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也不再理会呆立的苏长青,她径自迈着轻快的脚步往城内走,中途回过身来,望见苏长青仍然如石像一般站在茶棚底下吹凉风,而远处孤山顶,红蝎子那鲜红潋滟的外衣格外扎眼,是这苍茫大漠凝出来的一滴血泪,流淌着千万年不变的孤独苦楚。
柳黛回过头,冷哼,“这不还有个收尸人么,比我爹可好多了。”
她转过身,快步上前,将身后撕裂的哭泣声留在茫茫沙海。
时间尚早,观马台此刻冷冷清清,荒无人影。
柳黛径直走道一零二七号仓房门口,门半掩着,里头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她推开门,扑面而来的还是那阵熟悉的恶臭,只不过这一回窜上鼻头的气息还夹杂着一丝丝未能散开的血腥味,仿佛路过一片屠宰之地。
她跨进门去,角落里隐隐约约望见一个落魄瑟缩的身影,背对着门的方向,遮遮掩掩,藏了又藏。
柳黛拿脚尖踢了踢那人后背,那抱头发抖的人仿佛才从梦中惊醒,仰起头对着柳黛看了又看,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你不许我出去,我就不出去。”
柳黛嗤笑一声,垂眼晲向他,“你倒是挺听话,是个好奴才,可惜了,我不需要奴才……”
她说这话时慢慢悠悠,好整以待,话音落地,又好似藏着无穷的蕴意,任人猜度。
金小王爷被这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吓得面色惨白,连声道:“我……我……你别杀我……我是金国王爷,是阿玛最疼爱的小儿子,将来必定继承大金汗王之位……你……留着我对你更有用处…………”
“可我不喜欢话多的人。”
“我马上闭嘴,马上……”他立刻捂住嘴,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柳黛斜眼望一眼地上那一具属于雁惊风的无头尸以及流了满地的黑血,只留下一句“跟上”便径直往前走。
金小王爷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追着柳黛往外走,他与一具无头尸待满一整夜,所有鬼怪神力的故事都在他脑中演绎完,冷汗不知出过几身,当下只剩一个念头,今生今世再也不想靠近观马台。
柳黛马不停蹄,领着面色惨白,满身狼狈的金小王爷,大摇大摆走到雁楼底下。
她早就是雁楼眼中钉,甫一出现便得了三列四十五人的阵法,刀枪剑戟一一陈列在前。
她被这早起的斜光照得睁不开眼,面对眼前偌大个阵仗,也不过撇撇嘴,吩咐金小王爷,“你数一百个数,数到一百雁栖凤还不出现,我就带你一道……屠了雁楼。”
说道“屠了雁楼”这几个字时,她眼中有光,嗜血似魔,吓得金小王爷支支吾吾憋了半晌才憋出一个“一”。
“二。”
“三。”
阵中人严阵以待,却无人敢轻举妄动。
直到金小王爷颤颤巍巍数到“三十一”,雁栖凤适才从从容容出现在列阵之后,他一抬手,此阵便向东西两房散开,留出一条通道来,让雁栖凤走近柳黛。
两人离着一丈远,雁栖凤一改前日态度,恭恭敬敬弯下腰与柳黛行礼,“姑娘,你的目的已成,再来,意欲为何?”
柳黛笑道:“我的目的?我千里迢迢来雁门一趟,可不止为杀雁无双一人。”
雁栖凤不疾不徐,“姑娘,凡事留下一线,日后也好江湖再见。”
柳黛嗤笑道:“你怎知我要说什么?”
雁栖凤道:“愿闻其详。”
“我摘了雁惊风的脑袋,你……难道不想杀了我?”
雁栖凤长叹一声,似是悲痛,“此事我已知晓,内子伤心过度,晕厥不醒,我亦难当,但犬子技不如人,死于你手,我无话可说。”
柳黛细细瞧他一眼,这人提起雁惊风时平淡无波,但提到内子,确确实实目光一闪,难掩痛惜。
这倒让柳黛满心好奇,不知那是何等美人,能将一对和睦兄弟搅得割袍断义、永不往来。
然则,一点点好奇心全然无法阻止她旺盛的杀心,她反手握住长刀,身体已在蓄力,“可是……我来是要让整个雁楼给我爹赔命的,你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让,反倒让我不痛快,让我不痛快的人嘛……还是杀了干净……”
“你——”
雁栖凤抬眼一惊,眼看他眼前一身男装,衣染风沙的少女就要拔刀相对。
他听人来报,已知她一身邪功深不可测,且不说雁无双的功夫在他之上,也落得个横死当场的下场,换上他,恐怕十招之内就要身首异处,放眼整个雁楼,恐怕师父在世也拦不住她。
她出刀奇快,一眨眼就要用凌空一刀将雁栖凤一劈两半,忽而听见一声怒吼,“阿黛!”
柳黛皱眉,长刀僵在半空。思绪在先杀雁栖凤还是先杀苏长青这个烦人精之间来回跳跃,始终没能下定决心。
她愤然回头,苏长青在长风裹挟当中快步走来,一把握住她持刀的手。
“阿黛……”他看着她愤怒又烦躁的眼睛,仿佛她正做着何等伤天害理,天地不容的错事。
然而她不过杀人罢了,有什么要紧?
用得着装出这般愁眉深锁,悲天悯人模样?
第79章 南疆之主02 雁栖凤屏住呼吸,停住心……
南疆之主 02
苏长青的突然出现让柳黛的刀堪堪停在雁栖凤头顶三寸。
雁栖凤屏住呼吸, 停住心跳,肉身钉在原地,却几乎魂飞魄散。
柳黛皱了皱眉, 烦得透顶,既不知自己为何会停下,又不能明白此刻为何不能一转身将苏长青那颗漂亮头颅斩下来当马球。
手腕一转, 刀刃破风,雪亮长刀被她收于身后, 亦不等她转身,苏长青已冲到近前来, 隔在她与雁栖凤两人之间。
他义正言辞,讲的都是江湖规矩, 人间正义,“阿黛, 雁无双已死,仇已报, 无需再造杀孽。”
柳黛只当面前来了个啰里啰嗦的讲经和尚,听进耳里的都是嘛咪嘛咪哄,半个字也不过心, 张嘴就答:“我就喜欢乱造杀孽,谁也管不着。”
她浑然一副嚣张模样, 看得苏长青两撇眉毛拧成一团,这千千结,千双巧手也拆不开, “雁楼立派百年,牵涉广深,与普华山庄不相上下, 阿黛,此时已结,勿要徒生事端。”
他不说还好,一提到“普华山庄”四个字,柳黛便腹中窝火,心头怒起,一面是恨自己掉以轻心,一面又觉着当着旁人的面说,丢了面子,便不能自控地恼羞成怒起来,“普华山庄算什么东西?我今日先血洗雁楼,明儿再去灭了李家父女!让开!”
“阿黛!”
她要出刀,他便一把攥住她手腕。
因柳黛对他不曾设防,便教他轻而易举地攥紧了,显得她手上功夫比他还差上半截似的,教柳黛瞪大了眼,牢牢盯住苏长青。
“你不让,我连你一块杀!”
她心中燃起一团火,从脊骨一路烧到头顶,烧得她理智全无,当下只晓得要杀人泄恨,以血祭刀。
苏长青紧紧捏住她手腕,对于她的威胁,他恍若未闻,仍旧苦口婆心地劝说道:“江湖人最忌滥杀,冤有头债有主,你心中有怨,我明白,但逞一时之快决不能平息你心中之怒。阿黛,听我的话,雁门城之事,到此为止。日已高升,是时候南下回京。”
“你当真以为我不干杀你是不是?”对于苏长青的说教,柳黛已然厌烦至极,或许连她自己也未能意识到,她今日澎湃的逆反之心来之奇特,超乎寻常。
苏长青道:“我知道,你下得了手。我的命对你来说,不值一提。但我仍然要拉你一把,否则,长青生不能宁。”
他说这话时幽深的眼底闪过一丝悲凉,却又从悲凉之中浮上丝丝缕缕的怜惜。
真真一个活菩萨,心如死灰却还要对伤他之人百般怜爱。
而柳黛只不过冷冷地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那就让你死得安宁好了。”她偏过头往苏长青身后脸色惨白的雁栖凤一望,玩笑道:“正巧有你世伯陪着,黄泉路上也不孤单。”
话音落地,她手腕翻转,轻轻巧巧挣脱了苏长青的手,长刀在半空之中划出一道圆弧,自下而上,一个瞬息,刀刃便紧紧贴在苏长青颈侧,冰冷的钢刀压住皮肤下潺潺流动的血脉,只需稍稍一个施力,就能让他血液喷涌,命丧当下。
柳黛紧盯着苏长青的眼。
他此刻平静异常,一双狭长璀璨的眼睛里不见波澜,唯似一汪平整的湖面,静静倒映着此时此刻,满目狰狞的柳黛。
她看见自己嗜血疯魔的影,浑然一头不通人性的兽,正要张开血盆大嘴,一口将他吞噬。
她分明已然下定决心,要一刀杀了苏长青,从此斩断脑中接不断理还乱的纷纷扰扰,却又想到苏木柏尚且不知踪迹,要找苏木柏还需从苏长青下手,便又仿佛在大海中捞中一棵浮木,立刻牢牢抱在怀中,告诉自己,暂且留他一命,以图他日。
她闭上眼,复又睁开,胸中那一股烧了整日的邪火终于稍稍平定。
她提着刀向后退一步,刀身贴着苏长青颈部皮肤缓缓挪动,最终在他颈侧留下一道不轻不重的血痕。
“阿黛——”苏长青看着她,眼中藏着不忍,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懊悔。
兴许他不该如此逼她,兴许他应当循循善诱,缓缓为之,兴许……
“你真是讨厌。”柳黛轻声重复,“真是讨厌……讨厌极了……”话到最后,几近呢喃,让苏长青都忍不住往前探着身子,想要听清她的尾音。
然而就在这一刻,她突然出手往苏长青腰间探去,瞬息之间已经抽出他藏在腰带内层的半片蝴蝶玉佩,更不等他反应,刀背一转,刀柄重重打在他心口,这一下又准又狠,打得苏长青一连后退,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一捧热血冲上喉头,腥甜滚烫。
这场景无比熟悉,苏长青弓着腰,拿手背擦去嘴角血迹,心底里苦笑,这是第二回 让柳黛打得呕血,往后若能有幸长相守,必定要练一练金钟罩、铁布衫才能长相待。
他缓过这口气,抬眼只见飞扬而起的黄沙,方才气势汹汹的杀人魔柳黛,此刻已然不见踪影。
他转过头往一旁的金小王爷望去,金小王爷直愣愣地发着呆,与他的目光交汇时才醒过神来,低语道:“走了?终于走了?”
苏长青往前追上两步,心知柳黛轻功卓绝,他现下身上带伤,恐怕是追不上她的脚程,便静心思索她眼下要往何处去。
南疆、京城还是直取普华山庄?
“苏公子——”身后一道绵软拖拉的声音传来,是宫里头听惯了的传话音。
苏长青不必回头也能猜得一二。
“袁大人。”他侧了侧身子,拱手行礼。嘴角还带着血,却已经没了方才对住柳黛的急切彷徨,取而代之的是不卑不亢,一派从容,任你背后是谁,他从容不迫。
袁公公面白唇厚,男生女相,谈不上俊美,至多评一句“阴柔狡作”。他来,客客气气与苏长青说:“听闻苏公子差事已了,这就要回京复命,咱家特来相送,这雁门城乃关外之地,物资不丰,多有怠慢,还请苏公子勿怪。”
苏长青右手扶住胸口,极力压制住咳嗽,哑着嗓子应对道:“袁大人客气,晚辈急着回去复命,不敢耽搁。不过,袁大人的意思晚辈明白,必不会让袁大人与喻大人为难。”
这话说得清楚明白,袁公公心想着苏长青不愧是江湖人,说起话来敞敞亮亮不会拐弯,好在此处没有外人,雁栖凤听了也便罢。
几人各自之间心领神会,苏长青这就要走,雁栖凤上前一步,于他近前说道:“世侄今日作为,老夫记于心,往后定然相报。”
苏长青只淡淡一句“不必”,心念着他此次横加阻拦,其实一心一意只想着柳黛,竟未计较旁人死活。
想起柳黛,他又觉头痛欲裂,眼前茫茫沙海,他要去何处找这个负气出走的小姑娘。
第80章 南疆之主 03 上崖山之前,郑彤设想……
南疆之主 03
上崖山之前, 郑彤设想过无数个可能。
也许想说的话还未能说出口,就在十招之内死于柳黛刀下,又或者误闯误入, 葬身于崖山万千机关之内。
无论哪一种,都与眼前的场景全然不同。
曾经刀下囚徒,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也能摇身一变,在崖山之上, 在她面前精神抖擞,耀武扬威, 拿捏起胜利者的做派,捏起个轻蔑的眼神, 仿佛正思量着要如何在她沾满血污的身体上,割下第一刀。
“天堂有路你不走, 地狱无门你偏要闯进来。”尘舟白衣翩翩,身不染尘, 总算变回权掌生死的司刑大人,他左右踱步,来回欣赏着被吊在刑房十字桩上的郑彤, “可惜了了,难得你有胆量闯一回地狱, 你要找的人却不知成了那一头的孤魂野鬼,又在那一片坟地里飘着呢……”
话听半截,郑彤眉心收紧, 神情一凛,一开口,却是满嘴的血腥味, 连带着一串被砂纸反复摩擦的声线,“什么孤魂野鬼?什么坟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什么意思?”尘舟扬眉,向前一步,与郑彤离得更近,近得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她呼出的热气,以及她身上散不开的血腥味,“郑大小姐冰雪聪明,话说一半便都懂了,还需要问出口么?”
郑彤扭脸,躲开他直直射过来的目光,咬着牙愤愤道:“你们魔教的事情,我哪里猜得出来!”
“就是死了!没了!化成了鬼!与你阴阳两隔,郑姑娘这口气也再没地儿撒了!”他忽然后退,张开双臂,提高声量,冲着空旷的刑房大声喊,形容疯癫,不似常人。
“她……”
她怎么会死呢?
离开时她飞扬跋扈,全然不将自己,亦或是整个九华山放在眼里,那一双倔强的眼睛里,江湖都不曾是她的恐惧,她那样的人合该把这安逸了十余年的江湖再闹得个天翻地覆才是,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