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蕙假假谦虚了一回:“也不敢说很厉害,就我们那片,女子中我也就打不过我娘。我若力气再大些,我三哥也不是我对手。”
陆夫人想起温家三个儿子的体格,自家媳妇竟然说,她只要力气再大些,她那牛犊子似的三哥都打不过她,不由又抬手按住额角。
温蕙忙道:“母亲,可是头痛?”
陆夫人心想,我家儿媳竟这般厉害,我能不头痛嘛。
她揉了揉,放下手,叹口气,板起脸告诫温蕙:“只你再厉害,任何情况下,也不可以与别人打架。”
温蕙讪讪:“噢。”
陆夫人告诉她:“我们这样的身份,都要代表夫君在女眷中行走,或公或私,总会有人言语上要与你争一争,想压你一压,甚至羞辱你。但你记住,别人拿话说你,你当做的便也是拿话说回去,可不能动手。”
温蕙忙道:“我懂,动手了便说明说不过了,便已经输了。”
陆夫人道:“正是呢。谁说我们,我们说回去便是了。且要记得控制好情绪神情,这等口舌之辩,总是谁急眼谁便输了。对方越是想压你一头,你越要云淡风轻,脸上带笑。你风仪维持住了,便衬得她落了下乘。”
温蕙想起来刚才幺舅母挑她的刺和给她挖坑的时候,脸上都还笑得那么慈蔼呢。幸好她没着急着慌地去顶嘴。二舅母和婆婆圆场的时候,也都是带着笑,宛然一团和气呢。
理论与实际顿时结合起来了!温蕙觉得自己又长进了!她点头:“我晓得了。”
那眼睛乌黑溜圆,十分认真,十分可爱。
纵然的确有许多短板,远远达不到陆夫人的期望,可这么鲜活的一个丫头在眼前,你教,她学,还十分认真,谁也没法讨厌她。
真是让人十分无奈,陆夫人便道:“你这几天也累了,早点回去歇了吧。”
温蕙心里一直惦记着和陆睿说好的去他院子里认人的事呢,闻言便赶紧行礼:“那媳妇去了,母亲也早点休息。”
陆夫人点点头。
温蕙心里有事,走的时候不免步子便迈得大了些。
叫陆夫人看到,又摇了摇头。
温蕙出来一看,天都黑了。因厅里点着许多蜡烛,说话时候竟没感觉。一问丫鬟,陆大人那边跟陆夫人这边散的时候差不多,老爷们都回房去了,公子也回房了。
温蕙不由有点沮丧,便带着银线青杏往回走。才离开了花厅走了一段,银线便道:“姑……少夫人!”
温蕙抬头,却见前面杏花树下,平舟提着灯笼,却有一人衣襟袍袖在夜色里拂动,眼睛含笑有情,夜昙花一样,正看着她。
温蕙的沮丧瞬间就没了,拔脚就跑过去牵住了陆睿的手,欢喜道:“你怎么在这里。”
“慢点。”陆睿责备她,又道,“自然是等你,怎么这许久?我看长辈们都走了。”
温蕙开心地说:“母亲留我说话呢。”
陆睿观她神色,见她眉间轻快,便知道这顿饭平安过去了,放下心来,问:“都说些什么?”
一边说着,一边从平舟手里接过了灯笼,自己打着。
平舟便凑到银线她们身边去,几个人乖觉地跟新婚夫妻拉开了距离,只远远缀着。
温蕙拖着陆睿的手,忽起了促狭心,道:“你娶了我,幺舅母还在不高兴呢。”
陆睿并不意外,颔首道:“幺舅母性子娇些,定是说了什么不太好听的话。但母亲是长姐,不会纵着她的,定会为你解围。”
温蕙不可思议:“你怎么都知道?”简直仿佛亲见一般。
陆睿嘴角微勾。
陆夫人对温蕙的态度,他心里已经大体有数,便告诉她:“你是我妻子啊,外人面前,我不在,母亲自然会护着你。”
温蕙觉得夜风都是暖的。
她笑得眼睛弯弯:“是呢,母亲人可好啦,跟我娘一样,待人特别宽厚。”
陆睿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陆夫人和温夫人,这辈子都是不可能吃到一个锅里去的。也只有温蕙,能自然而然地说陆夫人和温夫人“一样”了。
陆睿问温蕙:“怎地这会儿不妒了?”
温蕙:“哈?”
陆睿嘴角斜斜一勾:“下午还为个丫鬟妒了一回呢。”
温蕙啐他:“说了没有!”
陆睿停下脚步,挑眉:“我舅家的表姐妹中,颇有几人对我有意,真不妒?”
“那有什么好妒的。”温蕙望着他明润的眼睛,俊美的脸庞,“她们又不瞎,当然会喜欢你啊。”
她说得如此理所当然,理直气壮,陆睿不由莞尔。
温蕙才想起来问:“今天还去你院子里吗?”
“不去了,太晚了。”陆睿牵着她的手,缓缓走,“去得匆忙,显得你不贵重,显得我不尊重你。”
温蕙在夜色中看着丈夫:“噢……”
陆睿接着道:“欺软怕硬,捧高踩低,下人们素来便是这样,人性如此,没有办法,何况家里人又多。下人们若觉得我不尊重你,便总会有人时不时地想冒犯你一下。尤其你年纪小,总有些没眼色的,想在你面前倚老卖老。此种情况,就不能让它出现。”
陆家真正在户籍上的人口真不多,就是下人太多啦。
温蕙道:“那我明天再去吧,本来都让银线揣上打赏用的银锞子了。”
陆睿失笑,问:“还够不够?不够我再给你。”
“不用 ,还有好些呢。”温蕙眉开眼笑,“你和母亲都贴补我,我现在可富了呢。”
陆睿忍不住松开她的手,拳头抵住了唇,低低地笑。笑完,摸着温蕙的头说:“旁的不说,在这个家里,银钱上肯定不会让你受委屈。我们这一房三代单传了,财产不曾分割过,底子还是有几分的。”
“那可好啊。”温蕙道,“我娘常说呢,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温蕙差一点就想说,她从长沙府回青州的路上,就被盘缠难倒了呢。
只幸亏话没出口,先醒悟过来。去长沙府的事,别说温夫人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诫过她,决不许说出去,便是温蕙自己也知道,这个事真不能说。
怎么说啊?
你去长沙府干嘛去了?
看我未婚夫去?
陆睿挑眉:“想说什么?”
第49章
温蕙总算还有点急智,改口说:“那我明天去你那里?”
“好。”陆睿点头,“明天祭完,再一起去。”
两人便牵着手一起走,待走到岔路口,温蕙有心想贤惠地说一句“不用送我,你早点回去休息”,可牵着陆睿的手,竟舍不得放开,自然也就说不出口。
结果陆睿根本停都没停,牵着她直接往她院子的方向去。回头瞥她一眼,还奇怪:“偷着乐什么?”
夜色里温蕙不说话,只笑。
陆睿便也笑了,道:“这么爱笑……”
温蕙晃他的手,道:“你笑起来这么好看,以后要多笑啊。”
陆睿心中忍不住泛起点点涟漪。
因在这个家里,其实大家都不怎么爱笑。或者笑起来,便都笑得很标准。父亲的笑矜持,母亲的笑贤淑,他的笑……不提也罢。
总之不会温蕙的那种笑。
才泛起这样的思绪,便听温蕙忽地压低声音道:“母亲也很爱笑呢!”
陆睿:“……”
温蕙鬼鬼祟祟地告诉他:“是真的。我跟你说,母亲虽然常常板着脸,但骗不过我。我都发现好几次了,她借着袖子挡着脸笑,不想叫别人发现。”
陆睿沉默了一下,缓缓地问:“既挡着了,你又怎知她是在笑?”
“那不一样的。”温蕙笃定地说,“她放下袖子还是板着脸,可人笑过,眉毛眼睛都是好看的,跟真正板着脸的时候根本不一样,骗不了我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说完这个。陆睿的脚步便停了下来,在夜色中,借着灯笼朦胧的光看她,目光有些奇特。
温蕙有点后悔乱说话,到底这里不是家里,到底婆母不是亲娘,到底丈夫不像兄长们会包容她的一切淘气。她讷讷道:“咳,是不是……不该这样……背后编排母亲……”声音越来越小。
陆睿似笑非笑:“你还知道?”
温蕙讪讪。
以为陆睿会训她,没想到却听陆睿说:“你若能,请想办法常让母亲笑笑。”
温蕙惊讶抬头。却见夜色中,陆睿的神色十分认真,并不是开玩笑的样子。
他目光诚恳,道:“拜托了。”
“母亲有个头痛的毛病。”陆睿牵着她的手继续走,告诉她,“大夫早说了,要调心养性,少怒少躁。”
温蕙恍然道:“我就说,我老看见母亲揉额角。”
陆睿说的她也懂:“是的,头痛的话,的确是要心情好才会痛得少。”
陆睿说:“正是。你看母亲是不是常觉得她人有些冷?其实不是的,只是为了少头痛,尽量让自己心气宁和,少动情绪。”
温夫人也有头痛症,其实就是头风。温夫人常说,都是温蕙太淘气给她气出来的。
但陆睿这么一说,温蕙脑海中却闪过今早在老夫人的正房外,婆子代老夫人训陆夫人时,陆夫人那微垂的脖颈,平静的面容和语气。
不由脚步顿了顿。
温蕙想起自己在婆婆跟前,下厨也不过动三刀颠三勺,上桌也不过布布碗碟,意思意思,便可以坐了。她婆婆那弱柳扶风的身子骨,自己都做婆婆了,还要在婆婆跟前立规矩。那么多丫鬟婆子呢,还要亲自伺候婆婆整顿饭。
一时心疼起自己的婆婆来。
只到底还有理智,知道磋磨自己婆婆的这个人,是丈夫的祖母,公爹的亲娘,说不得。
她嘴唇动动,到底没说出来。只她七情上脸,心疼和忿忿便都在眸子中,清清楚楚。
陆睿知道她这三天经历的全部,看她欲言又止,再看她的眸子,便都能理解其中的情绪。他欣慰地捏捏她的手:“父亲每日要去公房,我日常也要在书院读书,母亲平日都是一个人在家,颇为寂寞。如今你来了可真好,以后我和父亲不在,便有你和母亲相伴了。”
这正是世间女子人生的常态,在后宅内院里,和婆母而不是丈夫常相伴。
温蕙道:“我也不能保证,但我尽力。只我还不知道母亲都喜欢些什么,该怎样让她高兴。”
“你别急,来日方长呢。”陆睿道,“你有这份心,到时候顺其自然,无需强求。”
来日方长的可不止她和婆婆,还有她和陆睿呢。
温蕙其实知道,她娘她嫂子一直都担心她婆婆对她不好。她们只不说,怕吓着她。
真是的,她又不傻。那些话本子里看到的,磋磨儿媳的恶婆婆还少嘛!
当然啦,虽然最后那受尽委屈的儿媳,哪怕在四面漏风的庵堂里吃糠咽菜了十来年,最后总归会有一个中了状元,手持尚方宝剑的儿子替她平反,但那做尽坏事的恶婆婆,只要半掩着脸,表示自己羞惭得没脸见这儿媳,甚至都不用道歉,吃尽苦头的儿媳便主动上来原谅了这婆婆了。
然后便一家团聚,和和美美。
奇了个怪哉,居然还能和和美美!
啊,扯远了。
总之她娘她嫂子老当她是个傻子,她可一点都不傻。她都懂的!
只是现在看来,她婆婆面上冷,人可未必冷,情况跟母亲嫂子担心得不大一样呢。这府里的确是有个磋磨儿媳的恶婆婆,却不是她的婆婆。
温蕙忽然发现,直接把陆老夫人定义为一个“恶婆婆”,她看事情的视野便忽然清明了许多。
首先,大家都在哄她。婆婆、丈夫,乔妈妈。
说什么老太太常犯头风喜怒无常,不过是想掩饰昨晚老太太对她表示出的不喜,怕她难过罢了。只难为他们,居然个个都跟真的似的。她昨日里竟真的信了。
要不是今晨看到老太太的仆妇是怎么对待陆夫人的,她可能到现在都还信。可她的眼睛不会骗她。老太太就算因为有头风喜怒无常,一个仆妇也喜怒无常吗?
其实真相就是很简单。
这家里有个恶老太太。只她身份最高,所以没有一个人肯承认她是“恶”的。
反倒是温蕙,现在在内心里便承认了老夫人的“恶”,昨晚那点委屈便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你跟个恶人委屈什么呢?那不是媚眼抛给瞎子看嘛。
对这种欺负人的恶人,你要在她面前掉眼泪,你就输了。
诶?这不……正合了婆婆今天教她的东西吗?
你维持住自己的凤仪,便衬得对方落了下乘。
哦哦哦!
“怎么了?”陆睿忍不住问,“想什么出神呢?”
短短一段路,就看她表情丰富。
温蕙嘴角一翘:“没什么。就,今天母亲教我的东西,我以为懂了,结果刚刚又懂了。”
陆睿莞尔。他知道什么叫作“又懂”了。书上学的东西,当时以为自己懂了,及至在外面行走,看世情,看世事,忽然便“又懂”了一层。
虽不知道陆夫人教了温蕙什么,但甚好,而且有趣。正是他乐见。
很快就将温蕙送到了她的院子,孙婆子在大门那里殷殷地候着呢。
“早点休息,明天还要继续哭呢。”他说,“好在不用这么早了。”
今日里国祭,有特定的时辰,全城的人都是半夜三更起得床。不过第二日第三日守灵哭灵便不用了,只在白天进行,可以正常时间起。
“知道啦。”温蕙道,“你也早点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