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裴徊光将目光落在沈元宏身上。他一步步朝沈元宏走过去,最后站在沈元宏面前,抬抬眼,瞧着这位盛怒中的老父亲。他开口,慢悠悠的语气:“怎么,咱家给沈老将军做女婿,沈老将军不满意?”
“女婿?”沈元宏握紧手中的拐杖,既想砸下去,又不能砸下去。他望着面前的人,咬牙切齿。
裴徊光又转身,朝着萧家老太太走过去。他蹲在老太太身前,俊朗的面颊慢慢浮现温润的浅笑。他问:“姥姥,也对小光不满意吗?”
老太太皱皱眉,望着蹲在面前的裴徊光,还没开口,沈元宏在后面愤怒地说:“什么女婿,简直胡说八道!我的女儿是宫中的皇后!而你,裴徊光!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怎么做我的女婿!”
裴徊光低低地轻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说:“等皇帝死了,阿茴就不再是皇后了。”
他慢慢抬起眼,望向站在身边的沈茴,刚好撞见盈于沈茴眼中的泪珠从她眼中滚落下来,缓缓滑过她的脸颊,忽地落下来。
裴徊光伸出手来,用拇指指腹压了压自己的唇角。然后他站起来,朝沈茴迈出一步,站在她面前俯下身来,凑到她耳边,眸色暗下去。他低声,用只有两个人能够听见的音量说:“别哭。你若再哭,咱家要忍不住发疯杀人。”
沈茴怔怔望着他,抬起手来,用手背使劲儿去蹭脸上的泪痕。
老太太再次叹了口气,终于开口:“蔻蔻,你什么时候回宫去?”
沈茴转过头望着姥姥,不知道姥姥为什么这样问,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老太太站了起来,心疼地摸了摸沈茴的头,缓声说:“孩子啊,回宫去吧。你出宫这样久,宫里头可都安排妥当了?可别出了什么意外。”
沈茴反应过来姥姥是想让她和裴徊光先离开,给家里人一点时间。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所有人都需要缓一缓。
沈茴努力摆出乖巧的笑脸来,勉强压下去声音里的哽咽,尽量用平缓寻常的语气说:“原本说着天亮前要回去的。再晚一些,也不知道沉月那边会不会出什么纰漏。”
沈霆说:“那先回去吧。”
“好。”沈茴偷偷望了父亲和母亲一眼,再将目光落在姥姥的身上。
“走吧。过两日,我和你母亲进宫去看你。”老太太慈爱地说着。
沈茴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老太太重新在椅子里坐下,陷入沉思中。沈元宏还接受不了陷在震惊里。沈夫人也失魂落魄地用手绢抹着眼泪,哽咽哭着:“我的阿茴怎么这样命苦,竟和一个阉人勾缠起来,还是裴……”
骆菀坐在一旁,蹙眉揪心地陪着婆婆。
沈茴从沈府出来,除了沈霆,没有人送她。
站在沈府大门外,沈茴回头,望向哥哥发沉的脸色,她抿抿唇,小声说:“哥哥这几日要多留心他们的身体……”
“我都知道。去吧。”沈霆说。
沈茴低着头站了一会儿,才转身登上马车。
裴徊光也跟着沈茴登上了马车。
黎明前的黑暗里,马蹄声哒哒。
车厢里,沈茴和裴徊光两个人一路无言。直到穿过海棠林,裴徊光为沈茴打开了暗道的门。
沈茴垂着眼睛,神色黯然地迈进暗道里。她沉默地往前走了一会儿,才缓过来,她抬起眼睛望着将她包围的温柔蓝色。
她望着身边的裴徊光,有些讶然他跟来。
“后悔吗?”裴徊光问。
在夜明珠铺路的浅蓝色暗道里,沈茴慢慢弯起眼睛。她的眼睫沾着泪,可是她笑着摇头。
第135章
“何必呢。”裴徊光喟然。他习惯了高高在上, 习惯了睥睨人间世,习惯了将一切掌控在手中。
这条复仇路,他走得顺风顺水, 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计划行进。
也,走得死气沉沉。
今夜的意外忽然降临,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咱家自认行事疯邪,今日才知娘娘疯起来,才真是不计后果。”
“掌印才知我疯吗?”沈茴弯着眼睛,声音轻轻的。
裴徊光的视线凝在沈茴微红的双眸。她总是这样, 若是哭过了,眼睛周围要红很久很久,尤其是眼角晕开的红痕。
瞧着,就让人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开始疼起来。
裴徊光抬手, 用指腹轻轻抚着她殷红的眼角。是啊, 她本就是这样决然的人。孤注一掷, 勇往直前。
看上去完全相反的两个人,往往又在某些地方, 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裴徊光却还是觉得惋惜。
他说:“这就是娘娘要的不破不立?用这样凶猛的姿态将一切表面的平和扯破,将里面丑陋不堪的内在揭示人前。娘娘若是听从咱家的方式,日后用更温柔的手段,也不至于陷于如今困境。何必这样惊吓他们逼迫他们。”
裴徊光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的人,更清楚世人眼中的他是个什么鄙脏的玩意儿。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沈茴会用这样决然的方式,将两个人的关系在家人面前坦白。她的家人不可能认同她的疯举。
若他有女儿,也不会准许她被恶鬼染指。
他们的关系应该隐瞒。应该永远隐瞒在不见天日的黑暗里。他不应该让世人眼中干干净净的她, 被他染脏。
“第一,作为一个女儿,向自己的父母说出自己的芳心, 这再应当不过,更非丑陋不堪。”
“第二,破而后立不仅是对我的家人,也是对你。”
裴徊光略皱眉。
沈茴温温柔柔地笑着,她望着裴徊光,轻声问他:“今夜过后,掌印有没有更喜欢蔻蔻一些呢?”
裴徊光盯着她半晌,失笑一声,问:“娘娘还想咱家有多喜欢娘娘,嗯?”
沈茴轻轻摇头。她说:“不够呢。”
裴徊光殷红着眼角盯着她,声音低沉地问她:“那娘娘呢?”
沈茴朝裴徊光迈出一步,更靠近他一些。她轻轻抬手,将手心小心翼翼地压在他的心口。
他们的开始,始于她的图谋。
在最初隐约得知自己动了心的时候,沈茴也曾茫然过。她曾告诉自己,在这场美人计中,万万不可让自己也陷进去。
可是后来,在真真假假的情蜜相处中,到底生出了几分心动。
沈茴的犹豫很短暂。
她从小心中所向——是光明磊落行事坦荡,图一个问心无愧。承认自己的心,也应当坦然无惧。
沈茴将视线落在自己的小手指上,说:“是比以前多了一点点吧。嗯,再多短短一小关节吧。”
“啧。”裴徊光低笑一声。
沈茴抬起眼睛来望着他,沉静的明眸里是勇气,是坚定。她说:“这与多少无关。不管是十分喜欢,还是一分喜欢。只要这份喜欢滋生出来,每一分都应该被尊重,被认真对待。”
裴徊光审视着她认真的眉眼。
沈茴压在裴徊光胸口的手慢慢柔软下来,纤细的手指蜷起,轻轻攥住他的衣襟,将他衣襟锦滑的料子攥在手心里。
她望着他,坦荡说着自己的野心:“徊光,我比你想得贪心。”
——既然我已经动心,那么我想要的也变得更多。我要你发了疯地深爱痴恋。为我杀人不够,我要你为我开始救人。为我疯魔不够,我要你为我从地狱里走出来,开始当一个人。
——我既要天下太平繁京非梦,也要所爱在身边,日夜厮磨。
裴徊光望着沈茴,她明澈的眸越发明亮,升起一团炽热火焰。
沈茴攥着裴徊光衣襟的手松开,她的手心轻轻抚着他锦缎衣料上的绣纹,慢慢上移,直到勾着他的脖子。她眼中明灿的火焰渐渐淡下去,逐渐漾出温柔。
然后她踮起脚尖,凑到裴徊光唇边,将柔软的轻吻浅浅落在他唇角,一触即分离开他。
裴徊光手掌搭在她后腰,将人紧紧禁锢在怀中。他深望她,看着怀里的她慢慢绽出笑颜。
沈茴微微侧首,枕在裴徊光胸膛。她望着他,嫣红的眼角轻轻挑起。
她命令他:“吻我。”
裴徊光微蜷的指背反复摩挲着沈茴柔软的脸颊。指背触暖意。他低下头去亲吻她,用他的方式疯狂亲吻她,如她所愿。
沈茴闭上眼睛,勾起的眼尾带着一点温柔的笑意。
未来的路,不会自己变光明。她要自己执灯,照亮前途,谋一个她想要的未来。
·
沉月这一夜都睡得不安稳。因为沈茴离开前说过今日天亮前会回来,所以她一直没有睡沉,等着沈茴什么时候回来了,她好立刻起身过去服侍。
这一等,就等到了天亮。
困得昏昏沉沉的,却也睡不着。沉月听着从窗缝漏进来的远处玉檀枝叶间的鸟儿晨起叫声,决定还是起身。她简单梳洗过来,来到沈茴的寝屋。走到博古架面前,有些犹豫要不要去迎沈茴。就算是从这暗道下到楼下的库房里守着也好呀!
沉月没有犹豫多久,就隐约听见了脚步声。她再等了等,终于等到博古架后面的机关启动声音。
沈茴将手搭在裴徊光的小臂上,被他扶着从暗门后走出来。
“娘娘,您终于回来了!”沉月心中顿时松了口气。她目光扫了一眼沈茴身边的裴徊光,又往沈茴身后望去,发现拾星和阿胖、阿瘦都没有跟着。
沈茴点点头。她垂着眼睛,到底折腾了一夜,一点没睡,她声音里带着点疲惫和困顿。她说:“昨夜没睡好,我想再睡一会儿。你先下去吧。”
“是。”沉月多看了沈茴一眼,见她红着眼睛,顿时心里有些心疼。
“至少洗个脸。”裴徊光说。
沈茴身上没有什么力气。她知道自己脸上有泪痕。她点点头。
沉月犹豫了一下,才说:“娘娘要不要干脆泡个热水澡?那样睡起来会更舒服些。热水都有,不用现烧。”
沈茴点点头,说:“好。”
沉月立刻退出去,飞快安排了宫人,将小盥室里的浴水准备好。她瞧着沈茴精神实在不太好,蹙着眉问:“娘娘要不要奴婢伺候?”
“不用。”开口的是裴徊光。
沉月不敢反驳,只是望着沈茴的目光里仍旧是忧虑。她从小就在沈茴身边,知道沈茴的身体有多弱,时刻担心着她会引了旧疾。
沈茴瞧着沉月的脸色,笑着柔声:“昨夜去河边玩,玩得累了而已。你一定守了一夜,下去好好补个眠。”
沉月这才心里略松了口气,转身退出去。退出去之后,沉月又仔细吩咐浩穹楼的宫人们噤声,莫要喧哗。
·
沈茴双腿一软,裴徊光立刻扶了她一把。沈茴顺势将头靠在他胸口,慢慢合上眼睛,说:“我没有力气了……”
裴徊光弯腰,手臂探在沈茴膝下,将人抱起来,朝盥室走过去。
她抱在怀里很轻。
裴徊光垂眼,视线落在沈茴身上。她合着眼睛,脸色有点发白,她乖乖地缩在他怀里,应当是真的倦累了。
到了小盥室,裴徊光将沈茴放下来。双足落了地,沈茴眉心轻轻蹙了蹙。她靠在裴徊光怀里,仍旧没有睁开眼睛。
裴徊光一手撑在她后腰扶着她,一手解开她身上的衣衫,将她抱进浴桶里。
身子没进温热的浴水中,沈茴舒服地轻“唔”了一声,她的唇角满足地弯了弯。
裴徊光将寒凉的手探进水中,让热水将他的手浸泡着,染上些温度,才伸出手来,轻轻摸摸她的脸。
沈茴虽然一直疲惫地闭着眼睛,可是并没有睡着。她感觉到了裴徊光轻抚的指背,她动作小幅度地用脸颊蹭一蹭他的指背。动作轻轻的,也软绵绵的。
裴徊光又拿了棉帕,浸了热水,再将浸帕上的热水拧干,小心翼翼地为她擦着脸上的泪痕。
沈茴觉得置身在温柔窝里,温暖的感觉让她觉得很舒服。她在这种包裹的温暖中,渐渐睡着了。甚至连后来她被裴徊光抱出水中,又给她擦干身上的水渍、穿上寝衣,她也都一概不知了。
·
自沈茴离开,沈家人都没有睡。
沈夫人担心母亲的身体,毕竟马上要七十岁的老人家了。她勉强挤出笑脸来,将母亲扶到屋中歇下。可当她回到自己的屋子中,却忍不住捂着脸低低哭起来。
“母亲。”骆菀坐在她身边,温声劝慰着,“您别难受了。也许没有咱们想得那么差呢?阿茴她……”
“母亲,祖母?你们怎么了?”沈鸣玉揉着眼睛走进来。
她每日清晨起得特别早,因为要练剑。
她迷迷糊糊地站在门口,看着母亲和祖母在垂泪,清晨没睡醒的困顿一下子散去了。
骆菀立刻起身,拉着沈鸣玉的手,带她走出去。
女儿年纪还小,骆菀不是很想让她知道这些事情。她望着女儿,有点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说:“鸣玉长大了,快有母亲高了。”
沈鸣玉扯开嘴角笑。紧接着,她神色一僵,再问:“母亲,你和祖母怎么啦?”
“没什么。别人家的事情。一想到鸣玉长大了,以后也是要嫁人的,也不知道鸣玉将来会喜欢上什么样子的人……”
沈鸣玉一愣,脸上的表情有点不太自然。她红着脸说:“母亲你胡说什么呢。我还小呢!我才不会喜欢上别人,只喜欢母亲!”
骆菀微笑着摇摇头:“你呀,可从来都不听母亲的话。”
她以前从不觉得女儿有主意有什么不好,现在倒是有了几分担忧。
沈鸣玉皱眉,在心里合计着莫非母亲因别人家孩子不听话而感慨?她笑着说:“母亲放心。鸣玉可听话啦!以后嫁的人一定会是母亲满意的!”
骆菀知道女儿哄自己开心,便跟着露出笑颜。她无奈地说:“好了,去吧。练剑之前先吃些东西。”
“好!”沈鸣玉转身快步往外走,迎面遇见父亲。她眼睛一亮,高声喊了父亲一声,待离得近了,发现父亲的脸色也不大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