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王爷却道:“何必等半个时辰?雁公子酒肉伤身,一炷香时间顶了天了。”
柳黛冷着脸不理他,继续与苏长青说:“观马台地形复杂,锁着人畜物不知凡几,最好藏身,我预备将雁惊风藏在观马台。”
金小王爷又说:“是个好地方,我在观马台也有一处仓库,分十间小屋,都在地库,有马有人,最隐蔽不过。”
柳黛道:“好,就去那。”
苏长青却皱着眉说:“你信他?”
“不信。”柳黛摇头,“但我知道他难得投一回好胎,当然惜命如金,不肯轻易去死。”
金小王爷原得了肯定,心里正乐呵,被柳黛这么一说,想起肚中藏毒,性命还捏在她手上,心情立刻落回谷底。
一炷香时间,掐着点过。
金小王爷贴在门边喊,“精彩精彩,雁公子勇猛非凡,两位老友,是不是不虚此行呐……”
苏长青与雁惊风互换衣裳,柳黛扛起雁惊风,将雁惊风的脸藏在自己肩头。
雁惊风少说一百五十余斤,被她一把提起来,有如一只轻飘飘棉花枕,全然不必金小王爷伸手相帮。
金小王爷冲外头喊:“雁公子先歇着,我们哥几个上外头消遣去。”
他这一声声喊得滑稽可笑,苏长青却满脸严肃地叮嘱柳黛,“万事小心,此人不可信。”
柳黛咧嘴一笑,“你也小心,可别看千娇看得是百媚,挪不动步啦。”
苏长青肃然道:“我只看你挪不动步。”
柳黛的脸噌一下红透,倘若不是有旁人在场,她一定一拳捶得苏长青胸骨尽碎。
可她现下只能慌慌张张打发他,“啰嗦,让开,别挡我的道。”
苏长青那张绷紧的脸终于露出浅淡笑容,他退后一步,看着柳黛扛起雁惊风,与金小王爷一道,大摇大摆走出晚香浮动。
留下他,对着满屋子蜜香脂粉,默不作声地把横倒的桌子扶正。
这么大动静,总得有人收拾。
第74章 雁楼74 “谁?断指是谁的?”……
雁楼 74
观马台仓库龙蛇混杂。
原雁门城就是一三不管地带, 观马台就是雁门城内的三不管,乱成一团却又自有章法,从来是只认银子不认人。
柳黛身边捎带着金小王爷这么个财神爷, 进出观马台可说是畅通无阻,扛个昏迷的大男人钻进臭烘烘的仓房,一路上连个多看一眼的人都没有。
金小王爷亮出契书, 立刻有一佝偻老人为他找出一零二七号仓房钥匙。
钥匙沉甸甸压手,金小王爷拎着钥匙走在前头, 不忘与柳黛解释,“这间仓房还空着, 不过早先时候锁过生皮子,味道恐怕不大好。”
生皮子即是未经过处理的动物皮毛, 那滋味……尸山血海里困觉也好过在生皮子堆里呼吸。
一开门,果然, 柳黛隐约能看见一阵黑漆漆烟雾扑面而来,是那沉压多日的腥臭, 熏得人当即就要搜肠刮肚把隔夜饭都交待出来。
柳黛忍着臭气,将昏沉沉的雁惊风扔进屋子角落,一回头, 金小王爷扶着墙角刚吐完,正拿袖子擦嘴。
见柳黛望过来, 他赶忙直起身子,顶着一张苍白的脸,强打精神, “不妨事,多半是晚香浮动的茶不成了,回头……回头爷砸了他们的铺子。”
这傻登登模样, 逗得柳黛没能忍住,昏暗烛光下,莞尔一笑。
这一瞬,金小王爷仿佛窥见春花怦然、冬雪融冰,一个响指而已,万物逢春,姹紫嫣红都开遍。
他愈发呆愣,好似凌空被人点住穴道,一动也不能动。
一直到柳黛冷下脸来,低声喝道:“再看……立时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不不不,我……我不过被这臭气熏呆了,我这……我这身子骨不大好……”他东拉西扯解释一通,还不忘屁颠屁颠跑上前,堆出一脸的讨好来与柳黛瞧,“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我必定倾尽所能……”
柳黛瞪他一眼,吓得他一个哆嗦,正害怕自己一双眼珠子不保,柳黛已将目光挪到他腰后。
“匕首——”
“啊?哦,匕首。”他往腰侧一摸,登时抽出匕首递给柳黛,因心中焦灼,忍不住追问道,“姑娘不至于真要拿这匕首剜了我一双眼吧?我再怎么说也是金国王爷,姑娘不要因一时之气断了两国和气。”
柳黛抬眼瞧他,冷声冷气,“剜你眼睛还用得着匕首?”
金小王爷仔细一想,倒也在理,“不错,确实用不着。”
柳黛从地上捡起一根大拇指粗细的断树枝,捏开雁惊风下颌,令他咬在上下牙齿之间。再而摁住他手臂,血量匕首架在雁惊风小拇指上,眼镜也不眨地往下一按,这件臭烘烘的屋子里顿时又多出一分血腥味。
昏迷中的雁惊风疼得一抖,眼看就要转醒,被柳黛点中昏睡穴,继续歪过脑袋落进漆黑无边的梦里。
金小王爷在一旁看得连连皱眉,暗叹身旁这小姑娘心狠手辣,若自己当真落到她手里,想必不会比雁惊风下场好。
再而一想,仿佛他已然落到她手里。
顿觉天昏地暗,呜呼哀哉。
他正难过绝望,忽而迎面袭来一段湿乎乎的玩意儿,正正好砸在他衣摆上,捡起来仔细一瞧,原来是雁惊风被切下的小拇指。
柳黛道:“这东西你带走,送到秋风客栈老板娘手里,你与她说,明日卯时,城外十里孤山顶,请雁无双与我一战。倘若日出之前雁无双未出现,我就将雁惊风的人头送给老板娘当个酒壶耍耍。”
她说话时语调平静,全无起伏,听在旁人耳里,却觉着格外森然。
金小王爷禁不住打了个抖,把雁惊风那一截断指收在塞满银锭的钱袋子里,站直了身子就要走,不料柳黛还有吩咐。
“我给你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你若是没回一零二七,我就先杀你,练练刀。”
话音落地,金小王爷一个劲点头,“不过是送信罢了,半个时辰,至多半个时辰我就回来,你可千万等着我。”
“好,我与雁惊风都在此处等着。”柳黛忽而变了语调,放柔了声音说,“我再多劝你一句,一旦送完信回来,日出之前都不要离开这间仓房,否则……否则我可就不好说了……”
“不离开,不离开,一定不离开,我肯定得守着雁公子,以防……以防他突然醒来……打扰姑娘好事……”
他背后冷汗涔涔,即便是大殿上与几个哥哥争执对立,也不见如此狼狈紧张。
柳黛轻笑一声,“你倒是活泛,这就学会给自己找活儿了……你放心,他醒不过来,不过你陪着他也好,两兄弟在一块儿,长夜漫漫,才不至于寂寞无聊……”
“是……是……”金小王爷闷着脑袋,不敢抬眼看她,只觉得眼前是一幽魂厉鬼,一个不慎就要索去性命,“那……那我先走一步?”
“滚吧。”
一声“滚”,金小王爷如蒙大赦,逃命一般蹿出观马台,消失在朦朦夜色之中。
一零二七号仓房只剩下柳黛与刀俎肉一般的雁惊风。
柳黛仔仔细细将雁惊风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这少年郎生得俊美绝伦,轮廓当中既有中原的温文秀雅,又兼具西域的浓艳豪美,由此更能推测出他母亲应是何等美艳无双的西域女郎,才能将雁楼两位师兄弟通通收入裙下。
可惜了。
柳黛反手握住匕首,雪亮锋芒晃过雁惊风俊俏的脸蛋。
或许是长夜孤灯,风声寂寥。
或许是孤男寡女,更生迷离。
无奈她试了两回,都没能狠下心。
末了啧啧称奇,“难怪张飞要月下斩貂蝉呢,美人果然是世上头一等的祸害,让人分心。”
她复又站起身,吹灭门边一盏孤灯,留一室清清冷冷,黑夜无边。
苏长青回到秋风客栈,换好衣裳便坐在大厅里慢悠悠喝着酒。
不多时便等到金小王爷急匆匆从外闯进来,头顶金冠上还沾着白糖似的露水,在秋风客栈暖融融的炉火照映下一闪而逝。
金小王爷直奔老板娘,遮遮掩掩从钱袋子里掏出个血糊糊的玩意儿,扔在柜台下面。
他稍稍定神,深呼吸,看着那笑意深深的老板娘红蝎子,定定道:“有人要我把这东西交给雁无双,邀他明日卯时,城外十里孤山顶,绝一生死。”
红蝎子嗤笑道:“什么雁无双,金爷寻错人啦,江湖上都知道,雁无双早已经失踪多年,我哪里认得?”
金小王爷垂眼看向柜台下面那冰冷发青的断指,“日出之前,雁无双若不来,那人就杀了这断指的主人。”
红蝎子神色一凛,“谁?断指是谁的?”
金小王爷上前一步,轻轻与她咬耳朵,“雁惊风。”
红蝎子立刻往大厅西南角望去,那是虬髯客常驻买醉的位置,可现下那处空无一物,虬髯客不知去何处潇洒,紧要关头消失无踪。
红蝎子心下骤紧,然而面对金小王爷仍是一派从容,装腔拿调地问:“你怎知这就是雁惊风的手指头?”
金小王爷道:“我亲眼所见,怎会有假?”
红蝎子警觉道:“亲眼所见?难不成是你与旁人串通,要与雁楼为敌?”
“与雁楼为敌?我用得着与雁楼为敌?”红蝎子搬出雁楼来,自以为能压他一头,却不知他吃瘪吃足一整天,已经撑得要爆肚,再受不得激,“要不是我被人拿住要害,我才懒得来趟这浑水,它雁楼是雁栖凤当家,或是雁惊风当家都与我无关,雁楼死光了,我照样做我的生意,我是这雁门城头一个的金主,没人敢动老子分毫。”
除了柳黛。
不过当下这地界,离观马台一里地,任是那女魔头练的邪门妖法,也听不到这句。
但他小心翼翼四下环顾,不见女魔头半片影子,却见她身边那位小跟班正背对他,端着杯装模作样买醉。
耽搁久了就是一个死字,柳黛说一不二,他可不想忙活半天还落得个悲惨下场。
金小王爷不耐烦等红蝎子发愁,撂下一句,“反正话已带到,我还有事,该怎么办你自己拿主意。”
这就甩下满面愁云的红蝎子,与他来时一个样,匆匆一阵风吹过,是他埋头往外跑。
都怪自己夸下海口,保证半个时辰就能回去,这下跑断腿也到不了。
等他跑得险些断气才赶回一零二七号仓房。
金小王爷扶着墙把气喘匀,伸手捏了捏喉结,能正常说话了,这才推开门,预备通知柳黛,他不负重托,使命已达。
然则门开了,照旧是扑面而来的腥臭之气,争先恐后往鼻子里钻,熏得他腹中翻滚,眼看就要再吐一回。
静悄悄的夜里,响起他搜肠刮肚的呕吐声。
这原本应当装着三个人的仓房,此刻除了金小王爷的“哇啦哇啦”,似乎再没有活人气息。
一只乌鸦在观马台空顶上飞过,留下一串凄凉又悲苦的叫声,犹如跪倒在棺椁前的哭灵人,混杂着魂魄不愿离去的嘶鸣,齐声走远。
第75章 雁楼75 “长青呀,你说我是先亲你呢……
雁楼 75
秋风客栈, 留不住秋风。
细细绵绵一阵雨,悄悄淋湿窗台,窗外惨淡的星光抓住一截深秋的断尾。
窗外依旧人来人往, 南来北去的生意人在此处换得真金白银或是连城货物,个个志得意满,把秋风客栈的酒窖都要喝空。
苏长青转过背, 避开嘈杂人群,沉默着往客栈三楼走, 右手边第一间屋就是金小王爷的天字第一号房。
推开门,尸体和血迹已经清理干净, 店内杂役还不忘点上熏香,驱走原本浓烈扑鼻的血腥气。
苏长青坐在柳黛今日歇过的床上, 伸手抚过松竹柏涛缎面锦被,掌心之下似乎还能感受到残留的温度。
他目光沉静, 将两日之事在脑中一一理清,柳黛现下拿住雁惊风逼雁无双献身, 而他将钱不通的人头带给袁向安,近乎于向喻莲献上投名状,这投名状不单是他的, 亦是公子的,他在此地替公子拿了这主意, 回京之后,若公子不悦,他又该如何交代?
想到此处, 窗外忽而一阵风紧,他原本如一潭深水的眸子忽而变幻,闪烁出跳跃灵动的光。
他嘴唇微微上翘, 回过头,果然窗口挂着一体态纤弱的风流少年郎,身做男儿打扮,眉目之间却自有媚态,美得雌雄难辨。
夜风匆匆来回,吹散了她身上血腥与腐臭交织的可怕气息。
她一条腿吊在窗户外头,一条腿弯曲,踩在窗台,饶有兴致的观察苏长青,“长青方才在想什么?想得那样入神,莫不是在想闵千娇吧?”
苏长青收敛笑意,沉着脸说:“想我师弟。”
“你师弟?”柳黛一愣,“你师弟是谁?也与你一道来了?”
苏长青道:“自是一并来的,方才在晚香浮动,他先我一步走,现下也该回来了。”
绕了个大圈,原来说的是她。
柳黛心里却奇怪得很,不只是该烦恼,还是该高兴,一时觉得他说话绕三圈,讨厌得很,一时又念起他心中想的人是她,竟还能咀嚼出一丝丝的甜。
心中复杂,脸上更加精彩。
苏长青看她一会儿皱眉,一会儿窃笑,少不得料中她心中所想,便愈发觉着他“师弟”是金刚之身,似水之心,人后娇艳更显珍贵,他的眼神愈发温柔,轻轻、悄悄,将她刻进心底。
荒芜而又凄惘的夜,也因这一刻的无声而变作微醺缱绻,婉转多情。
直到柳黛捏了捏自己嘴角,强迫自己沉下脸,恶狠狠说:“你若再敢出言轻薄,当心我……当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