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南疆之主 10
一枚弯月天边高悬, 一尺幕布遮眼前,是送葬的经幡,随夜风一道飘扬在寂静沉默地夜里。
李晋坤站在庄内望岳楼, 远远看着庄门外高高扬起的白布,气得手抖,“来者何人?竟敢如此辱我普华山庄!”
高墙之外, 李晋坤瞧见雪白经幡底下,一名黝黑健壮的男子朝他拱手, 依稀看得见那人笑容戏谑,拉长了声调往望岳楼的方向喊道:“天地同辉, 隐月无边。南疆隐月教教主率众在此,你是何人, 还不速速来见?”
“隐月教?”李晋坤不能置信,消失十数年的名字重新提起, 任谁都以为自己听错耳,他犹疑不定地低声问管家, “他说的是……隐月教?”
管家弓着背站在一旁,战战兢兢回答:“老奴听着,仿佛确是隐月教三个字。”
“快, 西洋镜。”
管家立刻将远洋购置的西洋镜送上,李晋坤透过西洋镜将高墙外的状况看得清清楚楚, 雪白经幡写着一个墨黑的“李”字,显然是要来替他送葬。那高声叫嚷的青年人旁边放着一顶软轿,轿中轻纱横陈, 隐约透着个女人轮廓。软轿后头不过百余人,虽说都改了汉人打扮,但从长相上看, 也能看得出苗疆特征。
他心中已有思量,只觉有留仙阵在,眼前这百余人根本成不了气候,更何况庄内神器在阵,即便是插了翅膀的鸟儿,也飞不出他的手掌心。
“通知大小姐,准备好连星弩,必要让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有来无回!”
管家应是,连忙吩咐身侧小奴去跑腿。
李晋坤鼻子里哼哼两声,想着普华山庄立庄百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岂会将眼前百余人放在眼里?
他举起西洋镜再次看过去,正巧望见轿中人抬起右臂,露出一段雪白纤细的手臂,下一刻仿佛一阵夜风吹过,吹得她腕子上的银铃叮叮作响,这响声尤其怪异,分明在远处,却又仿佛每一声都响在耳边,叮铃铃叮铃铃,带着冰冷的温度钻进耳里,听得人头皮发麻,周身寒凉。
李晋坤口中却仍在说:“什么活见鬼,真是大惊小怪…………”
没想到话音未落,就看见草丛里一阵嘻嘻索索的骚动,隐约看着像是一群野兽潜伏在草丛之间,正在铃声召唤下慢慢抬头……
当下李晋坤还在想,这苗疆邪教真是不成气候,人不够数就拿畜生来凑,待他拉满连星弩,一盏茶的功夫就教这帮畜生玩意死无葬身之地……
不,不是野兽。
那东西纷纷以一个诡异而缓慢的姿势直起腰,抬高身体,直立起来!
是人!都是活生生的…………不不不,是鬼魅一般呆若木鸡,双眼无神,泥塑一般的人。
李晋坤自望岳楼上望过去,庄外连片起伏的野草原里,密密麻麻黑压压地站了一片又一片,仿佛只是被这一阵风带起来,没有源头,没有边界。
李晋坤与管家两个全都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这……这即便是十八年前,在月如眉手底下,也不曾见过这个玩意。
庄外,柳黛收起手腕,右手指尖轻轻拨了拨第十三铃,与月魁星说道:“留仙阵怎么走,我已经与你讲的很明白,眼下给你三百个,由你破阵。”
月魁星兴奋异常,两只眼瞪得大大,回起话来声音洪亮,“是!属下领命!”
柳黛扯了扯嘴角,“不要让我失望。”
月魁星道:“不拆了这留仙阵,属下绝不回来。”
话到此出,转过身抽出腰间弯月双刀,飞身领阵在前,那三百血奴就仿佛不惧死亡的战士,紧紧跟着月魁星往前冲,所到之处,万物皆毁,寸草难留。
一时间乒乓声音乱响,尘舟站在队尾,守着郑彤,他没有柳黛的命令,不敢现身。月白影往望岳楼上看上一眼,俯身凑到柳黛耳畔说:“教主,李明珠出来了。”
“哦?”柳黛轻哼,“那连星弩也该来了。”
月白影撩开纱幔,柳黛弯腰自软轿当中走出,她一身苗人打扮,与以往相比显得越发年幼,配上她一双苍老凌冽的眼珠子,看着格外瘆人。
活生生是个古书里走出来的千年精怪,借了人的身子,要往这世间作威作福。
她抬眼向上往,正巧撞见李明珠举着西洋镜远眺,她勾了勾唇,用口型说了句“别来无恙”,惊得李明珠当下收起西洋镜,愤然道:“她怎么还活着?”
“谁?”李晋坤即刻问。
“柳黛。”李明珠很快镇定下来,纳闷道,“分明已是剩下一丝残气,怎的还能活下来,还能如此行动自如…………”
李晋坤猜测,“莫不是还有个同胎的姊妹罢?”
这说法李明珠理都懒得理,她兀自定了定神,“没什么好怕的,我能杀她一回,就能再杀她第二回 。”这就回过头吩咐,“春儿!楼前迎风台,部好连星弩,再使家奴,守住留仙阵出口!”
说完再度举起西洋镜望过去,见柳黛正一副懒洋洋面孔,与身边一身材高挑通身着黑的女子谈笑,李明珠心中念着,普华山庄易守难攻,她身后无处可退,绝不能输。
至于柳黛,还当真在和月白影闲聊。
她问月白影,“你觉着……”她瞟一眼月白影手里的金刚伞,“这玩意能不能顶用啊?”
月白影时刻绷着一张脸,当下也有几分为难,“这是寨子里赶工做出来的,恐怕……顶多能撑一炷香时间。”
“差不多了。他普华山庄能藏多少箭?破了留仙阵就能将他们围死在庄子里。”说到此处,柳黛与月白影一道把视线转向留仙阵。
月魁星带领着三百血奴穿梭在留仙阵中,由月魁星引路,冲过一重机关之后再从内往外拆毁机关,眼看着重重叠叠的留仙阵就要被拆个七零八落,这是迎风台上二十台连星弩已经布置妥当,等李明珠一挥手中旗帜,顷刻间箭雨齐发,破空之声冲入耳膜。
月白影立刻撑开金刚伞挡在柳黛身前,然而这箭却不是对着庄外,而是冲向留仙阵内月魁星与三百血奴。
月魁星双刀挥舞挑动,也少不得生受一箭,被飞箭穿透右臂,倒在留仙阵最后一道门前,三百血奴不懂闪避,大多受伤,更有许多被粗壮的箭身当胸穿过,来了个透心凉。
李明珠看那打头阵的三百人在第一轮箭雨之下已经伤了个七零八落,她面上浮起冷笑,心底对柳黛更生出一股鄙夷,嘲讽她不自量力,回回都要送上门来受死。
未料到之前诡异的铃铛声再度响起,随着往来的风,被一阵阵卷进耳里,听得人一阵阵瘆得慌。
李明珠纳罕,“这人还要耍什么花样?”
但很快,她将目睹她这一生都不能忘却诡异画面。
铃声仿佛幽冥地狱传来的呼唤,那些个倒在飞箭之下的“人”,在铃声的催动下又一个个站起身,将身上穿插的飞箭视若无物,不知道疼,也不晓得怕,一个接一个往留仙阵上最后一道门飞扑。
砰——
砰——
砰——
是肉体撞在精钢铸造的门上,撞得脑浆迸裂,骨头粉碎,却没有“人”后退一步,一次又一次,直到撞得四肢变形,身首异处,再也爬不起来,却还未停下,还在地上四肢并用地往门的方向爬动。
就连捂住伤口靠在墙角躲避的月魁星都看得瞠目结舌,他早年间只听老人们提起过血奴一物,都因此物稀少,能炼制成功的教主就不多,即便练的成,也不过百余,绝没有人拿血奴当肉盾糟蹋。
他抬头望向柳黛,而高台之上的李明珠也在死死盯住柳黛。
全然不同阵营的两个人,此刻心中都想着同一件事,柳黛,她究竟是什么样的怪物?
或许根本就不该存活在人间。
而柳黛,她又在与月白影一道,在伞后闲聊。
“留仙阵已破,不能给他们第二次发射连星弩的机会。”
月白影眸色一沉,“是,属下领命。”
金刚伞交给一直守在她身后的使女红衣,月白影匆匆退后,带着二十隐士,悄然散开,隐匿在漆黑一片的山林魅影之间。
柳黛抬了抬手,让红衣把伞举高,露出自己的脸,扬起头与高楼之上的李明珠笑了笑,喊道:“明珠姐姐,好久不见,近日可好?”
李明珠僵着一张脸,半晌不肯回话。
柳黛与身旁的使女红衣说道:“你瞧,姐姐不答我,想来是生我的气,不喜欢我送来的这份大礼。”她将目光落到高扬的经幡上,举着经幡的小哥立刻大力摇晃起来,明晃晃地让李晋坤父女看清楚,她这一回是特意来送他们上路的。
“算了,姐姐不理我,那就换个人与姐姐说话。”柳黛勾勾手,“叫司刑大人来。”
尘舟在队尾也已经看得头皮发麻,心如擂鼓,他早知道这一次是必死之行,却也没有料到屹立百年的普华山庄会倾倒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剧烈。
他走到柳黛近侧,听她说:“你唤她一声吧,想来你二人是老熟人了,不会不卖你面子的。”
第88章 南疆之主11 看也不用看,必是那烦人……
88 南疆之主 11
“教主。”尘舟面色惨白, 神情呆木,只低下头颅直直看着柳黛的青色绣鞋。
柳黛抬手往望岳楼的方向一指,拉长了音节说:“你怎么不抬头看一眼?那可是你的手足兄弟, 至亲至爱啊!”
尘舟仍低着头,“入我教后,属下心中只有教令, 没有手足。”
“当真?”
“当真!”他答得又快又急,唯恐柳黛不信。
“那就抬头。”
他背脊僵得发疼, 身体在柳黛的命令下不得已慢慢抬高,直到他仰头, 望见远处遥遥相望的李明珠。
他与李明珠皆是一愣,李明珠原没料到柳黛偷生, 尘舟还能活。
而尘舟是许久不见至亲之人,孺慕之思溢满胸膛, 呆得仿佛石头人一样。
这场景,柳黛看得津津有味, 她问尘舟,“你得叫她什么?”
尘舟呐呐道:“阿姐……”
“是吗?仔细瞧瞧,你与你明珠姐姐倒真有几分相似。”
只这时候, 留仙阵内三百血奴已经聚集着往前爬,阵中最后一道机关已破, 这群无知无觉的鬼魅,眼看就要冲向望月楼。
李明珠眉头深锁,没闲心停留于儿女情长, 当即下令放箭,更吩咐,既然这怪物杀不死, 那隐月教那帮人必是血肉之躯,“柳黛,让你在我手里逃一次,总归不能让你再逃一次。”
连星弩分两批,一批往留仙阵放箭,一批往留仙阵外柳黛所站的方向放箭。
李明珠盯住柳黛。
柳黛却抬起头,不偏不闪,仿佛就等着她施放这一轮箭雨。
李明珠捏紧拳头,暗暗发誓要让柳黛有来无回。
然而一切都太安静了,关卡声、呼喝声、破风声她一样也没听见,“人呢?”
李明珠大惊失色,原来迎风台上放箭的人都已经被月白影等人杀死。她率一队人,趁方才尘舟出现的功夫,偷偷从破败的留仙阵内潜入迎风台,无声无息,杀人无形。
连星弩悉数被毁。
胜负已定。
月魁星扶住手臂伤口,推开留仙阵外一道残破的门,带着满脸血污,冲柳黛咧嘴一笑,“属下幸不辱命,普华山庄,双手奉上。”
柳黛轻点下颌,“普华山庄?还早着呢。你说呢?”她转过头,问尘舟。
尘舟捏紧拳头,满头热汗。
他自知死期将近,不做抵抗,索性随口答:“属下不知道。”
柳黛也不与他计较,带上剩余人马,走入留仙阵,登上迎风台,普华山庄剩余几百人全都聚集在望月楼下,企图护住楼上庄主。
这几百人好似几百只小虫,柳黛全不放在眼里,朝望岳楼上的李家父女招了招手,“我这人不大喜欢仰着头说话,还请二位下楼相见。至于这些…………”她眼皮向下,“我佛慈悲,李庄主还是给个机会,让我歇一歇吧。”
李明珠既惊且惧,站在栏杆后头一动不动。
两方僵持,柳黛捧了十分的耐心,等这高高在上的父女两承认失败。
风还是暖的,只不过带着浓厚的血腥味,吹得人作呕。
是李晋坤长叹一声,与女儿说:“你就在此处,我下去与她谈。”
“爹——”
“不妨事。”
李晋坤缓缓下楼,楼前围拢的弟子,不由得退开来,小声喊着“庄主。”
仿佛多喊两声,这威严无双的庄主便真能在此刻救他们一命。
李晋坤走到柳黛身前一丈处,拱手道:“柳姑娘,别来无恙。”
“无恙倒不至于。”柳黛身子向后倾,立刻有人弯腰下跪,双手撑住地面,塞到她屁股底下当人凳,“多亏明珠姐姐赐教,我才能更进一步,所以我这次来是为亲自感谢明珠姐姐的。这不……听闻我教司刑大人与普华山庄多有渊源,我便将他带来,好与庄主相认。”
站柳黛身边的月白影让开一步,让尘舟与李晋坤面对面。
多年不见,李晋坤虽一直与尘舟私下联系,却也不曾相见,不知他已生得如此高大,如此……像他的母亲。
李晋坤愣在当场,开了开口,却仍是无言。
柳黛笑盈盈问尘舟,“见了李庄主,还不叫人?”
刀架在脖子上,没得选择。
尘舟木着脸上前一步,向李晋坤弯腰作揖,“爹,阿姐,多年不见,二位可好?”
月白影、月魁星在后皆是一惊,谁也没能料到,教内同辈人中出类拔萃的司刑大人,竟然是普华山庄的少庄主。
“怎么?怎么会?”月白影惊愕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