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夫人说完又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些重了,瞧着沈鸣玉低着头的模样,顿时心里又心疼得后悔。
好半晌,沈鸣玉才小声反驳:“我都十二了,不是小孩子了……”
沈夫人重新打量起站在面前的沈鸣玉,沈鸣玉自小比同龄姑娘个子要高。不过小半年,个头又窜了窜,现在和沈茴站在一起,竟比沈茴还要高了。就算是和一些矮个子的成年男子来比……
不说别人,似乎已经比跟在沈茴身后的那个胖胖的太监还要高一点点。
沈夫人说:“嗯,十二岁大姑娘了,是不是要开始准备给你找夫家了啊?”
沈鸣玉吓得立刻抬起头,望着祖母使劲儿摇头,瞬间改了口:“我还小呢!”
沈夫人被她前后不一的言词逗笑了,她摇摇头,说:“自己去玩吧。祖母得去你母亲那边看看。”
沈鸣玉没走,反而乖乖跟在沈夫人身边,小声说:“祖母,您不疼鸣玉啦?”
她又去拽拽祖母的袖子,难得软着声音央求:“鸣玉还小呢。”
“你呀!”沈夫人也不再逗她,用手指头戳了戳她的眉心,无奈地说:“咱们家就你一个孩子了,哪舍得你那么早嫁人。”
沈夫人想了想,怎么着也得再留个十年。
八年也行。
沈鸣玉开心地笑了:“那鸣玉不嫁人了,一直陪着祖母!”
·
沈茴跟着姥姥回到房间,老太太让下人都退下去,拉着沈茴往床榻上去。
沈茴弯着眼睛笑:“姥姥在床上藏了什么好东西要给蔻蔻呀?”
“嘘。”老太太将食指抵在唇前示意沈茴噤声,然后她松开沈茴的手,在床边坐下,弯着腰去床头柜子里翻找着。
沈茴望着姥姥认真翻找东西的模样,弯着的眼睛里洇满温柔。
姥姥是个很勤俭的人,不管是能用的还是不能用的东西,都不舍得扔,总喜欢把各种物件规整收集起来。姥姥也很喜欢收拾东西。分明可以由下人来做的事情,她却觉得收拾东西很有乐趣。她身边的东西总是很规整。用绳子串起来的镯子必是由粗到细摆好,衣橱里的衣裳也必然按照同样颜色和同样质地摆放……
沈茴含笑望着姥姥在柜子里翻找的模样,思绪一下子拉到小时候。
在她卧床的十年,下床是极少的次数。难得有力气能下床了,必要在炎炎夏日里也裹着厚厚的袄,由嬷嬷抱着去寻姥姥。就像现在这样,她乖乖坐在床边,看着姥姥翻找着要塞给她的宝贝。
姥姥这里永远都有很多宝贝。
姥姥还会小声对她说:“偷偷拿好了,别让你表哥们知道!”
她会抱紧姥姥塞给她的东西,认真点头,又在心里觉得有点自责,好像自己多分了一点偏爱。
姥姥永远偏心她。
后来她才知道,姥姥的偏爱并非隐藏,是所有人都知晓的事情。表哥们也不生气,反而想法子弄来好玩的送给她。
她无以为报,只能大口大口地喝苦药,努力在想哭的时候笑出来,又在疼得睡不着的夜里一遍遍跟天上的神仙求着让她快点好一点,她不想死,不想自己的死让亲人们难过。
“给你这个。”姥姥从柜子里捧出一个檀木盒,放在两个人之间的床上。
“什么东西呀?”沈茴望着姥姥用钥匙开锁的模样,好奇起来。
箱子打开了,沈茴望着箱子里的东西,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了。
一截玉藕,几颗缅铃,一个银托子,还有几瓶不知道装着什么药的药瓶。
老太太拍拍沈茴的手,语重心长:“蔻蔻长大了,这些事情也没有必要忌讳。本来你出嫁前,你母亲应当都教过你男女欢好之乐。不过很多事情,也不必要指望男人。总得寻着法子让自己舒服起来。蔻蔻聪明,这些东西一看就知道怎么用了。就算猜不透,盒子红绸布下面还有个小册子。”
沈茴胡乱点头,红着脸将盒子盖上,不去看里面的东西。
老太太望着沈茴脸上的表情,想说什么,又没说,最后只是慈爱地笑着。
沈茴偷偷抬起眼睛望了姥姥一眼,再迅速低下头去,她再缓一缓,轻咳一声,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寻常了许多时,才重新抬起脸来。她身子一歪,朝姥姥靠过去,亲昵地挽着姥姥的手,还要软软地撒娇:“姥姥……”
老太太笑着应一声,摸摸外孙女的脸蛋,问:“和小光吵架啦?”
“没有。”沈茴垂着眼睛,小声嘀咕:“我们从不吵架。”
“呦呦,从不吵架看把你骄傲的。”老太太笑着去戳沈茴的头,沈茴轻易侧了侧脸躲过去,反而用脸蛋去蹭蹭姥姥的胳膊,软声说:“姥姥真好!”
“那蔻蔻也得好好的。”老太太有些心酸地反复摩挲着沈茴的手,声音有点低落:“蔻蔻要照顾好自己,万事以身体为重。”
沈茴心头一沉,知道姥姥猜到她这么久不回家恐怕是身体出了问题。如果姥姥猜到了,那父亲和母亲呢?
老太太又说:“头些年找了个算命先生,那算命先生说姥姥高寿,能活到一百岁呢!”
“姥姥肯定能活到一百岁!不不不,不止一百岁!”
老太太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所以蔻蔻要争气,莫要让姥姥白发人送黑发人。”
沈茴轻轻闭上眼睛,翘着唇角说:“蔻蔻也争气,也和姥姥一样能活到一百岁。”
“那就好!”老太太拍着沈茴手背的力道微微加重,“既然回家来了,下午咱们去寺里上上香吧。”
“好。”沈茴一口答应。
·
沈元宏钓鱼钓得心不在焉,多少次鱼儿咬饵了,他还浑然不知,任由湖里的鱼将鱼饵吃光再逃走。
再又一次没有注意到鱼竿晃动时,裴徊光伸手,替他握住鱼竿,将鱼儿拉上来。
沈元宏回过神来,欲言又止,将上钩的鱼扔进鱼篓里。继续沉默地钓鱼。
直到下人禀告午膳准备好了,沈元宏才丢开鱼竿,站起身来。
湖边路滑,他手中的拐杖打了个趔趄,身形跟着晃了晃,裴徊光抬手扶了一把。
沈元宏这才看向裴徊光,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问出来:“你做了什么惹我女儿不高兴?”
他的女儿他最了解,脾气好得不得了,若是小事,她才不会气成那个样子。
“是,小婿的确做了错事惹她不高兴。”裴徊光颔首,神色认真道,“阿茴让咱家亲亲她的眼睛,偏咱家没忍住亲了她的嘴。”
“你!”沈元宏一下子被他的态度气炸了,抬起手中的拐杖顺手朝裴徊光的腿上抡过去。
当真的打到了裴徊光,沈元宏反倒愣住了。
他没想到裴徊光会站在这里一动不动,不躲啊!
沈元宏惊愕地抬眼望向裴徊光,裴徊光却只是慢悠悠地拂了拂衣料,脸上没什么表情。
“不可理喻!”沈元宏转身,拄着拐杖快步往花厅去。
裴徊光几步追上沈元宏,慢悠悠地说:“小婿扶岳丈大人。”
沈元宏欲言又止,叹息一声。
·
两人到花厅时,其他人已经入了座。几个都起身,待沈元宏坐下,再重新坐下。
自然给裴徊光留了位子,就在沈茴身边。
裴徊光拉开椅子,也坐下了,下人们开始上茶水。
沈茴侧转身子,背对裴徊光,望着姥姥。
花厅里静悄悄的。
裴徊光神态自若地抿了一口茶,开口:“这茶味道不错。”
再将饮过的半盏茶递给沈茴:“宝宝,尝尝这个。”
正铁青一张脸喝着茶的沈元宏一口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第154章
沈茴惊愕地转过脸来, 不可思议地望着裴徊光,而他神色如常,好似说着最寻常不过的一句话。
沈茴很快反应过来, 赶忙离席, 走到父亲身边, 轻轻抚着父亲的脊背。
沈元宏偏过脸用力咳嗽了一阵才终于缓过来, 他目光复杂地看了裴徊光一眼, 重新低下头, 紧紧抿着唇。
沈茴带着嗔意地瞪了裴徊光一眼,才重新回到位子坐下。
气氛有一点尴尬。
骆菀给女儿使了个眼色,沈鸣玉立刻站起来, 对沈元宏说:“祖父, 鸣玉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沈元宏努力缓了缓脸色,艰难地扯出一丝笑容来,对沈鸣玉说:“鸣玉乖。”
沈鸣玉紧接着立刻说:“祖父快吃寿桃。这是母亲一直守在厨房亲手蒸的呢。母亲说刚蒸出来的才最好吃。”
“儿媳有心了。”沈元宏说这话倒不是客套。骆菀入门十几年一直很孝敬公婆,尤其是在沈霆不在的那几年, 儿媳妇是真的将他们二老当成亲生父母来看待, 他们也同样将骆菀当成亲闺女看。
“应当的。”骆菀笑着吩咐女儿, “鸣玉,你给大家切。”
沈鸣玉自然应下,接过侍女递过来的刀,将硕大的寿桃小心翼翼地切成一块一块。席间的人好似努力让自己忘记裴徊光刚刚说的惊人语,都将目光落在沈鸣玉手下粉色的寿桃上。
裴徊光转了转手里的茶盏, 将其放在桌子上, 然后慢悠悠地朝沈茴推过去。
沈茴也跟家人一样望着沈鸣玉正在切的寿桃, 她用眼角的余光瞥见裴徊光推过来的茶盏, 视线在茶盏中轻晃的水面凝了凝。
她慢吞吞地将放在膝上的手抬起来, 端起这盏茶,将里面剩下的半杯茶喝了。
所有人都在看着沈鸣玉切寿桃,可是所有人好似都长了第三只眼,都在悄悄瞥着沈茴,眼睁睁看着她将裴徊光递过去的那半盏茶水喝了。
“哼。”沈元宏重重地闷哼一声。
裴徊光却眼尾略略勾出几分笑来,望着沈元宏,慢悠悠地开口:“小婿也祝岳丈大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沈元宏只觉得这大太监是在咒他死。
沈元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是夫人拼命向他使眼色,他只好暂且闭了嘴。全当什么也没听见。正好沈鸣玉切了一碟寿桃双手递给他。沈元宏笑着接过来,
吃!
寿!
桃!
沈茴硬着头皮将半盏茶喝了,她将空了的茶盏放下来,手也再次放下来,重新搭在膝上。
裴徊光的手很快覆过来,将她的手握在掌中。
他先是捏了捏沈茴的手指头尖,再沿着沈茴的指腹慢慢向上捏上去,辗转反复,十分有趣味。最后再用修长的指穿进她的指缝,慢慢与她交握。
沈茴一动不动,任由他桌下的小动作。直到下人们开始端上热菜,沈茴才挣开他的手。她也不再将手搭在膝上了,而是放在桌面上,握了银箸。
菜肴一碟碟端上来,逐渐摆满桌,大家开始吃东西了。
骆菀琢磨了一会儿,努力忽略掉裴徊光的存在,像说家常一般点评着菜肴的味道。沈夫人跟着她附和,也将话题绕到菜肴味道上。
“这莲子羹是不错。可总觉得不是小时候在母亲身边时的好吃。”沈夫人笑着说。
萧家老太太摇头:“味道都是一样的,不过是记着小时候。”
“也是。”沈夫人笑着说。
话题一绕到吃上,就很容易维持下去。
“我多放了些糖,蔻蔻会喜欢。”骆菀亲自盛了一碗递给沈茴。
沈茴刚要伸手去接,裴徊光先一步抬手。
骆菀愣了一下,才将这碗莲子羹递给裴徊光。
裴徊光帮着接过来之后,动作自然地放在沈茴身边,又拿了一个小勺子,放进碗中。
沈茴犹豫了一下,让拾星再拿一个空碗过来。
一家人好奇她要做什么,好奇地瞧着她端起那碗莲子羹,往空碗中倒了一半。
沈元宏开口:“吃不了就吃不了,何必……”
他眼睁睁看着沈茴将分出来的半碗推给裴徊光,后半句生生憋了回去。
沈茴神色如常的用帕子擦了擦指上沾的一点莲子羹,微笑着抬起脸来,望着家人温温柔柔地说:“徊光也喜欢吃甜食。”
裴徊光微微侧首,望向沈茴。
——细细地品尝被温柔维护的感觉。
好不容易通过品评美食打开的话题又僵住,气氛再次微妙下来。
裴徊光神态自若地拿起勺子,舀一点莲子羹来尝。一片安静里,瓷勺磕碰碗壁的声音,也显得那样明显。
好半晌,沈元宏大声开口:“把那盘辣子鸡端过来!”
老太太慈爱地笑着,说:“佳婿啊,少吃些辣。对身体更好。翠珠,给你家老爷也盛一碗莲子羹。”
翠珠赶忙应下,盛了一碗莲子羹放在沈元宏面前。
沈元宏望着这碗莲子羹,哪里吃得下去啊!
沈夫人和骆菀婆媳两个,又费了些周折,再次将话题引到美食上。骆菀说新厨子的松鼠鱼味道很不错。沈夫人说新厨子做的栗子鸡不如京中万香楼的厨子做得好吃,
一顿饭,终于吃完了。
午后天气炎热,老太太要午休。便各回各方暂歇,待太阳不是那么足了,再一家人启程去万福寺上香。
“掌印什么时候离开?”沈茴主动开口说了今日对裴徊光说的第一句话。
正起身往各自屋子去的人,都停下脚步,望过来。
“咱家陪娘娘。”
沈茴垂着眼睛,脸上没什么表情,她只是点点头,便朝花厅外走去。
裴徊光跟上去。
沈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来,明明该商讨一番,最后谁也没说话,各自回屋午憩去了。
·
沈茴回到闺房,裴徊光缓步跟进去。
拾星停下脚步没跟进去,轻轻将房门关上。
在房门关合的吱呀声响中,沈茴转过身来,她望着裴徊光身后的房门逐渐关合,门外的艳阳白光也跟着逐渐被关离。直到最后的门缝也挤上,门外的耀目光明彻底隔绝,屋子里暗下来,是另一种从窗纸透进来的,柔和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