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凭打马而行,将赵显交付天牢,亲眼看着赵显锒铛入狱,他才放下心来,入宫复命。
皇上早已在御书房之中批改奏折顺便等人。
正值夏日,禄公公有了新的差事,为皇上打扇子。
打扇子也是个讲究的活计,下手太轻或者下手太重都容易引起圣上不悦。他试了许多次才摸清楚圣上的喜好,殊为不易。
忽然有内侍模样的小太监直接入内,只是这小太监模样与其他太监都不大一样,腰间挂着显眼的青色令牌。
殿内伺候的宫女太监们识趣地退出殿内,殿中只剩下皇上与禄公公二人。
禄公公眼观鼻鼻观心,将自己当作摆件,努力地将房内接下来谈论之事摒在耳外。
“皇上。”小太监的声音完全没有宦者的尖细,身材也陡然变化,一瞬间高出寸许。
“报。”皇上笔下不停,似乎对情报毫不在意。
“霍骁找了郎中去卫府给卫湛治眼。”小太监道。
“唔,找的哪位神医?”皇上好奇问道。
“找了个小姑娘,是……是祝大人的侄女。”
皇上撂下笔,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些感兴趣的神色:“祝严钏的侄女?她懂医术?”
“此事奴才不知,只知她于方大儒有恩,救过方大儒一命。只不过是如何救的却无人知晓。”
皇上笑笑:“怎么这也不知那也不知。”
小太监却吓得俯首帖耳:“皇上饶命,小的再去打探。”
皇上摇摇头:“一个小姑娘,陈听都治不好的病,她便能么?只不过她实在不懂事,竟然掺合到这种事中。朕欣赏祝严钏,便看在他的面子上饶这小姑娘一命。你们给她点颜色看看,叫她知难而退就是了。”压根不以为意,他只觉得霍骁是疯了才病急乱投医,找一个小丫头给卫湛治眼。
他自然不信一个小丫头能治好太医都治不好的眼疾,只是对祝星试图为卫湛看眼睛的行为不满。
小太监领命:“是。”
“做得隐蔽一些,不要伤了朕大臣的心。”皇上再度拿起笔来,继续批改奏折。
“是。”
“对了,江凭不是今日回来么?怎么还不见他入宫啊?”皇上随口问。
“方才入宫之时奴才在天牢处有幸见江大人一面,这时候应当要入宫了。”
“你下去吧。”皇上腾出左手摆摆,示意人退下。
小太监这才称了句:“是。”倒退着回到门前,才转身开门出去。
“禄公公。”皇上突然问,“你说朕是不是太过心善?”
禄公公不解其意,还是应道:“皇上宅心仁厚。”
皇上笑笑:“若不是怕祝严钏痛失侄女伤心,朕岂会轻饶了那小丫头?那小丫头也是没分寸,什么事都敢掺合。”
禄公公道:“怕是霍骁太过嚣张,逼人家小姑娘就范。”
皇上一想,笑笑:“也有可能。这卫家和霍家怎么就安分不了,不能认命呢?总要生出如此多幺蛾子来,非要时不时找个郎中来给朕添堵。陈太医已说了治不好卫湛那双招子,他们怎么还不死心。好好瞎着那双眼多好,朕好安心。”
禄公公逢迎:“是卫家和霍家不懂事。”
皇上叹气:“当日在猎场朕就不该心软,没要卫湛的性命。朕怕卫湛死了,卫家就真不依不饶,要将事情彻查。早知道这卫湛不死总会让朕烦心,朕该做绝些的。”
禄公公陡然得知当年秘闻,恨不得将耳朵割掉,还要迎合皇上:“您宅心仁厚。”
皇上甚喜旁人如此夸赞于他,笑得眼角纹路生出许多。
这时候外面通传:“黄门侍郎江大人到。”
皇上立刻放下卫家之事,大手一挥:“传。”
禄公公高声唱礼:“传江大人。”
外面齐声应和:“传江大人!”
江凭这才被请进门,风尘仆仆地入御书房觐见。
“臣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江凭恭敬行礼。
皇上搁笔,起身将人亲手扶起:“江爱卿,你千里迢迢归京,一路上辛苦了。”
江凭不敢抬头面见圣颜,只正经道:“为您效命,不敢称辛苦。”
皇上一笑:“哎,朕知你辛苦,不必说谦词。这一路行来发生了什么?同朕说说。”像是在与大臣唠家常,让人觉得亲切无比。
江凭措辞谨慎,将一路行来赵显不安分,以及刺客屡屡试图劫人之事委婉道明。
皇上听到“刺客”二字,眉头一皱。他自然想过路上会有刺客,只是这刺客竟然能与巨鹿官僚沆瀣一气,险些真将赵显劫走,还是让他心梗了下。
他治天下,竟然有如此事发生,根本不将他这皇上放在眼中啊。
“可知那些刺客究竟是何人所派?”
江凭思前想后,终究道:“是胡人。”没将胡人栽赃太子之事说出。
皇上冷笑:“胡人?好啊!好狂妄的胡人!”
第159章 猜测
卫湛躺在罗床之上, 面覆三指宽的白绫。他一头墨发披散,扎了满头的针,形容极是憔悴。
祝星手边的金针只剩下两枚, 她手握金针,精准找到穴位施针,顿时又一枚针落入卫湛发间。
“唔。”卫湛闷哼一声, 很直白道,“祝姑娘, 有些疼。”
祝星手指轻捻金针,让之深入寸许:“还疼么?”
卫湛头顶上的刺痛顿减, 实话实说:“不痛了。”
最后一枚针落得又轻又快,甚至没让卫湛反应过来。
祝星并未取下手套, 只随意坐在床头,倚着床柱暂歇:“好了, 可还能坚持?”
卫湛被她忽然落座的随意姿态惊到,尽管他目不能视, 却能感受到她坐在他枕侧,因着人身上自动带来的热气。毕竟失去眼睛后他其它感官更加敏锐。
他下意识想挪动头部为她腾出更多地方好让她坐得舒服些,人就被她一把按住。
“卫公子, 别乱动。”
“是。”卫湛立刻停止动作,拘谨地躺着。
“可还能坚持?”祝星又问了一遍。
卫湛沉思片刻直言:“有些乏了。”语气中很有些不好意思。
为他施针的祝姑娘都未提半个累字, 而他却感觉体内仿佛被人灌了铅,沉得要命。
“睡一会儿吧。”祝星语气自然,“受针也是极耗费精力的一件事。”
卫湛被她平和的语气以及从容的行为安抚下来, 完全没有私人领地被陌生人侵占的被压迫感。
他感到身体中的困意阵阵上涌,睡着之前低声说了句:“我就睡一会儿。”便伴着祝星身上让人安心的香味儿沉沉入梦。
确认卫湛熟睡,祝星百无聊赖地挪开目光, 神游天外,脑海中陡然浮现出昨日宗豫对她说的那些话。
没想到卫湛双目失明背后还有巨大的隐情。
她思维不受朝堂多方势力桎梏,兼之读透了《周国史》以及方大儒所编史书,加上昨日宗豫多番暗示,几乎可以肯定毁了卫湛双眼的必然是当今御座上那位。
所以她出手救卫湛是得罪了皇上?
祝星得出结论后并没有任何担惊受怕,装模作样柔柔弱弱地叹了口气。她是当真不想掺合庙堂之争的,救卫湛是她无心之举,她可以大度地容忍皇家出手害她一次。
是她没有入乡随俗。
但如果有第二次,便是皇上也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
祝星想通此事,又忧郁地思索李令玉和祝清若等人动作实在太慢。她目前在京中尚算清闲,很有空与她们周旋一二来解闷。
当日答应霍骁为卫湛治眼,也是有借卫家的力来将李家和祝家彻底打得一蹶不振的意图。他们不动手,她多无聊啊。
她又不是会主动招惹别人的人。
祝星闲闲地靠着床柱假寐,还有那位神秘的豫公子,他比皇上还要再神秘些。
她想不明白他为何对她如此友善,更在一时之间想不到他身上的熟悉感来自于何处。
豫。
势力庞大,畏人见其真面目。
祝星记忆力卓群,不必说过目不忘,便是路过街边小贩们的闲谈声只要入她耳也会被她记在脑中。
此时此刻她陡然想起在广阳过年吃汤锅时青椒曾无意间说过的一句话。
“咱们周国最美的切切实实是个男子。”
以及当时祝清欢揭晓的答案。
“那便是先皇的儿子,靖王宗豫。”
祝星檀口微张,无声地念出那个人名,宗豫。
世人皆说靖王身子骨弱,卧病在床,在府中闭门谢客养病。
这一点倒和宗豫不谋而合,只用“望闻问切”中的望来看,他是带病在身。
她知道他是谁了,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困惑。
他是靖王宗豫,他们更是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去,他这种行为以及给她带来的熟悉感反而显得更加怪异。
祝星不再深想,有机会问一问他,顺便瞧一瞧他身上的病。
半个时辰过去,卫湛仍在熟睡。他已经很久没有过如此好眠,是以在祝星为他取针时,他依旧未有半点反应,酣甜地睡着。
祝星收针入袋,悄悄起身,整理好医药箱后拎箱出门,又轻轻将门带上。
卫夫人在门外苦等已久,此时陡然见祝星出来,迎上去有诸多话想问。
祝星食指抵于面纱上示意噤声,带着人走远了些,和房间有一段距离后才开口:“我已施完针,卫公子已经睡下。”
花椒顺手接过祝星手中的药箱。
腾开手,祝星才有空掏出帕子擦一擦额头上细细密密的一层薄汗。
施针极耗费心力,不然她也不会刚施完针便需要立刻坐下歇息。只不过卫湛双目失明,并不能看到她刚施完针脆弱的模样。
而她又极擅长装模作样,卫湛什么也不知道。
“湛儿终于能好好睡上一觉了。”卫夫人欣慰极了,眉目舒展开来,泪珠一颗颗掉,“我肯定不去打扰他,让他好好睡一觉。”
儿子有头疾她怎会不知?
他夜不能寐,她这个当娘的自从卫湛当年从猎场出来便没有一日能好好睡上一觉的。
她有心无力,知道儿子忍痛,她又何尝不在忍痛。
好在一切都好起来了,湛儿他眼睛能好起来!
“我一会儿写下注意事项,您让卫公子身边伺候的人牢记着。药就按我昨日开的那两剂方子吃就好。至于卫公子眼上的白绫,你们尽量别碰,我在上面涂了药,每日来我会给他换药。”祝星语气平淡,对卫夫人没有任何巴结之色,该吩咐的一样不少。
卫夫人平日里虽不是嚣张跋扈,但也是个合格的当家主母,此时却如同听先生训话的学生,恭敬极了。
“祝姑娘,可还有何需要交代的?”卫夫人犹觉不够,希望祝星能多交代些,如此她更放心。
“做好这些就够了。”祝星莞尔。
卫夫人点点头保证:“好,我一定做到。”
其实卫夫人做不做得到和她并无太大关系,卫湛又不是她的儿子。
卫夫人纠结半晌,抬眸问道:“祝姑娘,湛儿的眼睛大约要多久才能好?”
她怕祝星误会,急忙补充:“自然样样都是要按您说的做,我并非急功近利,只是希望有个准信儿,好有个盼头。姑娘若不方便言明也无妨,就当是我唐突。我于医道之上一窍不通,说了什么错话,还望祝姑娘见谅的。”
“无妨。”祝星垂眸念了一句,“父母为子女,则为之计深远,人之常情,不会冒犯。”
卫夫人松了口气,期待地望着祝星。
“卫公子大约需要一个月就能见光,只是后续要慢慢来。卫公子这双眼毕竟多年未用,到时他房间还要重新装饰,窗门等任何透光之处要以黑布遮之,不过都是后面的事,到时再说也不迟。”祝星娓娓而谈,给人以极大的信心。
“一个月?”卫夫人惊呼。她做好了少则三五月多则数年的准备,却不成想祝星给她带来了一个这么大的惊喜。
“慢了些么?”祝星无奈,“卫公子对针灸接受良好,我本以为要数月,一个月已算得上很快了。”
“是……是太快了……”卫夫人喃喃。
盛夏过去,她的湛儿便能看见了?
她有些不知所措,看看手又看看别处,生怕这太过美好的一切是梦。因此她问:“祝姑娘,我是在做梦么?”
祝星本想恶趣味地点头逗逗卫夫人,想到她爱子心切,究竟还是摇摇头:“不是做梦。”
卫夫人便再度哭起来。
一旁下人忙上来劝,可惜劝不住,只好求救似的看向祝星,希望她能帮一帮忙,好让夫人不要一直这么哭下去。
然而祝星只笑笑:“哭一哭很好,心里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卫夫人听到祝星这么说,哭得更卖力了。她是高兴啊,可这眼泪怎么也停不下来。她越哭越觉得心头轻松,祝姑娘说的果然不会有错。
祝星瞧着她哭,不忘递上帕子。
卫夫人接过帕子抽泣了好一阵,情绪才渐渐缓和下来,再看祝星时是无比的亲切,喜欢极了。
“祝姑娘。”卫夫人道,“午时已过,外面也不好再找地方用午饭,不如便在府上用饭,我让厨房多做两道好菜给祝姑娘补一补身子……”
“不了。”霍骁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无论何时都是一张臭脸,加上腰间一柄长刀,让卫夫人看了不生厌都难。
“霍骁,怎么又是你!”霍骁为卫湛请了祝星来,卫夫人也不似从前那样见他就要打,但依旧难有好脸色。
“我找祝姑娘有事要谈,你改日再请她用饭吧。”霍骁说着看向祝星,面对她时倒不像对着卫夫人那样理直气壮,“我有事要告诉你,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