事,小芳叫四公子的人带走了。”
“哦,小安哥吗?”兴庆骂道,“贪嘴的家伙,又去吃人家糕点去了!”
“不是……”那人却顿了顿,道,“是,四公子书房的小满哥。”
听到“四公子书房”,兴庆的脸色变了……
府里进了一批新孩子,兴庆想养个孩子,便去挑。
那长得好看又聪明的,无需担心,迟早会出头。那长得普通但老实的,踏实做事,总能有饭吃。
送进王府里的,自然没有又丑又蠢的。但却有漂亮却傻老实的。便是这种,最令人担心。
兴庆老了,容易心软。心里一软,便舍了那好看又聪明的,选了小芳做干儿子。
只他没想到,便是这样,小芳还是去了他最不想他去的地方。
“正想着找您呢。”小满在四公子的书房接待他,“瞧他生得可爱,便带来给我家公子看看,谁想到公子中意他,留在我们书房这里了。他的东西也不用拿了,这边都给他办新的。您养了他半年,这是公子赏的,您收着。”
兴庆接过那荷包,里头的银子,足够在府外买十个小芳。
兴庆心头苦涩,只事已至此,他也无力挽回,心里恨着小满,却只能道:“这孩子现在可在?他是个傻的,我想多嘱咐他两句。”
小满给他指了后罩房。
兴庆过去,小芳正在吃点心吃得开心。见到兴庆,他先习惯性地吓了一跳,随即想起来小满哥说过,自己以后不是兴庆的人了。紧张褪去,反倒是在陌生环境里见到熟悉的人的欢喜涌上来。
“干爹!”他过去拖住兴庆的手,“你来吃点心!这里的点心可好吃了!”
“我不吃。你吃。”兴庆坐在桌边,问他,“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小芳老实回答:“小满哥带我来的。”
“干爹,我见到贵人了!贵人夸我呢!”他眼睛闪亮。
以前干爹常说他愚笨,说他若到了贵人跟前定会动辄得咎。干爹说的不对,贵人看见他就笑了呢,给他点心吃,给他蜜水喝。
小满哥说“这孩子不如就放在书房这边,我来带他”,贵人欣然就同意了呢,还说:好好把他养大。
小芳巴拉巴拉给兴庆讲四公子的书房有多么多么好,说:“我万万想不到我竟能进四公子的书房,做梦似的。“
兴庆听得暗暗心惊。
“这都是小满哥讲给你的吗?”他总觉得不对,小芳被带走应该不过一个时辰的事而已,那个小满怎么有本事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给小芳灌输这么多东西?
“不是。这都是小安哥给我说的。”小芳欢快地说,“小安哥带着小满哥来看我的。”
兴庆的瞳孔微缩。
待他离开的时候,小芳生出了不舍。
他这干爹养了他半年,十分严苛,不仅逼他认字读书,还要学算盘学术数,学不好就要用小细竹条抽他的小腿。
他怕他,也恨过他——虽然他还不太懂什么是恨。总归是,不论大人还是小孩,对那些对他们要求得过于严苛的人,总是容易生出类似“恨”或者“憎”的情绪的。
但现在,他这干爹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忽然生出了浓浓的不舍。
“干爹,以后……”他怯怯地问,“还来看我吗?不不,我能去看你吗?”
兴庆摸了摸他的头:“你若想,便来。”
而后他离开了,头也没回。
小芳莫名怅然,又吃了块郑师傅亲手做的点心,才好受起来。
小安把小芳交给了小满,自己便出门浪去了。
四公子说得不错,他自从出了书房,开始跟着永平做事,就野了。眼看着都是下晌了,他估摸着这会儿小满把小芳带到四公子跟前,定然没什么旁的事,他便出府去了。
他现在虽不再承宠,却依然像从前一样有体面,甚至,更体面。他是有着自由出府的权限的。
小满便没有。因为小满没有出入的腰牌。他被关在书房里,像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小安则是已经飞出了笼子的那只。
在外面自己享用了一顿饭食,又买了李记的点心,小安在天擦黑的时候悠哉地回来了。
步上台阶,才要推开自己的房门,却忽然有人喊了一声:“小安哥。”
小安转头,台阶下,隔壁的兴庆拢着手凝视着他。昏黄中,他看着比平时苍老。
“庆管事。”小安扯个人见人爱的笑脸,招呼,“怎么在这儿?”
兴庆看着这个年轻人。这两年他明显长大了,因为练武勤奋,体型有了明显的变化,结实硬朗起来,不再雌雄莫辨。
“我一直觉得,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兴庆上前一步,将这孩子看得更清楚些,“你从四公子书房里出来,给自己找了条很好的出路,不像小亮那样,泯然众人,我很是替你高兴。”
小安笑容更大:“劳您操心了!”
“我只是想不到,你没有人心。”兴庆在夜色里定定地看着小安,“你从那里出来,却把小芳送进去。你的心是什么做的呢?”
小安脸上的笑容在夜色里淡去。
“您这是什么话呢。”他淡淡说,“四公子的书房是个福窝,吃的喝的用的,都是这一辈子再不会有更好的。康亮出去那么久了,到现在要跟人吹嘘,都还在吹他在书房时享的福。四公子也不是暴戾的人,并不磋磨折腾我们。从书房出来的人,都好好的,健健康康的,比旁人更平安呢。十一公子小小年纪,便已经打死过两个小监了,咱们四公子宽仁宅厚,可从来没这样过。”
兴庆的一缕白发在夜风中飘动:“可是从那地方出来的人,要么成了康亮那样的庸才,要么……”
成了小安这样的……鬼。
小安在夜色里笑得妖娆。
“您的心可真善呢,我看得出来,您是真的心疼那孩子呢。”他一直笑,“只您这样心善,当年,老家伙拽着我的胳膊说要认我当干儿子的时候,您怎么不拦着呢?”
“老家伙那时候看着我两眼放光,像看到个宝贝。我他妈的吓死了!”
“您可是在场呢,我不知道您是去干嘛去了,总之您是在场呢。我瞅着就您面善,我向您求救呢,您怎么不搭理我呢?您怎么不认我回去当干儿子,只肯与我做个邻居呢?”
“我可比小芳聪明一百倍呢。您要肯教我读书识字,教我打算盘,啊呸,我心算就够了,我心算都比小芳打得算盘快。但凡您当年肯带我回您的屋里,我也能好好学本事,以后像您一样,凭本事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