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天。
窗前落下雾蓝色的光,柳黛的眼睛被这层光遮挡,目下一切都变得模糊且虚幻。
是整夜未眠的南英打破这场梦。
南英快步走到床边,伸手轻抚柳黛的长发。
柳黛适才发现,她一头发髻都被拆散,乌黑的头发落了满肩。
“做噩梦了?”南英问。
柳黛茫然地摇了摇头,她摸了摸胸口,只觉得里头那颗心越来越冷,于是平静地交代说:“得抓紧时间。”
南英道:“还有那几家……更有天上那位……”
柳黛说:“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南英听得身子一僵,顿在半道,聂若半晌也没能说出半个字。
仍是柳黛拍了拍她手背,似是安慰,“你早就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的。”
是啊,迟早有这么一天。
南英长叹一口气,心里的不安越发膨胀,消却不尽。
好在转眼天亮,留不出多少时间伤感。
自柳如眉死后,隐月教退出中原,崖山上许久不曾热闹过。
万神邸外围拢二百余人,里里外外菜市口一般热闹,有的人等得不耐烦,更多人满心好奇,要看这自称柳如眉女儿的小姑娘被各怀鬼胎的长老们撕成一片一片。
人人都望着万神邸下九十九级阶梯,却不料柳黛自万神邸石门中走出,身后还跟着宠物一般乖顺的教神。
雪蟒望她,仿佛猎犬望主,全无杀气。
柳黛现身,原本嘈杂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
人人盯住她上下打量,各有心思,各有考量,周遭塞满了窸窸窣窣的低语声,丝丝像是遍地蛇信子探路。
此种场合,不必过早开口,自然有刺头儿自己跳出来,眼下便有一光头长须的中年男子挺直了腰朝柳黛这方吼叫,“不晓得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的黄毛丫头,耍个花招牵出了教神就要在我崖山之上称王不成?我梁子二头一个不答应。”
说罢,腾腾两下站出来,壮硕的身子仿佛一座山,横在柳黛正前方,更衬得她身形娇小,举止孱弱。
仿佛梁子二动一动手指头就能将她捏得粉碎。
柳黛向人群里轻轻扫一眼,瞧见梁子二身后一个鹰眼钩鼻的老头子正眯起眼观察她,便晓得是这帮老不死的教中长老自己不出声,撺掇人使坏,烦得很。
她便动也不动,睨着梁子二,“有时候生的太蠢,便不配活着,早早死了才好,省得到如今害我动手。”
“小丫头片子好大的口气,我倒要看……看……”
她甚至不用动用腰间“多媚”,只捏着今早从南英桌上顺来的绣花针,指尖轻轻一弹,小小绣花针便如一柄无坚不摧的兵刃,刺破梁子二的咽喉,再自后劲贯通而出,最后狠狠扎在万神邸外一根爬满银蛇的圆柱上。
梁子二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花纹诡异的石砖却见不到一滴血,唯有绣花针的针尖染上了红,葬在石柱深处。
“烦人——”柳黛摆正身子,眼皮也不抬一下,似乎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隐匿在人群之后的月尘舟,都不值得她多费心思。
南英怕她耐不住性子大开杀戒,扬声道:“姑娘正是前任教主月如眉之女,血统正宗,武功卓绝,理应继承教主之位。”
“哼——听起来倒是比月江停那来路不明的野货好个三分。”这人就站在南英身侧,是个身材矮小,面容猥琐的五尺老汉,“不过我说南英啊,你这一走就是十余年,一回便要领人来夺教主之位,也太不把我们六大长老放在眼里了吧?”
六大长老各自代表南疆六部,在各自部族中声望极高,又兼任教中职位,如此便将南疆各部与隐月教牢牢捆在一处。
说话的是卯让族长老,卯子正。
南英侧身道:“长老有所不知,当年——”她欲解释,以正视听,不料却被柳黛打断,听她冷声说:“便就不把你放在眼里,又如何?”
卯子正一张丑脸气得通红,“呵——好你个臭丫头,真当我崖山无人,任你放肆!”
柳黛冷笑道:“月江停失踪那夜,我连杀崖山一百四十余人,今日日头还早,我杀得你崖山遍地死人也费不了多大功夫。”
说到此处,她眼前浮现起尸骸遍地,血肉成山的场景,胸中竟然没来由地澎湃汹涌,她双眼泛红,遍身杀意,腰间“多媚”微颤,身后雪蟒跃跃欲试,吓得一贯阴冷的卯子正也后退一步,一个“你”字卡在喉头,颤颤巍巍朝她一指,再无多话。
南英也在惊骇,她瞧得出来,与分别时不同,眼前的柳黛又已是另一番模样,越来越像走火入魔,心智半失的月如眉。
“臭丫头与我试刀!”凌空一声大吼,柳黛身后飞起一人,手持玄铁钢刀,以泰山压顶之势向她劈来,眼看就要自头顶将她劈作两半。
只听见铿锵一声脆响,“多媚”自她手中翻转旋动,轻轻松松接住这身后一刀。
听她冷笑,“没这本事却要偷袭逞能,该死!”
第83章 南疆之主06 “郑掌门,借一步说话?……
83 南疆之主 06
不需要思考, 一切都是瞬息反应。
长刀被架住的档口,柳黛扭身向后,另一只“多媚”自腰间而出, 从左至右,将被格挡在身后的人剖腹放血,那人殒命之时, 双眼外凸,神情愤怒, 仿佛还维持在抽刀偷袭的那一刻。
柳黛回身后撤,她躲得快, 血渍已然沾染上她浅红色裙角,令她嫌恶地皱起了眉。
一时间, 少女脸庞边那一抹娇羞的浅红色,变作杀人夺命的血, 在场人纷纷禁声,再没人敢扯着嗓子喊她一声“黄毛丫头”。
她是一只怪物, 一头嗜血的兽,一位屠戮的魔,绝不是皮囊之上娇柔易碎的小姑娘。
始终守在柳黛身边教神雪蟒似乎也感受到她此刻的烦躁, 它讨好似的游走到柳黛身边,用它那颗三角形的脑袋顶了顶柳黛的手肘, 顺势蹭着柳黛的掌心,更祈求一般吐了吐蛇信子。
旁人见教神如此,个个惊异这远古凶兽的转变, 然则下一刻,雪蟒便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掉倒地那人大半个身子。
剩下的血肉内脏肉粥一般流了满地, 看得人一阵阵反胃。
柳黛向场下众人望过去,她目光所到之处,所及之人,无不瑟瑟后退,惧她手中“多媚”。
先前躲在梁子二身后的尖瘦老头这时候开了口,“敢问姑娘,三个月前,本教教主月江停,是否死于姑娘之手?”
柳黛在人群中找了找,很费了些功夫才找到这位普通到了极致的小老头,她换上一张脸,堆起娇娇嫩嫩地笑,回他说:“你猜呀?”
这一松一紧,喜怒无常,便更让人摸不着头脑。
南英走上石阶,凑在柳黛耳边,“蒙也族,蒙也离罕。”
既然能让南英特意提醒,想必是六大长老之首了。
柳黛不由得向蒙也离罕多看一眼,撞见他一双细长三角眼,眼皮耸拉,眼底透着精光,模样看着像是老谋深算。
但,那又如何?
蒙也离罕捋了捋下巴上花白的山羊胡,慢悠悠说道:“无论是与不是,依照本教规矩,教主之位能者居之,即便是月如眉,也是在月隐大会上连败十六人,才登教主之位。”
“长老说的是。”
比武轮胜负?
柳黛求之不得,“我来时也曾听闻,教主之位,各位长老已有属意之人,我这突然出现便要来做教主,确是……确是……”她琢磨几许,末了笑呵呵说,“确是情、理、之、中,不过嘛,既然教中早有规矩,那就按教中规矩来——”她提起“多媚”,染血的刀尖指向蒙也离罕,“是一起上,还是一个一个来?是点到即止,还是到死为止?哈……不好意思,说笑而已,我这里可从来没有点到即止的打法。”
最后一句话说完,原本想要出场讨教的几个年轻男子,已有一半生出退意,两条腿在地板上生了根,不敢轻易出头。
还是卯家人勇猛敢试,卯老头子身后站出一位清瘦少年郎,恭恭敬敬与柳黛说:“在下卯元郎,愿向姑娘讨教一二。”
话还未说完,脸色已然煞白。
柳黛连抬一抬手都不需要,她将脊骨之内,半眠的入魂蛊彻底唤醒,蛊虫之力相互感召,蛊王在体内振一振身躯,立即吓得卯元郎脊骨里的蛊虫瑟缩畏战,而场内所有有资格种下入魂蛊的人,无不展露恐惧之色,更有人颤抖似秋夜寒蝉,恨不能找个地穴躲藏起来。
见卯元郎站在场下一动不动,柳黛端出一副和和气气面孔,笑着问:“怎么?打是不打?你可想清楚了,照我的规矩,一旦出手就没有留情这一说。”
卯元郎眼中一暗,在一片寂静当中收起兵器,低下头颅,朝柳黛俯首帖耳,下跪认输,“姑娘身负蛊王之王,在下并非姑娘对手,在下认输。”
柳黛嗤笑一声,抬眼向其余人望去,“还有没有敢战之人?”
女儿家娇软的声线落在一帮男人头顶,仿佛落在旷野石壁上,等一等还能有回声,却等不到有人敢应。
南英当即伏跪在地,口中大喊,“我等拜见教主,教主千秋,奉月万年!”
南英身后,众人三三两两下跪,跟着她齐声喊着“教主千秋,奉月万年!”
只几位长老与掌司不情不愿,动作迟缓。柳黛也不在乎,她低头看着腕子上老旧发黑的一串银铃,慢悠悠开口道:“我知道,自我娘死后,你们蛰伏在南疆十余年,出不敢出,入也不敢入,憋得难受。我柳黛在此立誓,自今日起,我隐月教必定重整山河,再返江湖!”她淡淡瞟一眼迟迟不肯弯曲膝盖的蒙也离罕,伸手抚一抚雪蟒的大脑袋,蒙也离罕即可跪在石板上,半点不耽搁。
柳黛继续道:“中原的酒和美人已经等了太久,是时候拿出本事让中原武林人瞧一瞧,谁,才是真正的武林至尊,月下无双!”
一番话教人怀念起二十年前的风光,那时隐月教在南疆周边横行无忌,即便中原与南疆接壤之地,中原武林人也要惧上隐月教三分,绝不是当下这龟缩崖山,隐匿不出的惨状。
柳黛抬起右手,内力向手腕而去,以冷月之力催动腕间银铃,发出一阵清脆响声,这铃声一响,教中稍有年纪的人无不抬头惊愕。
“这第十三铃,其内并无铃舌,全靠本教圣典《溶血奉月》一书中第十三章 所述冷月之力催动作响,这功夫月江停是不会的,所以地牢里的血奴练了个四不像,永远也成不了气候。”她缓步向前,第十三铃跟随她脚步盈盈作响,“你们奉我也好,不奉我也罢,终究我是要杀回中原,碾碎武林,不愿意的便守在这崖山之后,愿意的,我总要教他锦衣玉食,万人之上才是!”
她所到之处,众人皆向后让出一条道来,大礼未成,然她已有教主之势。
正此时,有守卫急匆匆跑上石阶,茫然无措地看向月尘舟,满肚子话却不敢开口,月尘舟即刻呵斥道:“你这蠢货,还不拜见教主。”便一偏头,眼神向人群中央的柳黛转去。
那守卫如梦初醒,慌忙朝着柳黛跪下,“属下拜见教主,山下传音,九华山掌门郑云涛来访求见。”
柳黛道:“正等着他呢,来得倒真是时候,半点不耽误。”
南英却满脸愁容地迎上来,她印象中郑云涛最是狡猾,满肚子阴谋诡计,是个决不能轻易相信之人,“姑娘……不,教主,那郑云涛坏到了骨子里,前来崖山必有所图,教主不可掉以轻心。”
“他自然是有所图的……”柳黛望向人后的月尘舟,朝他勾了勾手,月尘舟立刻小狗一般迎上来,“教主有何吩咐?”
柳黛道:“郑云涛必定是不敢上崖山的,你与我一道下山会一会他,记得带上郑家大小姐。”
月尘舟躬身应是,即刻去地牢领人。
柳黛转身与南英低语,“郑云涛讨上门来,我又是将将取了教主之位,若不应战,岂能服众?”她握了握南英的手,“嬷嬷放心,我与他并非初次会面,几次交手我心中有底,绝不会轻易着了他的道。”
说是不会轻易着了郑云涛的道,但此刻心中惴惴不安的恐怕要换做郑云涛。
郑云涛来崖山之前,心中已有万千算计,他有备而来,知道月讲题已死,隐月教教中无人做主,见时威逼利诱,自然能马到功成,但千算万算,未能算到今时今日他会在崖山下见到云鬓乌发,容色焕发的柳黛。
她身后跟着月尘舟及教中掌命、奉祭两位司职,更有恭恭敬敬教众五十余人,队伍末尾押着满身狼狈的郑彤。
双方会面,郑云涛此行也不过四十余人,两方旗鼓相当,两方都未露惧色。
柳黛似故人久未谋面,隔着一丈地,与郑云涛亲亲热热拱手,“郑掌门,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郑云涛神情肃穆,挺直腰板,一字一句道:“柳姑娘,别来无恙。”
柳黛笑了笑说:“郑掌门错了,现如今我已是一教之主,郑掌门再称柳姑娘,未免显得对我教不敬,还请郑掌门换个称呼。”
郑云涛面色一凝,一口气窒在胸口,半晌吐不出来。
她怎不是死在普华山庄了?
他心中愤恨,抬眼瞥见被层层押解的宝贝女儿郑彤,那一股子火气便被一瞬间浇个通透,艰难地拱起手来,眼睛却看着别处,与对面那好整以暇的小丫头片子说道:“教主无恙。”
柳黛适才满意地点一点头,“无恙说不上,托您的福,是好上加好了。只是不知郑掌门突然造访,有何贵干?”
明知故问,惺惺作态。
郑云涛心中念叨,这已是他早年间玩腻了的把戏,却被这小丫头片子捡起来当宝。他尽量藏起不屑,正色道:“小女顽劣,前些日子擅闯贵教,闹了个不大不小的笑话,让教主见笑了,郑某这就来领小女回去,好生管教,以免伤了中原与南疆两地的和气。”
搬出个两地和气来威胁,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