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骁皱眉,要不是认识对面这位,他都以为这人是刻意夸大说辞,来向祝星套近乎的了。
不过是一杯茶,那么玄乎?
他们日日喝,也不见什么特别之处。
莫非他们是俗人,品不出来其中滋味?
霍骁很有一种牛嚼牡丹之感。他们都是牛,不识货。
祝星藏了星子一般的眼弯了弯,像是被方大儒的话逗笑。她指了指地上的云锦暗纹提花坐垫:“请坐。”
方大儒随她一道坐下。
祝星指了指肩、腰、肘、腕各处,慢吞吞开口:“日常凉痛,坐卧不安,一遇阴雨天更有如虫蚁啃噬,疼痛难忍。”
黑髯男人惊得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方大儒一愣,严肃地望着祝星苦笑:“正是。”
“老人家,我家姑娘死人都能医活,您这样的不过是小病而已。”青椒插嘴。
方大儒和黑髯男人俱是怔愣片刻,而后摇摇头笑,显然将之当作戏言。
“小病缠身,却也不痛快。”祝星低头向篝火上的茶壶里丢药材,纤长而浓密的睫毛像一把小扇子忽闪忽闪。
“正是。”这话说到方大儒的心坎儿里去。方昱茗曾请太医陈响为其相看,却也只能缓解,难除病根儿。
日积月累被此病症折磨,若不是尚有理想抱负,方大儒时常想一去了之。
尤其这次他出门找寻古籍,越向北城与城之间间隔越大,如是药材供应不上,旧疾一发,便只能由人抬着。
还好有这一杯热茶。
身后小厮冒着雨从车上取了书来交给方大儒。
方大儒直接示意小厮呈上:“闲暇之余可作消遣,姑娘莫嫌弃。”
青椒接过书又转交到祝星手中。
祝星信手翻了两页,很认真道:“很好的书。”
得了少女的夸赞,方大儒老小孩般眉开眼笑:“哎,能得一声夸赞,这书便得其所。”
黑髯男人唇角抽抽,您平常对那些文人墨客的夸奖都置若罔闻的。
随着烹煮,药香四溢。
祝星放药材的手停下,将壶盖一扣,双手交叠在膝上,一头长发安静地垂在脑后。她的一举一动都很让人赏心悦目,仅仅是煮茶,也能让人静下心来看。
“没想到姑娘年纪轻轻,于烹茶一道上有如此研究。”方大儒捻须微笑,赞叹不已。
茶壶袅袅飞烟。
祝星一笑:“烹茶不过小事。”
“能将小事做好也很不易。”不管祝星如何说,方大儒都铁了心地夸她。
若不是霍骁确定自己没认错人,他一定会觉得面前这个变着花样夸人的老头是个江湖骗子。
他不太了解方大儒的性格,但方昱茗的性格他却很了解。
方昱茗对赞美之词一向很吝啬,难不成他爹便是个慈眉善目见人就夸的老头儿?
他觉得不是。
依他对这些文人的了解,他们都是神神叨叨且嘴巴比死鸭子还要硬的。这叫做文人风骨。
何况看那黑髯男人脸皮抽抽的幅度,也知道方大儒日常并不是这么慈祥且健谈。
慈眉善目的方大儒还在夸奖祝星:“这烹茶的讲究可大了,捻、煮、泡等等可都是有学问的,现在的小辈如你这样做的分毫不差的实在少见。”
霍骁牙一酸,觉得方大儒大约是被鬼上身了。
第54章 书与茶
方大儒没被鬼上身, 他只是见到如此完善的古时烹茶手法激动而已。
他曾增订古籍,在一本残破不堪的古书上得见此种烹茶手段。如今亲眼目睹,震动不已, 因而连连称赞,只希望祝星能多露两手。
祝星素手取下茶壶,单手将茶杯排开, 手微倾,药茶尽入茶碗之中。
一举一动美得像画。
她放下茶壶, 双手捧起茶碗奉上:“请吃茶。”
方大儒正襟危坐,双手接过茶碗:“多谢姑娘。”
祝星纤手一伸, 作请状。
方大儒鼻尖轻嗅茶香,转动茶碗, 蘸茶后一饮而尽。药茶经喉流入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暖得他叫一声:“好!”
这茶的效用实在太烈, 方大儒当即出了一身汗,只觉得身上寒气排了一干二净。
他竟然发汗了!
这么多年他一直体冷, 没想到竟有出汗的一日!
方大儒虽不明这一碗药茶的具体效用,但只发汗这一点他便明白,这药茶不一般。
祝星又倒了一碗药茶, 如方才一般递上。
方大儒接过,毫不设防地饮下。
一来二去三碗药茶下肚, 方大儒面色红润,满头大汗,完全不像被痼疾所缠之人。
祝星举了举手边的书, 颔首:“诊金。”
方大儒及身边伺候之人皆不解其意。
还是青椒伶牙俐齿出言解惑:“老爷子,你的病我家姑娘已经给你治好了,这几本书是诊金, 您就不必再付账了。”
瘦猴等人齐齐“嘶”了一声,感到不公。
凭啥这老头儿几本书就能当诊金,他们要万两黄金啊。
就凭这老头儿会拍马屁?
霍骁左拉一个右拽一个,低声将老头儿身份告知,几个人原先不忿的神情立刻化作惊恐。
活的方大儒。
不说这几人,方大儒等人也呆若木鸡,被青椒的话震撼的。
“假……假的吧。”黑髯男人反应过来,上下打量起自家老爷,不确定地道。
之所以不确定,是因为觉得这缠了老爷大半辈子连太医院神医都治不好的痼疾不会因为三碗茶便好。
但又看方大儒气色实在是数十年不曾见过的好,他一时间又迟疑了。
方大儒揩了揩额间的汗,双手握了又握,掌心是久违的温热。他激动不已,一把握住了黑髯男人的手。
霍骁、瘦猴等人齐齐:“哦嚯!”
黑髯男人结结巴巴:“大大大大人!”不明白一向守成重礼的老爷是怎么突然如此热情,难道茶有什么问题。
“夯货!”方大儒难得骂人,“我的手,热了!”
黑髯男人嘀咕:“热了。”反应过来惊呼,“老爷,你的手热了!”
他看向祝星,眼中满是敬畏:“姑娘,您真将我家老爷治好了?”
祝星有些倦怠地抬了抬眼,没做声。
青椒一叉腰:“我家姑娘从不说谎,好了就是好了,你若不信,换个郎中去问!”
方大儒最能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变化,一拽黑髯男人:“不得对……对姑娘无礼!我已经好了。”他说出这五个字,整个人都超脱了一般。
竟有痊愈的一日。
方大儒跌跌撞撞地起身,整理衣衫便要下拜。
花椒一伸臂将他稳稳挡住,让他无论如何也拜不下去。
“姑娘不兴下拜这一套,您的诊金她已经收了,银货两讫,您也无须一直记挂着此事。”青椒口齿清晰。
“几本书哪里够……”黑髯男人一改口风,原先被他视若珍宝的书籍现在完全不被他看重,他甚至觉得这几本书忒寒碜人,恨不得能讲金银珠宝送到祝星面前。
要知道这是治好了老爷的病,哪里是几本书就能报答的。
方大儒在这时和他达成一致:“请姑娘留下身家姓名,如此大恩,几本书恐难相报。若不报此恩,老朽寤寐难眠。”
祝星坐直了些,扬了扬手中书:“救你,不过三杯茶。以三杯茶易书,是我赚了。老人家不必多言,也不必介怀,你我均有得,如此便很好。”
方大儒闻她所言,站得更正。他苦笑:“是我看得不通透,叨扰姑娘了。”
祝星摇摇头:“无妨,人之常情。”
方大儒深深看了祝星一眼,释然笑开:“还是多谢姑娘,你的举手之劳,解了老朽一身病痛。”
祝星微笑颔首。
“那老朽便先回去了。”方大儒一揖。
“请自便。”少女的声音细细弱弱的,完全看不出半分神医模样,只是个柔弱的小女孩罢了。
方大儒回火堆时是自己走回去的,昂首阔步,虽走不太稳,但是无比神气。
黑髯男人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走路,生怕他摔倒。
回到火堆前,黑髯男人小声地问:“老爷真感觉大好了么?我总觉得不真切,做梦一般。”
方大儒叹息,攥了攥拳头:“我也总觉得像在做梦,三碗茶便医好了我,换做以前,我一定一笑了之,不会去信。”
黑髯男人呵呵道:“我到如今也不敢信,咱们还是等雨停了快进城找个郎中诊一诊脉,不然我这心里总不踏实。”
方大儒笑:“不急,我自己身上的变化,我自己清楚。那小姑娘确实将我治好了。你,悄悄打听打听这小姑娘的来历。虽然她说了两清,但我总要报了这恩情的。不能因为对人家来说是简单的事,我便心安理得收下。”
黑髯男人正色:“是。”
“这样通透的姑娘,实在少见,倒不知哪家能养出这样的人物。”方大儒思索道。
“可惜咱们要快些回京,路上不好耽搁,不然也好跟着这姑娘走一走好报恩。”黑髯男人一叹。
“是了,不过我身子好了,接下来可以加紧时间赶路,想来能在圣上寿诞前赶回。”方大儒一笑,目光转向那边小憩的祝星,“还是多亏了这位姑娘,务必查清楚她的来历。”
“是。”黑髯男人又叹,“不过这陈太医都治不好的病,这姑娘三碗药茶就治好,医术实在是高明啊!”
霍骁看着祝星的眼睛又亮了几分,多年痼疾她都可以治,是不是……
少女已经靠着花椒熟睡,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没有任何攻击性,像只柔软的小动物,看着就让人心软。
可见烹茶也是极耗费心神。
祝副管家着人从马车上抱了毯子,由着青椒将毯子为她盖上。
少女缩在毯子中,一张脸又被面纱遮去大半,仅露在外的眼睛也是闭着的,可怜又可爱,难得有了属于这份年纪的稚气。
外面的雨声成了最好的助眠佳品。
这一场雨正如祝星说的那般,一下下了一整个下午,到傍晚才渐渐小了下来。
夜路难行,祝副管家索性直接让护卫们卸下工具,今晚在庙中凑合一宿,省的路上有什么意外。
他们虽不怕事,却也懒得生事。
宗豫是在一片温暖中醒过来的,鼻尖是少女身上独有的淡淡药香。
他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置身于祝星两条细瘦的胳膊间,抬头是少女蒙着面纱朦胧的睡颜。
她睡得很熟,羽睫微颤,像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他转头看了眼四周陌生的场景,待看到祝家护卫依旧围在一旁,身边就是青椒和花椒在忙着各自的事才稍稍放心。
看来又是赶路了。
不过祝星一贯没有午憩的习惯,难得见她熟睡,是以宗豫浑身虽有些发麻,却依旧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不动,怕惊醒她。
倒是不知道她下午干什么了,如此疲倦。
宗豫这么一想,金瞳微缩。
她每次做事总是能惊天地泣鬼神一番。
祝星微哑的嗓音自他头顶传来:“小鱼,你也醒了。”
宗豫听她醒来,终于能动,便一把从她怀抱中钻出,轻盈地在地上伸了个懒腰舒展四肢,一条猫拉得极长。
祝星缓缓坐起,青椒和花椒过来伺候她梳洗。
祝副管家凑上前来,小声通禀:“姑娘,那边一直有人过来打听您的身份,您看……”
竖起耳朵八卦的黑猫眼皮一跳,果然他一个下午没看着,祝星又引人注意了。她平时不招惹人,一旦招惹起来,对方的身份总能让人大吃一惊。
祝星漱了口,乖巧地跪坐着由青椒为她梳头,闻此言秀丽的眉眼弯成月牙:“无妨,我的身份又不是什么秘密,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她已经说过不要报恩了,坚持报恩的话就是他们自愿,和她并无关系了哦。
祝副管家心知该如何去做,更是赞叹自家姑娘高洁无比,行事光明磊落毫不遮遮掩掩扭扭捏捏。
青椒手巧,又在县令府上学了不少梳妆打扮的技巧悉数用在祝星身上。
当下虽然环境简陋了些,祝星一头长发已经被好好绾起,发顶分了最上面的一层梳成云状的髻,又以纯金的网状发钗固定,剩下的墨发倾泻而下,如上好的锦缎一般。
宗豫好奇地蹲坐在一旁看着祝星的头发要如何梳理,一面在心中默默记下。
记下后他又觉得自己无聊了些,去刻意记这些东西。
他打了个哈欠,便听闻身后一道苍老的男声:“祝姑娘,你醒了?我这还有些书想赠予你,你可莫要推辞。”
宗豫灵活地转身,方大儒的脸陡然闯入他的眼中。
他在心中默默骂了句脏话。
祝星果然不轻易惹人,一惹便是个大的。
第55章 荧惑守心
黑猫面无表情地坐在少女的身侧, 坐得端正笔直,虽然人猫不同,乍一看他和祝星很有些气质上的相似。
方大儒坐在祝星对面, 看着黑猫一乐:“祝姑娘,你这猫和你颇有些神似。”
宗豫冷着猫脸倨傲地看着对面笑容可掬的方大儒,和霍骁一样, 产生了一些微妙的时空错乱感。
我认识的方大儒不可能这么慈祥。
相比霍骁,宗豫更加了解方大儒。
当今圣上曾请方大儒编纂史书, 方大儒却以病为由回绝,坚持自己修补古籍之事。由此可见他清高坚持, 连皇家的面子都不给。
但面前这个笑开了花的老头是谁?
宗豫觉得头很疼,当实际与他一直以为的并不相符, 他觉得自己的观念十分错乱。
又或许面前这老头并不是方大儒,只是和方大儒长相颇为类似的一个老爷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