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意流露出的易碎脆弱和难过,还有这死寂了的缄默,就像烧得滚烫发红的铁水浇在他的心口,烫的皮肉滋滋作响。
密密麻麻又仿佛没有终点的痛感穿透脊髓。
赵识深吸了口气,是他不该问。
他将孩子抱到屋子里,帮她脱了鞋放在床的里面,随后放下床幔,挡住微弱的光线。
晚间,赵识要换药。
他当着她的面,解开了衣带上系的结,一件件脱了衣裳,伤口已经尚未完全结痂,看着都还疼。
赵识让明珠给他上药。
明珠想了下,“我手笨,不太会。”
赵识说:“没关系。”
明珠低头垂眸,她胆子很小,那天晚上被噩梦折磨,被她收不住的愤怒和恨意怂恿,毫不犹豫捅下那一刀。但她现在连面对伤口的勇气都没有。
她不敢看。
不受控制想起那天满地都是血,她手上全是,衣裙上也都是。
明珠拿着药瓶手都在抖,她慢慢掀开他胸口上的纱布,看了一眼,就挪开了眼睛。
她的手指不停的颤抖,她说:“我去叫人。”
赵识忽然握住她的手腕,“怕什么?”
他没有为难她,“我自己来。”
明珠迫不及待将药瓶还给他,逃跑似的躲到一旁。
赵识面无表情撕掉表层的痂,眉毛都没皱,直接将一整瓶的药粉倒了上去。
细粉混着血肉,明珠好像都能听见星火烧起来的声音,看起来就十分的痛。
赵识换完药穿好衣裳,已经出了一身冷汗,脸色白的吓人,毫无血气。
按理说他应该是虚弱的,不过晚上熄灯入睡,明珠被他的双臂捆的呼吸不畅,男人受在她腰间的双手,力度着实太大,狠狠掐着她的腰,生怕她跑了。
明珠说一句难受,他就松一分力道。
她背对着他,迷迷糊糊闭上眼睛,快要睡着时感觉到后腰硬邦邦的,腰上的软肉硌的难受。
她下意识往前躲了躲,身后的男人又将她拖了回去。
明珠感觉她的腰被硌的更疼了,她伸手去抓,耳后传来一声低沉的闷哼。
明珠几乎是立刻就从睡梦里惊醒了过来,怔了几秒,赶忙松了手。
小脸烧的通红,她往前钻,往被子里藏。
赵识知道自己把她吓坏了,但他已经很克制隐忍,毕竟也已两三年未曾开过荤。
赵识伸手捞回她的身体,滚烫的手掌轻轻安抚她的后背,声音哑哑的,“安心睡吧。”
明珠蜷缩着身体,还是很不信任的姿态。
赵识说:“我便是想做什么,也得等伤养好。”
明珠想了想,觉得他这句话说得有点道理,应该没有在骗她。
她逐渐卸下紧张的防备,身上的刺软了软。
这一整晚,明珠都没怎么睡好,第二天起床,腰很疼。
她找了一圈,没找到孩子。林管事告诉她,小郡主一早便被太子殿下抱到书房里去了。
明珠赶过去时,赵识正在教女儿认字。
明珠对此颇有微词,忍不住说:“她还小。”
“嗯,我只是想教她认自己的名字。”
赵识让嬷嬷将孩子抱了下去,随即看着明珠问:“睡够了?”
明珠往常都要再多睡一个时辰才够。
“够了。”
赵识下午打算带她入宫,他同她说:“赵莘今日在宫里办了宴会,她这几年一直都很挂念你。”
明珠知道公主是个极好的人,心地善良,做事爽朗。
赵识见她抵触情绪不高,松了口气,紧接着说:“我带你进宫见见她。”
“好。”
伺候明珠的丫鬟换了人,碧莹不知道被赵识打发到哪里去了。从她回京就再也没有见过碧莹。
新来的小丫鬟,话不多,手脚勤快。
明珠换了身湖蓝束腰轻纱裙,布料是少见的烟罗纱,纱幔仙气飘飘,腰间束起珠玉流苏,收紧纤纤细腰,衬的胸口饱满。满头青丝挽起时下最流行的发髻,发间是做工精致的金步摇。耳垂软骨戴着璎珞耳坠,柔美婉约。
京城里的人只知道太子已经纳妃,虽然并未行大婚之礼,但名分已经定好,太子妃的名字已经上了皇家玉蝶,名正言顺。
京城里的世家贵女也忍不住想打听这位没露过面的太子妃是何方神圣,只可惜,谁也不知道。
连公主都不清楚。
好像没人见过一样。
赵识本想先带着明珠去他母亲的寝殿请安,才知道他父亲带着母亲去骑马狩猎了。
明珠的手被他握的有些疼,“我手疼,你轻点。”
赵识有时就是控制不住力道,总会不小心弄疼她。
明珠又问:“公主殿下呢?”
赵识想了想,“应该在后花园里闹腾。”
明珠不想和那些出身高贵的姑娘们打交道,但她更不愿意和赵识独处,她挣了挣手,“我想过去找她。”
赵识知道她故意在躲他,沉默一阵后,他将自己腰间坠着的玉佩挂在她腰间的玉带上,手指蹭过她的脸颊,然后指派了两名宫女,让她们陪着明珠去了后花园。
园子里正热闹,公主殿下却不在。
围坐在一块的姑娘们议论纷纷,左右离不开太子妃这个话题。
“还真没人见过太子妃吗?打哪儿冒出来的神仙,命真好。”
“可不是命好,连名字都没人听过,想必不是什么簪缨世家出身的高门小姐,名不见经传的姑娘,一飞登天。”
“太子后院里也干净,仅有的侍妾还早就死了。”
“这位太子妃真有福气。”
明茹坐在一旁听了这些话倒也没那么生气,她一年前已经嫁入侯府,日子过得谨慎,但总归是体面的。
有些名门贵女见了她也得恭维,客客气气同她说话,生怕得罪了她。
明茹曾经离太子妃之位就差一步之遥,她当然不甘心,不过只要太子妃不是她那个短命的克星妹妹。
她这心里便好受了许多。
明茹毫不遮掩对明珠的厌恶,她端起面前的茶,淡淡抿了两口,慢悠悠道:“赏荷的好日子,提她做什么?我的胃口都变差了许多。”
短命鬼,死的好。
祸害都死得快。
也亏得明珠死的早,不然她靠着那张脸还不知要给她添多久的堵。
明珠出现在凉亭里时,可把她们都吓得不轻。
嘴里惊声尖叫,说见到鬼了。
明珠看她们吓得花容失色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
明茹过了好一会儿才逐渐镇定,余光扫到她腰上的玉佩,脸色大变,“太子殿下连这个也给了你?!”
“她她她不是被火烧死了吗?”
“不行,我要晕过去了。”说完,还真的有人被吓晕了。
众人渐渐缓好心神,用抵触的目光审视着明珠。
死了也好,还活着也罢。
长得再貌美如花,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
“明珠姑娘一个妾,没受邀拜帖,于情于理,怎么也不能光明正大出现在此吧?”
“怎么还能称她为姑娘,该叫姨娘才对。”明茹皮笑肉不笑,慢慢地说。
这话难听极了。
明珠心想她还不想来呢。
没意思,无论过去多少年,这些人都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意思。
明珠连句话都懒得同她们说,伸了个的懒腰,便要转身离开。
赵识临时换了主意,匆匆追上来就看见她被围在中间一言不发的模样。
赵识怒从心起,大步流星走上前,将她拽回自己的怀里,指腹捧起她的脸颊,皱眉低语,问:“听见什么了?”
明珠不愿意和他说,敷衍的不能再敷衍,“没有。”
赵识抬起头,脸上冷都结冰,他真沉着脸抿直嘴角的模样,让人不敢靠近。
见了都想转头逃跑。
赵识挑眉,表面云淡风轻,声音里唯有平日少见的冷然肃杀,神色漫不经心,说话吐字却清晰认真,好像等着日后一并清算。
他问:“你们方才都说了什么?”
第84章 伺候
四下寂静, 没人作声,平白无故更没人愿意当这个出头鸟。
欺软怕硬,也是人之常情。
明茹是个聪明人, 按理说这种时候她不该站出来说话, 装聋作哑才对。
但一涌而上的情绪难以克制。
明珠还活着这件事,显然将她刺激的不清。
明茹牵强笑了声, “殿下,我们哪敢说重话, 说话素来顾忌明珠妹妹的心情, 免得妹妹多疑敏感, 委屈起来动不动就掉眼泪。”
她说话语气平缓舒展, 但这话怎么听都觉得阴阳怪气,偏偏还没法挑她的刺。
赵识偏冷的目光朝明茹扫了过去, 他忽然记起来,他伤重昏迷那两天,明珠以为他什么都听不见, 在他耳边絮絮叨叨说得那些话。
她说她一点都不喜欢她的嫡姐。
讨厌大冬天还要帮她洗衣裳。
被刁难了还得看她们眼色做事。
赵识冷笑了声,眼底情绪难明, 一字一句缓缓地问:“你不敢?”
男人冷眼看着她的目光像一道道冷箭, 罕见的强烈杀意扑面而来。
明茹从未见过向来温和好脾气的太子殿下煞气如此的重, 她打了个哆嗦, 手中的手帕被捏的变了形, 脸上已经挂不住笑, 她噤了声。
赵识冷眸盯着她, “我问你话。”
明茹后背起了一阵凉意,这下真的有点后悔刚才就不该多嘴,她一边懊恼又觉得恨, 太子殿下为何就这么护着这个贱/人?说她两句都说不得,不高兴了还要拿她们发难。
有胆子小的姑娘,心里害怕极了,扛不住就主动开了口:“世子夫人说明珠姑娘一个妾,没…没资格……”
她说话哆哆嗦嗦,原话只敢说一半,还剩了一半。
……
花宴上出的事,没多久就传到了各处。
太子殿下曾经宠爱的侍妾原来没被火烧死,不仅如此,这名身份低微的姑娘,母凭子贵,摇身一变,成了太子妃。
太子殿下在花宴上动了怒,还罚了好些人。
明茹当众丢了好大的脸,坐在回府的马车上还顺不了气。到了侯府,又被侯夫人数落了一顿。
明茹刚嫁入侯府时,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可成婚一年多,她肚子迟迟没有动静,侯夫人逐渐有所不满,提了好几次,让她请大夫来看看。
明茹自己心里也急,请了好几位京城名医,都看不出个究竟。
她不敢让她丈夫也诊脉,苦水只能自己咽下。
侯夫人的不满日渐加深,看她哪哪儿都不顺眼,她吃饭喝水都要挑个刺,明茹忍气吞声,前段时间实在忍不下去,顶嘴说:“大夫说我身子很好。”
侯夫人听后勃然大怒,瞪了她两眼,“你这是什么意思?”
侯夫人满面怒容,继续说:“自己生不出,还要往我儿身上泼脏水,赶明儿我便往他房中添两名懂事的姑娘。”
明茹气得要死,她生平最恨爬床的贱婢。
可侯夫人还真就往她丈夫的帐中送去两名貌美如花身段勾人的小姑娘,更气人的是,前几天,那个贱婢还真就被诊出了喜脉。
明茹心烦意乱,如今知道明珠这个贱人还活着,山鸡成了凤凰,她的心情变得更差了!
一个两个都痴心妄想爬到她头上。
侯夫人说:“你得罪旁人不要紧,可不要得罪了太子,耽误我儿前途,我饶不了你。”
明茹咬牙应了个是字。
侯夫人深深瞧了她两眼,“你妹妹如今身份大有不同,我不管你从前是怎么欺负她的,以后你见着她,便给我老老实实行礼,不该说的话都给我咽回去,人各有命,有些命格,你不服都不行。”
明茹要气晕过去,比方才太子殿下当众罚她抄写女诫还觉得耻辱。
……
明珠隐隐约约意识到赵识在花宴上是给她撑腰,她心里没什么波动,只是觉得那些瞧不上她的姑娘们,变脸的样子很有意思。
平日拿鼻孔看人,转头就姐姐长妹妹短,叫的比亲姐妹还亲。
她坐了不到半柱香,就无聊到犯困,在这儿和她们寒暄,还不如回去多陪陪女儿。
她意兴阑珊打了个哈欠,又坐了片刻,就溜去了偏殿外的湖边。
到了夏天,明珠最喜欢待在水里,跟在她身后的宫女,见她脱了鞋,也并未拦着她。
“太子妃,您可千万不要往水深的地方去。”
“我知道。”
明珠摘了片荷叶,做成帽子,戴在头上挡着刺眼的日光。
荷叶随风摇曳,她的裤腿已经让水打湿,冰冰凉凉的湖水没过她的小腿。
赵识不知什么时候来的,静静看她待在水里,“别泡太久。”
明珠转过身,看见他站在岸边,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低低说了个嗯字。
赵识方才还以为她要要沉进水里,他惊出了冷汗,站在太阳下手脚冰冷,一点都不觉得热。
明珠慢吞吞走上岸,裤腿和裙摆都湿透了,走路也觉得沉沉的。
明珠弯下腰,正要穿上鞋子,她的身体忽然间腾空,赵识拦腰将她抱了起来,“先去换身衣裳。”
明珠抬头就能看见他完美的下颌线,还有精致冷漠的侧脸,他的眼尾是一种难得的水红色,薄红勾勒下眼睑,肃然中又添几分色气。
他的指骨硬邦邦的,搭着她的软腰捏的有些疼。
一路人,也没有宫人敢抬头看。
明珠被他抱回了寝殿,她换好衣裳,抬头往外面看了两眼,天色不早,再过一会儿,就要天黑了。
明珠心里记挂着孩子,不太想在宫里过夜。
赵识让她放宽心,“晚点再出宫也来得及。”
明珠淡淡嗯了嗯,下床给自己倒了杯水,瞥见殿外的青竹,忽然间走了神,手腕脱了力,捏在手里的水杯掉在地上,碎成一瓣瓣的瓷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