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上每五步便站着个兵士,保证能将城下一切动态尽收眼底。
巨鹿盘查极严, 入城的每人都要将祖宗十八代交待一遍。
四人被半推半就地拉到城门口,已经做好暴露身份的准备, 然而一行人的车马就这么进去,守城的兵士连四个人的脸都没看便放了行。
如今他们已能坐着,四个人便坐在那僧床上由马拉着, 很是显眼。
好在这么多天已经过去,他们在路上遇着不少人,用各种目光瞧过他们, 他们现在已经完全可以忽略这些目光。
“啧,巨鹿一个小城兵力倒不少。”书生端看城内,时不时有一支小队从他们车马旁经过,这便是巡逻兵。
“兵力不少又如何?盘查就是一团狗屎,防得住哪个?”霍骁声音不小,吓得瘦猴赶紧去捂他的嘴。
“爷,您少说些吧。”
霍骁一脸不满,但他伤势最重还不能用胳膊,只能被瘦猴捂着嘴。
瘦猴捂了半晌才讪讪地松手:“爷您莫动气,咱们现在出门在外该低调些。”
霍骁瞥他一眼:“实话实说。”
“实话才是快刀。”书生笑呵呵的。
再往城内走,众人便发现这里的兵士多的有些出奇,这完全不是一座小城该有的兵量。
“爷,不对劲。”不止是书生,瘦猴和刀疤脸也发现不对了。
巨鹿并不是什么枢纽要害,也不是军事重镇,这里的兵多的却过分。
霍骁慢慢抬起头,缓缓开口:“赵显。”
“怎么可能!”三人齐声,又立刻收声,怕惊动旁人。
赵显是西北军中在过年时抓住的混入西北军中的胡国奸细。其人虽在西北军中只做后勤,但在军内已有十年,不知有多少军机被他送出。
赵显来历成谜。
为了查他,京中刻意派了精兵来将他押解回京,而后关入天牢好好审讯。
毕竟一个赵显可能牵扯众多。
“他明明比咱们早出发半个月,怎么会在这里?”书生面色难看。
霍骁冷笑:“出了西北,路哪里好走?”
赵显牵扯重大,但凡没了西北军营庇护,必然有多方势力争夺。
如今走到冀州,也不稀奇。
当日他爹霍大将军霍平嶂要拨些人马护送,来接人的是与他老爷子素来不对头的太傅一派的黄门侍郎江凭。
江凭自然不会用霍平嶂的人。
“爷,怎么办?”书生皱眉问。
“关我屁事。”霍骁冷哼,眼中还是闪过些烦躁和担忧。
车队要在巨鹿补些资源,因而要在此地留下多待几日。
祝副管家早年来过这里,现如今故地重游,很有些感慨。在他的声声介绍中,车队停在了巨鹿最大的客栈之前。
客栈和巨鹿的风格相同,建的也很是古朴,并没什么装饰,就是那样一栋楼。
客栈外围了一圈士兵,从外往里看可见里面也驻扎着不少兵士。
祝副管家略挑了眉,笑道:“看来可不巧,咱们得换地方住了。”
说是迟那是快,客栈内的店小二肩上搭着抹布出来揽客:“客官您里边儿请啊!”
祝副管家扫了眼客栈外的一排排驻军笑问:“这样还里边儿请?”
“里边儿请里边儿请,别看这里这么多将士,这不更安全了吗。”店小二卑躬屈膝,弯着腰请人。
客栈虽然住了贵人,但是空房还有许多。
贵人只包了客栈最顶的三层楼,也说了只要不上三楼可随意住人,但旁人看了这么大阵仗便跑得远远的,客栈下面三层完全没人住。
好不容易瞧见个有意留宿的,他可不能再放过。
“不会唐突贵人?”祝副管家和蔼地问。
“不会,不会,得了贵人许可的。”店小二见他有留宿之意忙道。
“稍等,我去问问我家主子。”祝副管家向着马车去。
霍骁等人看见这一幕,嘀咕起来。
“爷,江凭怎么想的,带着赵显还不将客栈包下来,生怕别人不动手脚么!”书生理解不了。
“能怎么想?人家清高,不愿干扰百姓张开门做生意。”霍骁面上不显,心中烦得厉害。
江凭的脑子喂狗吃了,带着要犯还要践行他的老古板原则,生怕别人没机会动手脚!
到时候赵显出了问题,江凭等着以死谢罪就是。
霍骁看不惯江凭,江凭是死是活跟他没关系。可赵显是西北军抓到的奸细,若因为江凭出了意外,西北军的苦心排查全部付之东流。
然而他现在身负重伤什么也做不了。
“爷,放宽心,咱们说不定能跟江凭他们住一块去。”刀疤脸安慰霍骁。
霍骁焦躁地咬了下自己舌尖,还想说话,就见祝副管家打马回来对着小二道:“成,我们这将近四十人,你让人去备下房间吧,我等要在此处短住些时日。”
“得嘞。”小二欢天喜地,这可是大生意。他挥了挥手,店内又出来好几个小二,殷勤地在鞍前马后伺候着。
马车要被停在客栈后方马厩的院中保养。
霍骁几个人同时息了声,看向微动的马车帘,竟然略有些紧张。
终于有机会让他们看一看这群人的主子究竟是何人了。
车帘被卷起一个角。
先跳下来的是青椒和花椒两个小丫鬟。二人均着了粉衣,在一片以灰色土色为主色调的背景中很是鲜活跳脱。
“红袖添香,没想到这主人还是个风流人物。”书生打趣着说。
霍骁也扯了扯唇角。
然后一双白得刺目的手先出来,顺着手向上看去,是米白色的阔袖,给人一种意犹未尽之感。
霍骁的眉头拧紧。一叶落而知秋,看到这一只手,他便知道车内是个女子。
竟然是个女子。
他心情正复杂着,车内的祝星也出来了。
她浑身上下裹得严实,连头发都用兜帽盖住,只余一双眼在外面。
只这一双眼,便叫人终生难忘。
真正意义上的眉眼如画。眉如远山黛,眼似天上星,颦笑间眼波流转,像含了烟波秋水。
她眉心那粒红痣是画龙点睛之笔,为原本风流多情的眉眼做了调和,多了些悲天悯人的慈悲。
祝副管家从马上跳下来,殷勤地到祝星跟前道:“主子,都打点好了。”
“有劳你了。”她的声音清澈柔和,细听之下能发现她中气不足,身子骨不好是真的。
店小二哪里见过这样神仙的人,看得呆了,完全忘记引客入内。
祝副管家呵呵一笑:“小二?”
店小二这才回神,一向能言善辩的他这时候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涨红着脸结结巴巴:“姑……姑娘,请随我来。”
祝星微微颔首,随着店小二进了客栈。
客栈外的兵士们还有些呆愣,四人也愣住,怎么都没想到他们的主子会是个少女,还是个看上去长得很不错的少女。
那些运筹帷幄、窥见天机、杀人如麻等等似乎完全不该和这样一个女孩沾边儿。
“真,真漂亮啊,爷。”刀疤脸有些激动。在西北久了,他们看羊都觉得眉清目秀,更不必说见了祝星这样的美人。
瘦猴和书生跟着点点头。
他们虽不好色,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被惊艳到实属正常。
霍骁口中发干,没好气地道:“一个女人,瞧你们这幅没见过世面的模样!”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脾气是哪里来的,总之是烦躁极了。
各人被安排着住进了厢房。
厢房也极有巨鹿特色,古朴简约,空间极大,不过没什么装饰。
二人一间,小二又去每间房中再三强调不让人到三楼之上去。
刀疤脸和瘦猴已能下地,将包袱放好了便钻去霍骁那里。
“爷,嘿嘿。”刀疤脸看着霍骁笑个不停。
霍骁太阳穴一紧,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跟着那些护卫学会了嘿嘿,瞧起来实在欠揍。
他腿一抬,牵着腿上伤口疼痛,靴子飞向笑嘻嘻的刀疤脸。
刀疤脸灵活地一躲,靴子落在了地上。
门就在这时候被敲响。
“壮士可在?我家主子来看你的伤了。”
彼时霍骁半坐在床上,一只脚上靴子不见,挂着白袜,姿态狂放。
第36章 失态
四个人一下僵住, 面上皆流露出程度不同的慌张之色。
“爷,怎么办?”书生用口型问。
霍骁脑子乱得很,没想到刚看见这群人的主子是谁, 紧接着人就找上门来,而他还依旧一副放荡不经的模样。
门又被敲了敲。
“请,请进。”刀疤脸自作主张先开了口。
书生和瘦猴瞪他, 却也摆正了姿态。
唯独霍骁依旧懒散地坐在那,满不在乎的样子。
门被推开。
青椒拎着药箱, 见着里面竟然有四人,眼中闪过些惊讶:“这么多人。”
她身后是穿了米色长袍的祝星。
祝星没穿斗篷, 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衬得她肤白胜雪。和其他贵女不同的是她并没戴什么首饰,身上唯一的装饰便是脖子上的一块银色长命锁。
只是她虽除了斗篷, 却依旧戴了面纱,因此众人还是看不清她长什么样。
她寒潭似的眸扫了众人一眼, 众人便觉得凉气从脚底升起。最终她的目光定格在坐没坐样的霍骁身上。
霍骁被她望着,身上又冷又热, 很不自在。他抿了抿唇脱口而出:“看老子干嘛!”他本就为了路上行走不让人认出因而把自己折腾得粗糙极了,再这么一张嘴,活脱脱一个恶霸。
书生、瘦猴和刀疤脸瞪大了眼, 为霍骁捏了一把冷汗。
少将军向来不近女色,可他们现在在人家手中, 少将军还如此狂妄,未免狂过头了!
祝星直接走到床前,指了指他的肩膀:“我看看你肩膀恢复的如何。”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态度。
霍骁转了眼, 不和她对视,僵硬地道:“看吧。”他不动声色地坐直了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张狂。
祝星好声好气:“你要先将衣服脱了, 我才能看。”
霍骁的脸一下子红了。多亏他脸上生了胡子,没什么人能看出来。
瘦猴三两步过来,谄媚地瞧着祝星:“我……我兄弟他伤重,还不能用双臂,我来帮他脱。”
他说着转身麻利地去脱霍骁的上衣,无视霍骁冰冷的眼神。
祝星对着瘦猴弯了弯眼睛:“有劳你了。”
瘦猴立刻腼腆起来退到一旁:“没,没什么。”还害羞了。
霍骁上半身的皮肤比他的脸要细腻许多,白了两个色号,是浅浅的麦色,身上缠着布条。
祝星的目光掠过他皮肤之处便会浮上一层淡淡的鸡皮疙瘩。
好在霍骁很快发现她的目光纯净不含杂质,当真是在仔细观察他身上的伤口,他才稍微放松了些。
祝星倾下身子,一下子离霍骁很近。
霍骁下意识向后仰去,他身上受伤气息不稳,咚地一声直直仰躺在床上,将几个人都吓了一跳。
房内一阵尴尬。
瘦猴等人也觉得霍骁今日离谱了些,反应未免太大,也不知道这位看上去好脾气的姑娘可会生气。
霍骁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何对着祝星会如此激动,连心跳得都比平常快上许多。
若是平常,他也不至于如此失态。
祝星不以为意,落落大方地开口:“我不会伤人,你不必怕。”
霍骁的脸红得要烧起来,半天才硬气地说:“爷……我没有怕。”
他看见祝星眼中满是笑意:“你能起来么?我要给你看伤。”她又补充,“不会痛的,你别害怕。”
他才不怕痛!
霍骁左肘撑床,颤颤巍巍地勉强坐起。他现在只有单臂能用,起身非常困难,却不愿在祝星面前露怯。
祝星这才伸出手,青椒从药箱中拿出手套为她戴上。
“这是啥东西?”刀疤脸看着新奇,忍不住问。
青椒答:“是手套,我家姑娘说人的手不干净,贸然接触伤者伤口容易让伤口恶化。戴着这个干净些。”
刀疤脸似懂非懂,书生却听的眼睛发亮。
若此法用于军中,将士们的伤亡可大大减少!
偏偏碍于身份,他此时不得发问,愈发地抓心挠肝起来。
看来这神秘少女本事确实大。
霍骁沉默着,不自主地去看她手上的手套。她的手本就白皙,戴了羊肠制成的手套多了些朦胧。
祝星扶上霍骁的肩膀。
霍骁的肩剧烈一动。
“不疼啊。”祝星漫不经心地安慰,用手将他肩上的布条解开。她动作轻缓,一寸寸地拉扯着布条,尽量不让他疼痛。
霍骁觉得刀砍在身上都没有这么难忍过。
他为了转移注意力,慢慢抬头。
祝星的侧脸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二人相距甚近,他可以清楚的看到她……没涂胭脂水粉。
霍骁胡乱想着,而后听到三个手下的惊呼。
“爷,你的肩膀!”
他的肩膀?
还有,他们是不是叫漏嘴了。
霍骁看向自己的肩膀,只见本该断裂之处被细细密密缝了一圈,接口处紧密结合,完全不像是断开过。
更可怕的是他这胳膊没有半点异色,不像军中断肢复接那般紫红渗人,是有血色的。
“这……这是。”瘦猴三个人如狼似虎般挤了过来,争先恐后地瞧着霍骁的胳膊,喉咙发干。
“怎么了?”祝星看向几个人,眼中清凌凌的疑惑显而易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