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六看书入神, 直到月上中天院子里传来动静,她才立刻敛眸回神,将书放下, 急匆匆地向门处走去,试图探听外面情况。
刚蹑步走到正门,便听得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并有急促地呼喊声:“大公子,大公子不好了!别院走水了!”
张六正要开门,听到“别院走水”四个字,手指不由一颤,顿在那里。
她心跳加速,并没做声,打算再多听两耳朵。
外面敲门敲得急促,但也不敢有很大动静。毕竟李大脾气不好,因为急事开罪了他也要吃挂落的。
张六轻轻回首,看向床上依然鼾声大作的李大,其压根儿没有要醒的意思。
她不知哪来的勇气,缓缓将门打开。
那小厮看到张六,一时间愣住,呆呆道:“夫人……”
张六勉强笑笑:“夫君晚上酒吃多了,如今正在熟睡,如今并不能醒来,明日早上他醒了你再找他吧。”她说到“夫君”时喉咙中一阵泛恶心,强行压下去了。
小厮低头道:“夫人,此事非同小可,还请您体谅则个。”
张六叹气,背挺得笔直:“夫君的性子你们也知道,我是不敢去惊扰他的。你瞧,咱们这样说话他都没醒。”
那小厮听见房中鼾声如雷,确信李大是睡死了。
什么时候睡死了都好,怎么偏偏是今日!
小厮莫可奈何,长长出了口气。
张六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掌中,不过面上依旧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我刚刚在房中听你说别院,可是别院怎么了?”她不动声色的询问,像是随口为之。
那小厮谨慎地看她一眼。
张六笑笑:“不过是看事情可大,你若不想说便罢了。”
那小厮才道:“别院走水了,火势很大。”
张六心跳如擂鼓,听到自己的声音:“那还不去救火?”
“已经在救了,只是各……各位姑娘似是趁乱都不见了。”小厮说到“姑娘”时不可避免地低了下眉头,毕竟他面对的是李家的正牌夫人。
正牌夫人根本无暇吃醋,她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儿,而后摆出一副刁钻模样:“我当时什么事大半夜扰人清梦!原来是为了那几个……贱人!回去,救得出救不出都莫要来烦我!”
她说罢直接关上门,下意识去看床上的李大。
还在熟睡。
她悄悄矮下身子,侧耳倾听。
门外小厮在房门前兜了好几个圈子,最后长叹一声,步伐匆匆地离开。
张六顿时脱力,靠着房门坐在地上,想要急促呼吸又怕动静太大吵醒李大。
虽然那些别院的女子永远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但她是发自内心的希望她们能逃脱李家的虎口。
今晚是天赐良机,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叫那小厮将李大弄醒的,纵然李大知道后明日一定会怪罪于她。
但是她总不至于被弄死。
而别院那些女孩若一直被困在别院,总有一日会被李大弄死草草埋了。
真希望她们能走的再远一些,明日一大早趁李大还未醒来便立即出城。
张六一下子感到解脱,忽然不再怕日后的生活,只担心李大会突然醒了。他再折磨自己也就是那几招。
她走到桌前吹熄了灯,一夜睡得很浅。
李大打了一宿的呼噜反倒叫她安心,打呼噜便说明人未醒,那就是好事。
张六草草起身,将抱出来的锦衾枕头依样放了回去,将衣衫穿好去外面叫了婆子进来伺候洗漱。
她今日起得格外早,天还是蒙蒙亮。但她却精神抖擞,并不如何困倦。
婆子们也怕吵醒李大公子,动作轻得很。
一番梳洗完张六打算先用早饭,外面却又是一阵吵嚷。
她微微拧眉,心微微沉了下来,只怕是别院那里又有岔子,人被抓了回来。她着人去问:“是怎么了,一大早这样吵,将夫君吵醒了可怎么办。”
嬷嬷们诧异她与李大竟然如此要好,但还是很顺从地要出去问。
张六抿了一口茶,不见嬷嬷出去,院外面的人便向内来了,看神色还很慌张。
她很快做出判断,神色慌张,应当是坏消息,那就是没将人抓回来。她刚松口气,就听到外面跑进来的小厮大喊:“大公子不好了!有人到京兆月那将咱们李家告了!现在京兆尹派了官来,正要拉老爷和您到公堂上去呢!”
张六手中的茶杯应声而落,在地上甩了个粉碎。
她不可思议地眨眨眼,看向一旁的嬷嬷,只见嬷嬷同样一脸茫然。
“你说什么?”见小厮入内,她重新问了一遍。
小厮抖着嘴唇颤声道:“祝家将咱们李家告了!要老爷和大公子现在去公堂对簿呢!如今禁卫军已经入了府门,就要来拿人了!”
张六追问:“告的什么?”她感觉自己好像知道些什么,又不是很清楚。
“好像告李家强抢民女,虐杀百姓。”小厮哆嗦着道,“大公子呢,夫人。”
张六指了指内室,脑中一片混乱。
小厮便往内室去了。
紧接着外面又是一阵脚步声,这次听着人多。
果然院门被再度推开,是禁卫军来了。
嬷嬷们立刻挡在张六面前,以免她被外男看到。内室小厮还在不断摇着李大,可惜李大昨日喝了两场,实在很难醒来。
在面前人墙的间隙中,张六看着一个个身穿甲胄的禁卫军过去,脑海中模糊的想法逐渐成型。
“将人带走!”大约是这群禁卫军的首领一挥手道。
床上睡得酣甜的李大公子被瞬间拎起,这些人竟然打算将熟睡的李大带过去再说。
嬷嬷们素日里嚣张,但见了官兵当真是什么脾气也没有,一个个低眉顺目。
“且慢!”张六忽然站起身来,自己都不知道哪来勇气。
禁卫军们回头看她,她立刻有缩回嬷嬷们身后的念头,但还是咬牙硬道:“我夫君还未醒,我……我去公堂上也好照顾他。”
嬷嬷们也觉得合理。
禁卫军们不耐道:“跟着。”
张六没想到这样轻易,好在她已经梳洗完毕,与被人拎在手上尚在睡梦中还不断挣扎的李大不同,她看上去十分体面。
匆匆拿了个幂篱戴上,张六便跟了出去。
什么照顾李大都是鬼话,李大下辈子也休想被她照顾!
她要去公堂看看……去公堂看看李家是如何被人相告的,去看看李家是如何垮的!
方才禁卫军离开的一瞬间她终于想明白了,昨夜的大火,今日一早的告官,应当都是祝家的安排。
她何尝不恨李家,她甚至恨张家!
若今日是李家垮台之日,她一定要亲眼看着李家倒了才安心!
……
公堂之前已经聚了些百姓,还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祝星和祝严钏倒并未坐着,除去丫鬟小厮外,身边站着四个同样戴着幂篱的女子,倒是神秘极了。
几个人正低声说些什么,而公堂之上的京兆尹却并未阻止。
被告的那位反正还未来。
京兆尹微微皱眉,只觉得李家家风着实不怎么样,一而再再而三钏换不来,叫了禁卫军去动作也这样慢。
这么想着,百姓们发出阵阵惊呼,指指点点。
也正是如此,李家人来了。
李中书令与李大公子人虽然被弄醒,不过酒尚未醒来,满面呆滞无所适从地看着四周,似是还未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滑稽极了。
忒不像话。
京兆尹不由皱眉问:“这是怎么回事?”
禁卫军解释是这二人昨日多饮贪杯,尚未醒酒。
“弄清醒些。”京兆尹冷声道,他并不怕得罪谁。
“是。”禁卫军恭敬道。
便端了冷水来泼在二人面上,再大的酒也解了。
李中书令和李大公子这厢回过神来,终于知道羞耻与害怕,惊恐地看着四周。
“这是怎么回事!还不速将我等送回!”李中书令声音都被气得发颤。
祝星并未戴幂篱,只带了面纱。她居高临下带笑看了眼地上的李中书令道:“大人,我与叔父将您告了。”
我与叔父将您告了。
他看到祝星漂亮的眼里笑意盎然,耳朵中听到的是他被祝家告了。
李中书令脑中轰的一声炸开。
她昨日去尚书府原来不是去劝祝严钏来李家登门拜访的,而是去同祝严钏商议要告他们李家!
他浑身不由打起哆嗦,不知是被冷水激的,还是别的。
第251章 公堂之上
李中书令很快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他不言不语地再度看向祝星,知道今日怕是场难打的仗。
他心中更多是恨还是怕已经分不清楚,低头看了自己不过一身中衣, 又看公堂外许多百姓正对他指指点点,倒是暗暗发起狠来。
祝家如此不仁,休怪他不义!
他倒要看看祝家今日究竟要做什么!
李中书令已经想通, 此时从地上站起,不再看一旁完全失态恼怒的李大。他对着京兆尹一礼道:“大人, 好歹我也是三品大员,您如此不给我脸面, 怕是轻蔑于朝廷!”
外面百姓显然都开始说起他的不好,他昏昏沉沉时记得是禁卫军将他这么带来的, 此时不免先兴师问罪,能找回多少面子找回多少面子。
京兆尹见过的人多了, 哪里不明白他什么意思,见他为了面子将矛头对准自己, 心中亦是觉得好笑。京官中莫说半数,几乎所有京官他都看不惯,不然他也不敢坐现在这得罪人的位置。
也正因他不怕得罪人, 皇上才任用他为京兆尹。
京兆尹回神,丝毫没有惧意:“大人, 脸面不是谁给你的,而是自己挣的。多次传召您上堂您不来,我也只能用硬些的手段。您大人有大量, 还请您宽恕则个。”
李中书令被他第一句话臊得脸通红,他这丑态的确是自己作出来的。若是昨日不吃酒就好了,吃酒误事!
悔恨之际, 外界的议论声便在他脑海中显得愈发大了起来。
“李家果真是烂到根子里了!”
“这李中书令还是很厉害的官呢,在家也照旧吃酒,方才上堂时的和俺男人平日吃多了酒的样子一模一样!”
“我原先还有些不信李家是这样的家风呢,现在看见老的如此,我不由信了。”
……
李中书令虽然看不起百姓,但也知道了不能任由民意如此蔓延。他深知京兆尹的骨头又臭又硬,压根儿不怕人威胁,不由放软了声音道:“我好歹也是有些头脸的人,如此在百姓面前实在惭愧,还请您容我与犬子换身干净衣裳来,也算是不藐视公堂。”
他这话说得体面极了,如果不是穿着中衣,应当能更有气势。
京兆尹这时倒是松口:“且去后堂速速将衣裳换了。”
李中书令松了口气,道一声谢,便拽着完全慌神的李大向后堂去。李大被他晕晕乎乎地拽进去。
张六见状,脚步匆匆地跟了进去。
都到这份儿上,她也不怕李中书令与李大再对她做什么恶事,这二人如今自顾不暇。她是要跟着进去听听消息,看看李家父子会不会耍什么花招。
李家父子见张六跟来了自是欢喜无比。他们原先虐待张六,这时候却将她当做救命稻草。
借着换衣服的时机,李中书令急切地低声吩咐张六:“好儿媳,你速速回张家去通知你父亲此事,叫他快来救场!”
李大公子亦是求救地看着张六:“小六,速速回太宰府,同张太宰说事情不好,叫他快来这里。”
张六幂篱下的神色痛苦而愤怒,她说出来的话却顺从极了:“是,我会去府上通知父亲的,你们放心。”
她会去才怪呢?她不过是假意哄骗他们,安他们的心,好不叫他们找别人去通风报信。
禁卫军三催四请,李家父子囫囵商量一番,决定抵死不认。
祝严钏在圣上面前都拿不出死证据来证明李家有错,想来是昨日祝星被威胁,将祝严钏逼急了,这才一早在情急之下报了官。
二人换了衣裳重新上堂,这才显得体面些。只不过他们刚才的狼狈模样已经被百姓们记下,此时也不过是画蛇添足,徒增笑料。
张六目送他们上堂,只冷冷笑,压根儿动也没动。她打算在后堂磨蹭一会儿,再重新看戏去。
便是正式开始审案。
击鼓鸣冤时祝星已经说了要告什么,但此时李家父子来了,便要重新再陈辞一番,好看看李家父子认与不认。
若认,事情便解决,该如何如何去。若是不认,才有再审下去的必要。
京兆尹一拍惊堂木,满场肃静。
他沉声问:“白马郡主,你今日一大早便在京兆尹门前击鼓鸣冤,所为何事?”他刻意叫出祝星的封号,是有为她壮声势的意思。
众人一愣,这才想起祝星还是皇上亲封的白马郡主。只不过她“祝姑娘”的名头太过响亮,竟然盖过白马郡主的身份去。
李家父子心中一沉。李大早就乱了阵脚,李中书令却明白祝星以官身相告,此事绝不会善罢甘休。
祝星只站在那里,便有吸引所有人目光的能力。她微微一笑,不疾不徐道:“我要状告整个李家。”
李中书令以为她只是告李大,没想到她是整个李家一起告,整个人被她气得颤抖。
“你好大的胆子!敢告我整个李家!我倒要看看你有何理由!你若无缘无故故意如此,我李家绝不会轻饶于你!”
祝星冷下脸来,声音泠泠:“你李中书令,纵子行凶,管教不严,包庇祸事!李大公子,强抢民女,将之如牲畜对待,非打即骂,曾打死过丫鬟五人,无辜少女一名!敢问李大人,我状告李家何错之有?”
李大公子听到一半时便不由自主地颤了起来,这些事他都做过,祝星说得无一错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