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重新坐回拔步床边,双膝慢慢并拢, 她将小脸埋在膝间,乌泱的长发滑落在裙边, 她的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床边点了盏烛台, 烛火穿透灯罩照着光。
明珠安静了一阵, 缓缓抬起小脸, 烛影摇摇晃晃照在她如玉白皙的脸庞。
她扭过头看向床上昏睡的男人, 扯了扯嘴角, 低低笑了声, 浅浅的酒窝若隐若现,她说:“赵识,我还不想死。”
男人静静躺在床上, 神色沉静,舒展的眉眼漂亮的好像他只是暂时睡着了。
枕被底下,他的手指似乎动了动。
明珠也不后悔捅他的那一刀,解气是非常的解气,刀刃划破衣襟穿过血肉的声音,听着十分爽快。
现在已经入了夏,她还是觉得屋子里很冷,手脚冷冰冰的没什么温度,她用力攥紧了手,眼睛莫名红了一圈,“我还没有过够好日子。”
她的愿望很小。
她也不贪心。
嫁给一个爱她的人,相夫教子,宁静平安。
明珠觉得赵识大概是不会醒了,絮絮叨叨自说自话,“前几天我又梦见卫池逾了,他来我家提亲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
“主母和嫡姐都看我不顺眼,我一点都不喜欢明家,也一点都不想当文文静静的淑女,可是我得在她们眼皮子底下讨生活,只能乖乖的,降低存在感。”
明珠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说过这些话,以前是不想说,现在则没什么所谓,左右他什么都听不见。
“我那个时候好想嫁人,嫁出去了就不用帮明茹明媛洗衣服,冬天双手泡在冷水里,快要把我冻死了。”
明珠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说着大段的话,打了个哈欠,竟有些困了。
窗外的光线渐暗,不知过去了多久。明珠已经饿的没脾气,她哑着声自言自语:“我不会是饿死的吧。”
她也没想有人能回应他。忽然间,却听见一道虚弱又沙哑的嗓音。
“不会。”
男人吐字时气息都不太稳定,像很吃力才从嗓眼里挤出来。
赵识的手指动了动,缓缓撩起眼皮,眼睛珠子慢慢转向她,一动不动望着她的脸。
额头因高烧而发起的热汗,打湿了几缕散落的长发,他身上穿着雪色里衣,半靠着枕头,面色唇色苍白如雪,像个病美人。
赵识刚睡醒,筋骨坚硬的手指头用力攥着她的手掌,将她的小手捏的有些疼。
明珠小声叫了句疼。
赵识稍稍松了点力道,他压下嗓子里的痒意,哑着声将门外守着的人叫了进来。
林管事听见太子殿下的咳嗽声,大喜过望,手忙脚乱用钥匙拧开了门锁,带着太医进了屋。
赵识已经从床上坐起来,后背懒懒靠着枕头,长发从后背散落,唇红齿白,伤重未愈反倒平添几分破碎的美感。
“殿下……”
林管事才刚起了个口子,便被赵识冷声打断,男人眼睛里没什么情绪,冷淡地说:“珠珠饿了。”
林管事怔怔地看过去,讷讷的点了点头,“我这就去让人准备晚膳。”
赵识拳头抵着唇,压着声咳嗽了几声,随即就将太医给打发回去了。
刘太医不敢多话,人既然醒了就没什么大碍,吃上一两个月的药,静养一段时日,就能痊愈。
林管事和刘太医退下之后,屋子里就只剩下明珠和赵识两人。
天色将暗,没点灯的屋子光线昏沉不明。
明珠也不知道赵识方才将她说过的话听了多少,她此刻也没有半点不自在,找到火折子,点了两盏灯。
火苗窜起,烛台亮起的烛光,照着两人的脸。
赵识看着她圆圆的、亮亮的眼睛珠子,对她招了招手,“珠珠,你过来些。”
明珠站在离床很远的地方,看着弱不经风,躲在一旁不肯挪步。
她恰好站在烛光里,半边脸被映成莹润的透粉,气色着实不错,比起之前病的意识不清时好上太多。
郁结已久的心病,好似随着穿心的一刀,烟消云散。
她的病好了就行。
赵识并不在乎自己是被她捅了一刀还是十刀。
赵识弯下腰又咳嗽了起来,他若无其事咽下喉间的血,雪白的手帕拭去嘴角的血迹,眉头慢慢拢在一起,一些痛苦的神色骤然从眉心闪过。
稍稍一动,便撕扯到胸前的伤口,伴随着撕心裂肺的阵痛。
厨房里的人正巧在这时端上刚做好的饭菜。
有面有菜还有汤,满满当当布了一大桌子。
明珠一字不发,坐下来埋头吃了一碗素面,觉得嘴里没什么味道,便往面汤里撒了些辣椒面。
她胃口小,又饿过了头,吃了半碗就吃不下去,搁下手里的筷子,没有再动。
赵识披着外衫,下了床后慢吞吞坐在她对面,病色苍白,清瘦的身子看着有些孱弱。
他端起眼前的面,吃了两口,便被辣的满头大汗,咳嗽一时也压不下去。
受了伤的人,应该是要忌口的。
赵识对外称病,他被捅了一刀的消息倒是隐瞒的很好,丝毫风声都不曾泄露。
唯有太子府里的人知晓一点内情,但也没人敢吐露出去半个字。
赵识在府里养伤,明珠从来没问过他的伤情。
她莫名其妙成了太子妃,可是她心里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从前不大看得起她的人如今都对她十分的客气恭敬。
明珠不想要太子妃这个身份,去书房里同赵识提起过这件事。她低着头,漫不经心地说:“我读书没有长进,也不够聪明,撑不起太子妃的身份。”
赵识听了脸色不大好,嗯了声后说无妨。
明珠抬起脸,又找出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借口。
赵识静静听着,等她说完,温声吐出四个字:“没有关系。”
明珠收了声,知道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不会听。
赵识忍不住将她抱到了自己的腿上,手掌掐着她的软腰,薄唇轻蹭过她娇艳欲滴的脸颊,气息冰冷,字眼柔和,“改天带着孩子进宫去见见我母亲,她还不知道你活着。”
明珠心里抵触,咫尺相贴的距离,恰巧能闻见男人身上的冷冽松香,像木屑里混着秋日里的白梨,不难闻,却添了些距离感。
明珠抬起眼,认真看着他问:“你就不怕我再捅你一刀吗?”
“匕首就在书架上。”停顿稍许,赵识又说:“我不会拦你。”
“捅死了你,他们也会叫我陪葬。”
赵识莞尔,“所以我不能死。”
哪怕从地狱里爬也要爬出来。
明珠故意将双手抵在他受了伤的胸口上,男人超乎预料的能忍,表情纹丝未动。
明珠有种自己才是跳梁小丑的错觉。
宋怀清听闻太子病重,大半个月没去上早朝,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他和魏留一同登门拜访,林管事将二人请到书房门外,自己则去书房外敲门给他们传话。
赵识随口说了句让他们进来,话音刚落就后悔了。
他的目光瞥向明珠窈窕有致的身姿,眼神凝重,四下看了眼,不曾看见能藏身休息的偏厅。
宋怀清在书房里看见明珠,一点都不觉得奇怪,眉头稍微扬了扬,手里的折扇啪的一下舒展,他深深看了眼明珠,随后收回目光,转而问:“太子的病可好些了?”
赵识随口应付,“已经痊愈。”
他偏过脸低头温柔同明珠说话,“你昨夜不是没睡好吗?先回屋歇息吧。”
明珠看他的眼神陌生又疑惑,她昨晚睡得很好。
不过赵识要赶她走,她也是没有意见的。她本来就不想和他独处,更不想和他说话。
明珠去了前院找女儿,赵识在小满身边安插了四个丫鬟两个嬷嬷,照顾她的起居。
小姑娘来了陌生的地方,竟然一点都不怵,使唤下人时很神气,仪态十足。
不过小姑娘到了娘亲跟前,就又只会张开双臂软声软语的求抱抱。
明珠温柔一笑,弯腰将她抱起来,笑眯眯说好。
过了一会儿,明珠抱着小姑娘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手里捧着本读过的诗经,放缓语气慢慢念给了她听。
小姑娘听得津津有味,捏着她的手指头,舍不得撒手。
赵识和宋怀清穿过长廊和拐角,盛夏午后,阳光灿烂,绚丽的日光穿透斑驳的枝芽,恰如其分照在明珠精致白皙的侧脸,她嘴角含笑,似乎说了个笑话,将怀里的小孩子逗的眯眼笑了起来。
宋怀清敛眸藏起眼底的晦暗,他故作轻松,“你真要娶她当太子妃?”
赵识吐字:“是。”
宋怀清冷笑了声说:“我的好表弟,她心里没有你。”
赵识静默一阵,垂眸淡道:“我知道。”
第83章 肃杀
宋怀清久久没有作声, 深邃的眼神落在明珠的侧脸,然后不着痕迹移开目光。
几年过去,明珠看着好像还是没变, 身姿清瘦婀娜, 清水出芙蓉般清纯的笑容,惊心动魄般勾摄心魂。
宋怀清活了这么些年, 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见过,他后院里的人也不少, 他不是会被美色冲昏头脑的人。
也不能怪他在扬州城那天鬼迷心窍了去威胁她。
她笑起来清纯又美艳, 眼尾好像带着钩子, 似芙蕖又似蔷薇, 美貌确实十分动人。
男人见了都想将她据为己有,娇藏在后院里养着才好。
宋怀清也不知道明珠有没有将他威胁过她的事情告诉赵识, 多半是没说的。
宋怀清心里头闪过几分遗憾,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稍纵即逝。
委实太可惜了。
若她还是个妾,事情便好办多了。
宋怀清回过神, 转过头看向赵识的脸,低声问:“殿下怎么忽然就病了?还病得这样重?”
赵识敷衍道:“夜里没注意添衣。”
宋怀清挑了下眉, “殿下看上去不像是得了风寒。”
气色着实过于惨白, 脸也清瘦了大一圈。
赵识侧眸扫了他一眼, 抿直嘴角, 冷淡回道:“确实是风寒。”
宋怀清点到即止, 没有继续问下去。他今日来还带了些上等的补品, 人参鹿茸燕窝, 应有尽有。
不过他到底是来探望赵识,还是有别的私心,只有他自己知道。
明珠将孩子抱到腿上, 随手折了两根新抽嫩芽的枝条,手把手教女儿做花环。
小满的小胖手十分笨拙,怎么学都学不会。
快三岁的小朋友已经会害羞了,可能觉着丢脸,扔下手里的枝条,将脸埋在娘亲的怀里,奶声奶气地说:“我不要学了。”
明珠也由着她,摸摸她的头,“好。”
明珠一下子就编好了两个花环,放在她肉乎乎的手心里,“好了,漂亮不漂亮?”
小满用力捏紧,爱不释手,她点头,“漂亮,喜欢。”
明珠全部的心神都在女儿身上,没注意到她们背后有人。
赵识以前就不喜欢旁人盯着珠珠看,现在也是如此,他说:“走吧。”
宋怀清敛眸,随口说了声:“你女儿性格倒是和你一样。”
“是吗?”
宋怀清微微一笑,“难道你没看出来吗?”
赵识想了想,“确实随我。”他侧过眸,若有所思地问:“怎么,你也想要个孩子了吗?”
宋怀清嘴角的笑稍稍一滞,“不急。”
赵识记得宋怀清后院里女人不少,他倒也风流,可是婚事迟迟定不下来。
赵识不会去操心旁人的婚姻大事,让人将他送到了门口。
自己则转身回了后院。
明珠和女儿在一块的时候,格外的温柔,眉眼平顺,一点冷意都看不出。
她头上戴着嫩绿枝条做成的花环,长发飘飘,眼尾如蝴蝶轻薄的蝉翼,纯色勾人。她穿了身轻纱阮罗裙,纱摆层层飞动,纤细的胳膊,被阳光照得雪白,细雪般白皙的皮肤下有微微泛青,编完花环,她又开始给女儿讲民间故事。
小姑娘听得昏昏欲睡,撑不住困意,耷拉下眼皮的时候,还害怕她会走掉,不安抓着她的手指,“娘,不走。”
明珠很心疼,之前病了太久,没法陪她。
明珠摸了摸女儿的小脸蛋,“好,我抱着你睡。”
明珠连赵识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后都没有察觉。
她抱着女儿转过身,看见站在树下的人影,愣了愣。
赵识缓步走过来,伸出双臂,“我来吧。”
她稍不注意,怀中的小姑娘便被他抱了过去。
赵识身上有伤,但也不碍事。
夏风拂过,温热柔和。
明珠站在风中,微微抬起头,目光朝赵识看了过去,他穿了身月白长衫,腰间系带坠玉,袖口上绣着云纹,清瘦嶙峋,一派青松之姿。
他板着脸不笑时,冷冰冰的距离感,让人望而却步。
明珠忽然有些惆怅,不知道因何难过。
她曾经折服于他的温柔,也好像真的喜欢过他。
可惜现在,曾经的欢喜早已消磨流逝在岁月里。
她努力挣扎,风筝线的另一条却还牢牢抓在他的手里。
明珠的眼眶酸了酸,或许她这辈子真的要和赵识过下去。
赵识见她湿了眼眶,便问:“怎么了?”
明珠别过脸,“没怎么。”
赵识抿了抿唇,“为什么难过?”
他观察力惊人的敏锐,对她的情绪也极其的敏感。
她很难过。
眼神骗不了人。
明珠安安静静的也不说话,实则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赵识扯了下嘴角,笑容有些难看,“和我在一起,真的有那么难过吗?”
明珠不擅长骗人,每次说谎都能被他看穿。
她干脆就不回答。
赵识宁肯她说上一句不是真的,偏偏她,也好过像现在这样一个字都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