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发被简简单单用发簪束起,面覆白纱, 手上握着昨夜的方子。见着祝副管家她一笑:“祝叔。”又对着霍骁道,“祝叔来了,你该能放心去休息了。”
霍骁定定地望着她, 没有露出任何神情,半晌转身离去。
祝副管家心中想笑, 没再管霍骁的伤心少男心,迎上去问:“姑娘醒了?想吃些喝些什么?我着人去弄。”
祝星颔首:“您看着弄便是。”
祝副管家应声:“哎。”又叹息,“瘟疫之事, 叫姑娘操心了。不过一日,我看姑娘都清减许多。”
祝星莞尔:“哪有如此快。”她面色严肃了些,“只是如今还不曾找到合用的方子, 只能暂缓病情,要治愈却难。”
祝副管家跟着严肃起来:“疫病可不就是如此?古往今来,都是死了众多人堆出来的方子,姑娘……莫太介怀。”
在他看来姑娘就是太过聪慧善良才将责任一肩挑。然而瘟疫不似其它病,医术再高超的神医也要望而却步。
其势汹汹,其病痛难忍,其致死力强。
只怕太医院那位也不愿出山掺合到瘟疫当中去的。
祝副管家心中冷笑,那样的人占着太医的名声算什么医者?只有姑娘这样有为了苍生的大爱之人才是医者。
知他是劝慰自己,怕自己见不得有人死去,祝星笑笑:“我已大致拟出方子来了,只期其中能有一方对他们有用。”
“您的方子,自然是最好的方子。”祝副管家正色,何时何地都不忘夸赞祝星。
祝副管家去小厨房吩咐人弄东西吃,祝星则坐在公堂之中看手中方子。
她对自己将县衙改造成这副模样的行为十分满意。县衙本就该是为百姓着想的地方,如今将染疫百姓都集于此处,才算是真为百姓着想。
她自然是不在意孙县令和贺太守的看法的,她不在意任何人的看法。
祝副管家置办了糯米百合甜粥,又添了酸豆角、咸鸭蛋黄、炸春卷等爽口小菜做配。甜咸交融,最是适口。
祝星一面慢条斯理地搅和着粥吃,一面瞧着桌上的方子,脑海里还在查漏补缺。
“姑娘,吃东西时不要看东西。”走了霍骁,祝副管家又唠叨起来。
祝星脑海中有隐隐约约有很重要的一点要抓不抓到的。
她的方子药性太寒,染瘟疫者本就脾胃虚弱,用药只怕就是一大难……
“姑娘。”祝副管家拉长了腔。
祝星回神,就见老父一般的祝副管家无奈且心疼地望着她。
她不知不觉又忘记动勺子,忘记吃饭了。
祝星颇不好意思一笑:“我这就用饭。”很重要的一点飞走了,她也不气馁,只想着总有想到的时候。
祝副管家微叹。姑娘为了百姓废寝忘食,这又是怎样一种可歌可泣的精神。
然而她这时候当真不是为了什么百姓,只是自己争强好胜,要做就做到最好。
将饭用完,祝星擦了嘴角重新戴上面纱,郎中们就过来了。
见她已用了饭,郎中们纷纷惭愧起来。
“原以为我们起得够早了,没想到祝姑娘更早。”
“昨日困顿疲倦,还请祝姑娘见谅。”
“正是,也不知昨夜的药用之后,可有些效果?”
……
祝星一一答了:“无妨,诸位本就该好好歇息,不然先累坏了郎中算什么事?”
虽然是玩笑话,郎中们听后苦笑。
昨日最累的合该是眼前的少女,她不仅要管后堂的病人,还要安抚不曾感染的百姓,让薛郡安定下来。
她都做到了,却不曾说一个累字,反倒是他们。
郎中们惭愧极了。
他们心中的变化自然瞒不过祝星的眼睛,她扬了扬手中的方子,祝副管家接过,又听她道:“这方子是我昨夜联系着咱们原本的方子加以完善而成,但总觉得还缺些什么,请诸位过目。”一方面是转移郎中们身上惭愧的情绪,另一方面依旧是集思广益。
她写出来的方子有时候自己瞧不出问题,或许借旁人之眼可以看出哪里不足。
这时候小厨房的饭菜还未上来,几位郎中立刻摒弃心中杂念,传阅起祝星的方子来。
越看,他们心中惊异越深。
一共五张方子,每一张都是立足在他们昨日方子的基础上加以改动。然而这一改动就是天壤之别。
他们昨日的只能做到缓疫,而今日这五张方子,只从效果推断,张张都有止疫的可能!
更奇的是其中药材搭配。
不少药用平日里都不常用,偏偏祝星用在此处信手拈来,堪称水到渠成。
这几张方子看下来他们看得是酣畅淋漓,简直要一拍大腿叫一声好!
原来郎中还能如此出方子的,这简直改变了他们以往开方子时的思路。
胖郎中一拍大腿,叫道:“太妙了!”叫完他就很赧然地看了祝星一眼,将头埋入方子中。
太妙太妙,他们为何就没想起生石膏的效用?
“这五张方子都妙极。”老郎中捻须,探询地看向祝星问,“祝姑娘,只是不知五张方子里哪一张是治疫的方子?”
祝星沉吟了一下,看向他们,很平常地问:“诸位觉得哪一张是?”哪一张都有可能是,她也是不确定才问的他们。
而郎中们便以为祝星是在刻意考教他们,捏着方子探讨起来。
“我觉得方一更好,方一是五道方子中药性最温和的,最宜推广用之。”老郎中向来推崇药性温和,此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方子一。
“我倒是觉得方二好些。”胖郎中不再似一开始那样不喜欢开口,此时据理力争,“方二用药最多,也是最繁琐的,一定是姑娘的呕心沥血之作。”
高郎中摇头:“非也,药材太多容易把控不好,我看方三倒是最好的。解热毒之中又有化淤之效,乃上佳方。”
三人齐齐看向韩成:“韩郎中,你怎么看?”
韩成很是诚恳:“我觉得五道方子都是极好的,都可用于治疫。我医术在诸位中是最粗陋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若真要我选,我就选方四算了。”
“为何?”几位郎中异口同声问道。
“轮到它了。”韩成嘿嘿一笑。
众人哑口无言。
祝星看得好笑,忍不住掺合一句:“那我选方五好了。”
郎中们知她是玩笑,摇摇头跟着笑道:“祝姑娘,其中方五最不像能治疫的方子。”
祝星眉头一挑,问:“为何?”
“方五中用药皆寒凉,染疫者本就体弱,哪里经得住这样大的刺激?”老郎中笑道。
祝星听得反而若有所思。
“这方子一用,只怕壮年男子也扛不住,皆如昨日的虎虎一般,用的药还没吐的多。”高郎中点头附和。
祝星心念一闪,终于抓住了一直抓不住的那道念头。
瘟疫凶猛,她便以更凶猛之方应对之。更加强劲的清寒药性才能压制住瘟疫的热毒。
而药性强劲,便注定有一事需顾及。
人体可能承受得住这样凶猛的药性?
正常情况下,染疫者周身亏损,便是正常人也难承受的药性他们自然是承受不得。
但方才高郎中的话提点了祝星。她不止有汤剂,还有针术。
昨日她能以金针将虎虎安抚下来,便能以金针将所有疫者安抚下来。
汤剂与针术结合,方是解决瘟疫的完美方法。
祝星站起冲着众人一礼:“多谢诸位。”
郎中们面面厮觑:“祝姑娘你这是……”
“我已想出治疫的法子,多亏诸位提点。”祝星真诚道谢,让郎中们更迷惑了些。
她抿嘴笑笑:“只是我这法子繁琐了些,希望各位能助我一臂之力。”
郎中们纷纷站起:“自当如此。”
祝星款款而谈:“我要用方五。”她又沉着补充,“但用方五之前,我会以金针渡穴,好让人体更能承受清寒药性。”
韩成恍然大悟:“就是昨日祝姑娘对虎虎施针那样!”
郎中们也纷纷明悟。
方剂与金针同时施行,天衣无缝。
“染疫者甚多,是以我要将这套施针之术教予诸位,还请诸位不弃,细细学来,随我一同治疫。”祝星难为道。毕竟这也算是逼着别人学自己的东西,多少有些不讲道理。
然而郎中们却几乎要疯了,狂喜起来。
这哪里是不讲道理,这分明是天大的好事!
但凡哪位医者有些独门绝技,定然是要宝贝的和什么一样,决计不会拿出与人分享,传也只传弟子。
哪有人会像祝姑娘一样,慷慨赠术。
金针之术本就珍贵,且祝星要传的是能解瘟疫的金针之术,他们哪里会嫌弃呢!
几位郎中相视一眼,齐齐朝祝星下拜。
韩成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凑热闹跟着跪了下去。
“多谢祝师赐针术之恩!”
祝星一愣,摇头轻笑:“大家快快起来。我当不得诸位一句‘师’,不过是施针的小术。”
“祝师眼中是小术,但于我等来说,是珍贵大道,还请祝师勿再推辞。”老郎中眼中泛泪,郑重无比。
第103章 有希望了!
最好的演示自然是实践。
祝星刻意选了三位感染程度最重的来试, 顺便教授如何施针,其余染疫之人则暂喝昨日汤剂缓解热毒。
毕竟只有郎中们都学会了针术才能将祝星真正治疫的方子推广开来。
三位感染最重者分别是王石头,虎虎, 以及一位古稀之年的老妪,正好涵盖了女人、男人、小孩、壮年、以及老者数类典型。
为安虎虎和老妪的心,王石头自告奋勇, 干涸着嘴唇道:“俺先来吧!俺是薛郡的衙役,要保护咱老百姓。”他浑浊的眼虚虚地看着祝星, “祝姑娘,俺相信你。”
他应当是薛郡第一位感染瘟疫之人, 此时情况已经非常不妙。红色的皮下出血已经蔓延了整个脖子,还有继续向上的趋势。他的一双手已经看不出手的形状来, 又红又肿,浑身上下散发着难闻的气息。
整个人好像快要腐烂的苹果。
祝星温和地看向他, 没有表露出任何异样。她看向每一位百姓时总是包容而温柔的,无论贫贱富贵。
她一面将王石头扶着坐起, 一面轻松地笑道:“你不会有事的,大家都不会有事的。”
王石头坐起来已经是一件很艰难的事。因为瘟疫,他早已脱力脱水。此时若不是韩成在后面扶着他, 他已经倒下了。
“看我的施针次序和下针力度。”祝星捏了金针在指间,下针时手连一丝颤抖也无, 每一针都精准地扎在了各个穴位上。
金针悬浮,没有任何出血,可见她下针时果断敏捷。
郎中们看得双眼发直, 如痴如醉。
祝星照顾王石头的体力,同时也为了兼顾郎中们能仔细学习,施针的动作慢了不少。越慢越耗费体力, 一套针施完,她额头上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后背的衣衫紧贴着背,上面都是汗水。
王石头经一套针后,长长出了口气,眼睛竟然能睁开许多。
祝星吩咐:“将药汤喂他喝下。”
护卫们便舀了碗药汤送到王石头嘴边,王石头一点点喝了进去。
并没有昨日虎虎那样抗拒。
郎中们松了口气,欣喜地交换眼神。
祝姑娘的法子果然有效!接下来就看王石头的高热能不能退。
只要高热退了,瘟疫便除了。
“将他放好,专人看顾,下一个。”祝星扶床站起,因着昨日熬夜未休息好,面罩的脸惨败如纸,不过未曾有人发现。
接着是老妪。
老妪因为上了年纪,比王石头的情况还要差上许多。暂缓瘟疫之药对她来说并无多大用处,她全身上下热得厉害,哪怕隔着手套祝星都觉得灼手。
老妪完全无法独立支撑起自己,半个身子倚靠在韩成身上。
韩成也没有任何嫌弃,贴心地矮下身子,让老妪靠得更舒服些。
祝星换了套金针,施针,还不忘提醒韩成:“出去将这身衣服烧了。”
“是,祝姑娘。”
祝星再度施针。
一连为三人施针,她精力不足,身体倦怠,坐在地上靠着床腿儿休息。即便如此,她依旧是优雅从容的。哪怕力竭,她也丝毫不显得窘迫。
更不会有人笑她如今坐没坐相。
无论郎中或是患者,皆尊敬地望着她。
稍歇片刻,祝星恢复了点精神,平静道:“继续。”
“祝姑娘,您多少顾着点自己的身子。”郎中们最知施针费心神,她连救三人,已然让人惊叹于她意志强悍。
祝星温柔笑道:“我还能坚持,况且百姓等不得。你们努力,学快一些,我也好轻松。”
郎中们更坚定了用心去学的信念。
祝姑娘为百姓已经做得足够多了,他们也该分担一些。
按照收治顺序,祝星开始为一个个病患施起针来。后面除非遇到老幼病患,她才会施针的速度放慢下来。对其余人,她的指尖仿佛能开出花,一根根针让人目不暇接地扎入。
她快速施一套针下来,连半刻钟都要不得。
郎中们瞠目结舌,这才明白她一开始有多迁就他们的目力,施针施得那样慢。
渐渐地,一个接一个的郎中学会了手法,悄无声息地退出后堂,去公堂用祝星昨日拿来的铜人来实验针术。
而祝星一直在后堂,休息片刻后便继续施针。收容三百一十二人,及至天黑时,她一人便为六十六人人施了针。
中间祝副管家送了几次参片让她含着,她才能恢复精力恢复得如此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