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父亲在宫里行事多有不便,牛都督那里,交给我吧。”
太子对结交牛贵已经不报期望,只挥挥手:“随你。”
北疆军备的案子定了案,不仅办得漂亮,且让元兴帝最满意的是分寸拿捏得好。既把这个案子该撸下来的人都撸下来了,又没扩大化,株连无辜。
赵烺在元兴帝的心里很是加了几分。
谁知道赵烺得了嘉许,并没有特别高兴的模样,却又递上了一份折子:“审讯中,难免动刑,一动刑,难免攀咬。咬出些别的事来,永平有分寸,不乱出手,只我一个人知道,父皇看看吧,该怎么办,父皇定夺。”
元兴帝念叨了一句:“你那个永平啊,还挺能干……”
说着,接过来折子打开看了看,脸色微变。过了片刻,把那折子重重摔到案上,冷笑:“这就是国家的栋梁之才!什么读书人,一帮子伪君子!”
他抬眼看了看赵烺。
如今元兴帝对赵烺非常满意,觉得他很能干,便道:“这个事,也你去办吧。”
赵烺笼起手来不客气地拒绝了自己的亲爹:“才不干。我一个闲散王爷,这么结仇的事,您找牛都督去。”
元兴帝:“……好吧。”
元兴三年八月,北疆军备案落定,五品以上涉案者二十余人,以下百余人。这是元兴帝登基以来,第一次对朝臣开刀,第一次让百官见到他弥勒佛般的笑容下的狠厉。
太子虽然被择了出来,但他吞下去的钱如数吐了出来。毕竟北疆的军甲还要重新打造,没钱不行。
这一次,元兴帝把督造的差事交给了齐王赵烺。
元兴帝将牛贵唤了去,给他看了赵烺递交上来的东西:“你看看吧,朕要气死了。国之肱骨啊!”
牛贵展开看了看,毫不稀奇,那帮子读书人,从来都是这样的。他只抬眼问:“陛下想怎么办?”
元兴帝道:“你看着办。”
牛贵点了点头。
但他没有立刻离开禁中,他去了老內侍住的小院里。
“找哥哥讨杯茶喝。”他道。
老內侍亲手泡了茶。牛贵啜了一口,赞道:“哥哥这沏茶的手艺,无人能比。”
老內侍道:“岁数大了,鼻子舌头都不灵了,沏得没有以前香了。”
牛贵喝了茶,从怀里掏出那折子递过去:“陛下让我办这个。”
老內侍展开看了看,叹道:“你又要办大事了。”
牛贵道:“北疆的事没给我办,我还以为自己要不得善终了。今天又把这个给了我。”
牛贵和景顺帝有时候话都不必说,一个眼神便能领悟帝王心思。可到了元兴帝这里,半路君臣,犹如二婚夫妻,两人都有许多互相的试探和磨合。
元兴帝的反复,牛贵想知道原因。他直接来找肯定知道原因的人。
老內侍道:“没那么复杂,他就是怕你。”
牛贵:“?”
老內侍道:“你的凶名我们在湖广听了,也是没有人不怕的。”
牛贵笼起手:“……好吧。”
“我在湖广,是听着你的名声一天天大起来的,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內侍道,“我原想着,你肯定早不记得我了。不想你一眼能认出我。”
牛贵道:“我记性很好。”
当年同一拨入宫,牛贵是个半大小子,老內侍是个清秀少年,比他身高高一截。
他们都是从最底层的杂役开始做起的。个子矮的常受个子高的照顾。
后来有一天,皇帝想看看树上的鸟窝里有几个蛋。那个窝搭在了很细的树杈上,一看就是无法承受成年人的体重,摔下来必死。
四肢颀长身体消瘦的半大小子身手灵敏地爬上去把鸟窝摘了下来。
皇帝喜欢他灵巧,把他送去学武。
清秀少年做事细致会照顾人,被看中送到皇子身边贴身伺候。
后来皇子就封长沙,他们自此分别。再见面,一辈子过去了大半,头发都已经花白了。
“当年分别时,说起未来。我说想飞黄腾达。”牛贵回忆道,“哥哥说,想得善终。”
而现在,牛贵也想得善终。他羡慕老內侍:“哥哥是必能善终的,我还不一定。”
老內侍摩挲着茶盏,缓缓道:“你不要拿对先帝的态度对他,他和先帝不一样的,他……”
老內侍想了一下,也没法用“好人”这个词来描述元兴帝,因在他们的世界里,哪有什么人什么事可以简单地用好或者坏来描述的?
他只能道:“他对身边的人颇宽容,一时犯了错,他也是能原谅的。他对自己的孩子,实是个很好的父亲,只孩子太多了,便显不出来。他和他的孩子,大多是这样的人,只有景郡王暴戾些,和代王一样,像先帝。”
“他并没有不信任你,他其实极喜欢你的。”老內侍道,“你已经成了一个象征,他们这样的人,都想获得你的效忠。”
“只北疆一案,涉及太子,他怕你出手太重,才没给你。他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你别踩他这条线,就可以了。”
牛贵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站起来行礼:“多谢老哥哥。”
临行前,老內侍喊住他,道:“哥哥托大说一句,他若长寿,你也能善终。”
牛贵凝眸片刻,点了点头。
元兴三年八月,北疆案该判的判了,该杀的杀了。大家都以为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了,都松了一口气。
孰料,监察院锦衣番子倾巢而出,直扑首辅陈阁老府邸。
“监察院办事!开门!!!”
“监察院办事!开门!!!”
“监察院办事!开门!!!”
牛贵为锦衣众簇拥着,心里却想着霍决。
若只是攀咬,如何咬得出来这样的大人物?这是通过什么样的蛛丝马迹,又用了什么酷烈手段,才审出了大人物的名号。
小永平这办事的手腕,颇有他年轻时的风采。
首辅府的大门打开,陈阁老走出来,脸色有些发白,还算镇静地道:“牛贵,何事兵围本官府邸?”
牛贵抬起手,展开手中谕旨,告诉他:“监察院奉陛下旨意,缉查景顺五十年陈其中侵占四大仓储粮及国库库银之事。”
陈阁老怒斥:“无稽之谈,无稽之谈!”只那眼中的恐惧泄露了出来,不免色厉内荏。
番子们涌上去,陈阁老挥动双臂挣扎:“放开我,你们知道我是谁!”
牛贵抬头望着首辅家的大门,红色的灯笼簇新华丽,显然常换。
当然知道你是谁。你们都是景顺朝的旧人。
但现在已经是元兴三年,新帝登基已经三年了。你们这些旧人恋栈权力,不肯自己求去。
可没听过一朝天子一朝臣吗?是时候,该给新帝的人腾腾地方了。
小永平摸出了这些,虽没有自己动手,却让齐王呈给了皇帝。
这正正是皇帝想要的。
亦是齐王想要的。
也是永平你,想要的吧?
第123章
因秋季里风向变了,江州的人北上,行船的速度没有夏日里快。陆正派去吏部为自己打点的幕僚和管事抵达京城的时候,正赶上了京城的另一场腥风血雨。
景顺五十年,皇帝驾崩,三王夺嫡。先后是赵王与代王,代王与襄王的乱战。京畿百姓饱受战火之苦,流离失所,大批百姓奔向京城求庇护。大街小巷上,都是饥饿流民的身影。
又襄王隔绝南北,夏粮无法北上。地主、商人都囤积居奇,一度造成整个北方粮价暴涨和粮食短缺。
为了抑制粮食价格,赈济灾民,常平仓库存耗尽。在这种情况下,内阁开了四大仓。
四大仓不属于常平仓,而是大周朝两度经历过胡虏南下兵围京城的惨烈后设置的战备仓。
正是因为有四大仓的存在,景顺五十年虽然粮价昂贵,也没有贵到天上去,虽然流民也有饿死,但也没到惨绝人寰的地步。
只等元兴帝登基的时候,四大仓存量几乎耗尽。
元兴帝占了湖广,又把持江南粮道,是个富户,内阁天天追着他讨债。元兴帝自知理亏,捏着鼻子填四大仓的亏空,填了两年才填得差不多了。
谁料齐王府的永平此次缉查北疆军备贪污案,却从某个人口中得到了一点蛛丝马迹,酷烈拷问之下,揪出了这个事来。
首辅陈阁老一干人等,在景顺五十年不仅趁乱侵占四大仓存粮,更是侵吞国库,伪造证据,甩锅给了张忠等人。
景顺五十年,三王夺嫡未定,襄王一脉还只是个外来户。旧臣们干的这个事,他们掺和不进去。十分安全。
元兴帝跟这班景顺旧臣角力很久了,如今这么大一件事送到了他手里,他便告诉牛贵“你看着办”。对牛贵,实在很有信心。
牛贵知道了元兴帝的底线,也明白他想要的,自然大办特办。
陆家的人到了京城,正赶上这场腥风血雨。陆正指定了要打点、联络的几个官员,竟只还有两个人没事,其他的都进了大狱。
幕僚也有些傻眼,管事请他指示,也只能说:“我们先看看,看看。”
暂先在京城落脚观望。
因为地域的距离和交通的速度,信息的传播总是迟滞。
京城的腥风血雨江南还不知情,八月里准时开了秋闱。陆睿户籍在余杭,须得回原籍参加乡试。江州和余杭离得近,十分方便。
为防路上意外,他提前了半个月便回去余杭,只在山上的书房里读书,除了他自己的小厮、长随,不许余杭的丫头随便上山。
这是哥儿们的关键时刻,亲戚家的孩子也都在头悬梁锥刺股。陆老夫人也下了严令,谁都不许打扰陆睿读书。丫头们便是有什么心思,这时候也晓得轻重,都收敛了。
实际上陆睿只是单纯地讨厌陆老夫人的人而已。
他在山上十分逍遥自在,叫刘稻、刘麦兄弟俩给他挂了吊床,只穿件薄纱禅衣,襟口半敞着,晃晃悠悠地读着余杭的书铺里最新出的诗集。
风流眉眼,惬意姿态,叫温蕙看见了,又要心跳心动了。
这就是嫁个俊相公的好处,怎么看都看不厌。
刘富一家自跟着温蕙嫁到陆家,堪称鸡犬升天。
刘富家的在温蕙院子里当差,丫鬟们都能干,她实没什么好操心的,叫她自己说,简直如白拿了一份钱。
刘富如今带着两个儿子,都跟着陆睿。他会赶车,陆睿若乘车,他便做车把式,陆睿若骑马,他便给牵缰绳。
他和刘稻、刘麦功夫都很俊,这是温蕙跟陆睿保证过的,这三个人都跟在陆睿身边,也充个护卫,正正好。
如今一家四口大大小小,都有月钱拿,还时不时有赏赐。这日子过得,比当初在温家堡不知道强了多少倍,做梦似的。
小儿子刘麦现在尤其出息了,识了许多字,都能独立地看懂话本子了,是全家识字最多的人。另一个识字的便是他哥哥刘稻,刘稻年纪大,识字晚,不如弟弟学得快,现在还在挠头学习的阶段。但日常认字,帮陆睿找个书册之类的事倒也能做。
反正更精致的事,还有平舟呢。
平舟今年也十三岁了,个子比落落和燕脂都高了,脱了孩童模样,有了少年的轮廓。
去年年底就开始不让他再进内院了,栖梧山房的书童换了个新的小孩。
刘麦瞅着陆睿悠哉的模样有点没底,跟平舟咬耳朵:“公子怎地……也不温温书呢?”
平舟诧异道:“公子温书的时候,你没看到吗?”
陆睿每日里有固定的作息和时间安排,就跟温蕙练功一样,也是雷打不动的,都是自律的人。
“不是,我是说……”刘麦挠头道,“像小东房的诚公子、西二房的明公子那样,头悬梁锥刺股,熬着夜读书温习那种。“
平舟一乐。
“咱们公子不用。”他年纪虽比刘稻、刘麦都小,却是陆睿身边的老人了,“咱们公子考院试的时候便是案首。”
“原预备着景顺五十年的乡试下场的,谁知道那年就偏取消了。公子平白又多了三年时间,如今要下场,若还要头悬梁锥刺股地熬夜读书,这三年都白瞎了去了?”他道,“你也对咱们公子有点信心。”
原来是这样。
刘麦挠挠头,再看过去,陆睿在吊床上,已经枕着手臂小寐。
八月里余杭暑气还盛,他躺在树荫里,斑驳破碎的光点打在他脸上。鼻梁嘴唇都好看。
公子从前就是个美少年。当年他去青州提亲的时候,刘麦跟着堡里其他的孩子一起围观过他。只觉得是个神仙似的玉人,让他们这一群小孩子看傻了。
去年公子便已及冠,刘麦觉得,公子及冠之后,一天一天地比从前更好看了。
他不知道这是因为人的气韵也会变化,纵面孔没有太大变化,陆睿一天天地年长起来,更做了父亲,书卷灵气,风流韵味,成熟气度,已经不是昔日少年时可比。
这阳光树荫里的青年,愈美愈醇,叫人迷醉。
很快到了乡试的日子,陆氏一族今年要下场的有十多人。其中有一些,是年纪已经三十好几,参加过不止一次乡试的了。
真正大家看好的年轻儿郎,其实只有六个人。
陆睿便和这些从兄弟、族兄弟甚至族叔族伯们一起出发了。
待考完,出来的各人脸色不一。
有沮丧的,有忐忑的,有自信的。刘稻刘麦兄弟俩偷着往他们公子脸上看去,陆睿只扇子掩面,打了个哈欠:“走了,回去补觉。”
大家也不敢问,也不敢提。
陆老夫人纵然心焦,也一样。听说陆睿回来就睡,更心疼。只说:“谁都不许问,惹他心烦。到时候揭榜了自然便知道了。”
三日后揭榜,陆氏一族里,有个考了几回的陆睿的族伯中了,被看好的六个少年郎中了三个。这一场,共有四人得到了举人的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