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茴这才将目光落在裴徊光身上,而裴徊光一直望着她。
本是面无表情的神情,却在沈茴望过来的那一刻,他向来冰寒的漆眸里漾出几分柔和。
“掌印大人事务繁忙,家父寿辰这样的小事还劳烦您走一趟,真是辛苦。”沈茴慢悠悠地说。
裴徊光新奇地瞧着沈茴阴阳怪气的模样,他眼底的温柔又深了几分。他朝沈茴迈出一步,更靠近她。
他几乎是习惯性地抬起手,用微蜷的指背蹭蹭沈茴的脸。
靠她近些,再近些,然后还想想法设法地摸摸她亲亲她,已然是心之所向。
沈茴将脸偏到一侧,不仅避开了他的手,还避开了他的视线,不去看他。
裴徊光低笑了一声,他手掌抵在沈茴的后腰,将她软软的身子推进怀里,拥着她抱着她紧箍着她。然后他俯下身来,凑到沈茴的耳边,似想说什么,又止了话,反而是低头,用微凉的脸颊蹭一蹭沈茴香香的玉颈。
“他们都不喜欢我。”他说。他声音低低的,是一惯的语气,又好似不是往常的语气。
沈茴怔了怔,心里忽然有一瞬间的慌乱。她明明将手抵在他紧箍着她的手臂上,想要将他推开。可是她推他的动作僵停在那里。
好半晌,她小小声地近乎呢喃:“我喜欢你。”
裴徊光垂着眼睛,他慢慢笑了,漆色的眸底深藏了几分得逞的意味。他小幅度地侧首,吻了吻沈茴的颈侧。
颈侧的凉意让沈茴顿时回过神来。
她还在生气呢!
她赶忙将裴徊光推开,轻哼了一声,转身快步走向窗下的软塌,气呼呼地坐下来。
裴徊光仍站在原地。
沈茴等了等,没等到他过来。她才拧着眉抬起头瞪他,再说出来:“我还在生气!”
“嗯。”裴徊光含笑望着她。
沈茴搭放在身侧的手用力拍了拍软塌,再气呼呼地重复一遍:“我还在生气!”
裴徊光这才朝她走过去,他站在沈茴面前,俯下身来。
望着裴徊光近在咫尺的眼,沈茴转过头。
裴徊光手掌抵在她的后颈,禁锢着她,不准她躲开不看他。
然后他动作温柔地吻了吻沈茴的眼睛,低声说:“不生气了,嗯?”
“生气!就生……”沈茴余下的话没有说完,唇舌已被侵占。所有的不高兴都被裴徊光吞入腹中。
沈茴退却裴徊光的手慢慢软下来,转而攥上他的衣襟。
她沉浸在两个人的浓情里。半晌,又带着迷茫地睁开眼睛,望向裴徊光。
他合着眼,吻得专注。
·
日头不是那样烤人了,沈家的车马也准备稳妥,去了万福寺。万福寺建在山上,有一段上山路并不能通行马车,只能步行。马车在山脚下停下来,沈茴下了马车之后,提着裙子去扶姥姥下马车。
老太太拍拍沈茴的手,慈爱地说:“你们先往前去吧。姥姥想在后面慢些走。”
“蔻蔻陪姥姥。”沈茴立刻说。
老太太摇头,说道:“你母亲一直念着你,你去陪陪你母亲。”
沈茴想了一下,点头说好,又说:“那我让鸣玉来陪姥姥?”
老太太再笑着摇头,说:“你父亲那腿脚,哪里离得开鸣玉搀扶。”
沈茴抬头,果然看见沈鸣玉正扶着父亲。父亲一瘸一拐往山上走的身影,她瞧着就觉得心酸。
“小光,你来陪陪老人家行不行?”老太太含笑望向裴徊光。
“当然。”裴徊光温和地回应。
沈茴多看了姥姥一眼,顿时明白姥姥是故意将她支开,要和裴徊光单独说话。沈茴望向裴徊光,叮嘱:“姥姥年纪大了,走不了太久的上山路。走一段,就陪姥姥歇歇脚。”
裴徊光颔首,人已经走到了老太太身边,伸出小臂来,让老人家搭着。
沈茴再多看了一眼两人,快步追上走在前面的母亲。
裴徊光扶着萧家老太太走得很慢,也如沈茴说的那样,每走一会儿,裴徊光就陪老太太停下歇一歇。
老太太望着沈茴的背影,说:“沈家满门忠烈,没有一个贪生怕死之人。只是对蔻蔻好,没有用。”
老太太灼灼的目光望向裴徊光:“姥姥不知道蔻蔻有多喜欢你,可她越是喜欢你,越会痛苦。因为,她会把你做的孽,当成自己的恶。”
“她还会不忍与你说,慢慢压在心里。”
第155章
裴徊光莫名想起沈茴笑着对他说过的话——
“我原本身体日渐好转, 可自从招惹了掌印,竟又越来越不好了。听说一个人造了孽,是会连累家人的。那些被掌印害死的无辜人不敢报复掌印, 会不会迁怒我呢?”
明明是炎炎夏日, 明明是最喜严寒的他, 却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彻骨的冷意。
老太太又告诉了裴徊光一件事情。
“沈家的孩子因为从不贪生怕死, 都早早送了性命。当初封后的圣旨送给蔻蔻, 沈家原本准备了毒酒, 决议举家共赴黄泉。”老太太轻叹怅然,“蔻蔻,到底是从小跟老天借性命的孩子, 过一日少一日。彼时又是沈家最后一个孩子了, 怎么忍心呢。”
老太太不愿意在沈茴的病上多说。
“勉强来让自己被沈家人接受很难吧?”老太太望着裴徊光的目光里,温柔中带着慈爱。
她又缓缓摇头,说:“不可能的。就算将来有朝一日面上过得去了,沈家人也永远不会从心里认同你。”
裴徊光沉默地听着。
“北阳关连连溃败, 是你从中作梗。这不仅是战败, 更是无数将士死在沙场上, 无数个家庭失去丈夫、夫君和儿子。你无所谓这些人的生死,可是蔻蔻都记在心里。沈家人也记在心里。沈家父子一生从戎,奔赴北阳关的将士们,有他们的旧识、旧部。”
“别怪姥姥说的话直接。姥姥这么大岁数的人啦,也懒得说话弯弯绕绕。”
“沈家人也自笑愚忠。可穿上那一身盔甲, 纵使帝王昏庸, 亦要死战外敌。因为守卫的并不是齐氏皇族, 而是脚下的土地, 是身后一个又一个普通的家庭!”
老太太絮絮说了很多。
裴徊光面上挂着温润的浅笑, 只是眼底依旧漠然。
他不知道吗?
他知道。
“这世间善恶都有因果。你以为你的所作所为是果,又何尝不是种下另一场因。你就不怕……”老太太眼中浮现心疼,声音里带着惋惜。
裴徊光含笑望着老太太,声色也温和:“姥姥,咱家这一生就是万人恨的下场。理该如此。”
他说的轻飘飘的。
他知道啊。他从来不认为沈家会真正接受他,分明隔了那么多的血命。
老太太皱着眉,凝视了裴徊光好一会儿,忽然问:“小光,除了杀人,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你开心吗?”
裴徊光望着远处的山颠云雾,缓缓摇头:“没有。”
老太太不太高兴,再问:“连我的蔻蔻抱你亲你,你也不开心?”
裴徊光微怔,诧异地望向老太太,完全没想到老人家说话这么……
老太太不高兴地摇摇头,站起身来,往前走了。
裴徊光走上去扶她,老人家很不给脸地推开他的手,执意自己走。
·
万福寺里的人并不多。
裴徊光和萧家老太太赶到山上的万福寺时,并没有看见沈家其他人,只看见沈茴一个人跪在高大的佛像前,缓声诵着忏经。
坐在解签台后面的高僧垂着眼,捻着腕上的佛珠。他听着沈茴虔诚诵着忏经许久,终于睁开古井无波的慧眼。
“这位女施主为何事而忏?”
沈茴合着双眸,将剩下的两句诵完,才缓缓睁开眼睛。她抬着脸,仰望着佛像慈悲的笑,说:“为死去的无辜亡魂而忏。”
“阿弥陀佛——”高僧摇头,“这位女施主生了善相,做了何事枉害无辜人?”
沈茴仰望着慈悲的佛子,沉默了许久,才轻声说:“他做的,便是我做的。”
裴徊光站在门外,遥遥望着沈茴跪地的纤细身影。
他轻笑一声,带着嘲意。
只觉得沈茴傻得令人发笑。
可是,心里又忍不住因为她的荒唐傻行,而窒闷难捱。
老太太无声轻叹缓缓摇头。她又在门外等了一会儿,才抬步往里走,一边走一边开口:“蔻蔻,怎么就你一个人,他们都去了哪里?”
沈茴赶忙起身迎上去。
“他们都在后面。”
沈茴扶住姥姥的手臂,抬起眼睛望向裴徊光,偷偷去看他脸上的表情,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姥姥累不累?去后面歇一歇吧。”沈茴低声说。
“姥姥上一炷香就过去。”
沈茴点头说好。
老太太从小僧手里接过香火,朝佛像走过去。
沈茴没有跟着,她站在裴徊光身边,悄悄问他:“姥姥没有唠叨你吧?”
裴徊光垂眼,目光落在沈茴的脸上,多看了她一眼,才说:“倒也不算唠叨。”
沈茴觉得哪里怪怪的,侧首打量着裴徊光。而裴徊光却抬起眼睛,望着寺内庄严的佛像。
佛能渡谁呢?
可笑。
沈家在寺中用了斋饭,才启程回家。到了沈家时,天色已经黑下来。
沈夫人拉着沈茴的手,担忧地说:“奔波这样久,今晚能不能多留一晚?母亲担心你再折腾身体会吃不消……”
沈夫人很犹豫,她担忧沈茴偷偷从宫中溜出来的行为会给她带来麻烦,又担心女儿的身体受不了继续马车颠簸折磨。
沈茴的确累了。
她笑着点头,说明天早上和家里人一起用了早膳再回去。
一家人都很欢喜。
萧家老太太纵使有很多话想拉着沈茴说,可担心她身体吃不消,也不让她陪着了,而是敦促她回房之后好好泡个澡,早些躺下歇着。
沈茴一一应下。
沈元宏坐在椅子里,一声不吭。直到沈茴离开,他望着沈茴走远的背影,目光又落在沈茴身边的裴徊光身上。
“他不走?”沈元宏终于问出来。
然而谁也没接话。
裴徊光在的时候,拾星已经习惯将盥室的东西准备好之后,悄声退出去。
沈茴解着衣带的动作停下来,她转过身走出盥室去找裴徊光。裴徊光站在沈茴的梳妆台前,正在摆弄梳妆台上沈茴的一只手串。
听见脚步声,裴徊光回头望过去。
沈茴打着哈欠朝裴徊光走过去,她去拉他的手,软绵绵地晃了晃,低声说:“没有力气,你帮我。”
裴徊光看着她困倦的脸,没动。
沈茴就扯着他的手再晃一晃。她再朝裴徊光走一步,另一只手攥着他腰侧的衣襟,整个身子软软地贴过来,软软地靠着他。
裴徊光手掌习惯性地搭在她的后腰,感受着掌下的脆弱。然后将人抱起来,抱到盥室去,为她脱衣,帮她沐洗。
沈茴还坐在浴桶里的时候,就体力不支,合上眼睛睡着了。她将脸偏到一侧,抵在浴桶边儿上,蹭了一点水。
裴徊光将人从浴桶里抱出来,用宽大的棉巾给她擦去身上的水,再动作很快地给她穿上宽松的寝衣,将她抱出去,小心翼翼地放在床榻上。
沈茴已经睡得很沉了,被裴徊光放在床榻上的时候,也没什么反应。
裴徊光立在床边凝望了她一会儿,才悄声上了床,在她身边躺下,将沈茴轻轻拥在怀里。
沈茴越来越容易疲惫。
她的身体,的确一日不如一日。
·
翌日,沈茴醒来时,裴徊光已不在身边。
她打着哈欠坐起身,望着身侧空着的床榻发了一会儿呆,才掀开被子下床。沈茴和沈家人已经用了早膳,便带着身边的人离开了沈家,回行宫去。
用早膳时,谁也没有询问裴徊光去了哪里。甚至也没有提到裴徊光这个名字,家里人只是反复叮嘱她要照顾好自己。
沈茴都甜甜笑着一一应下。
回行宫之前,沈茴又去了一趟苏家。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
沈茴刚从暗道回到浩穹楼,平盛急匆匆地迎上来,脸色有些焦急。
沈茴远远看见他的脸色,心知恐怕发生了什么大事。平盛平日里爱笑,很少露出这样焦急的脸色。
“娘娘,昨儿个您不在宫中。陛下召了些大臣进宫来……”平盛顿了顿,有些不知道怎么继续说下去。
“然后呢?”沈茴蹙眉追问。
她在心里猜测着皇帝又想干什么荒唐事。
平盛咽了口唾沫,才艰难地继续说下去:“陛下自来了关凌,一直想二次选秀和搬回京中。可是朝臣以劳民伤财国库空虚为由,齐力劝阻。陛下想了个生钱的法子……陛、陛下昨日在宫中设宴,让、让几位妃嫔相伴……”
平盛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声音低下去:“陛下逼进宫的几位大臣扮演嫖客的角色,挑选宫中妃子。一晚上一千两……”
沈茴搭在桌上的手,颤了颤。她缓了口气,盯着跪地的平盛,一字一句地问:“你说什么?”
平盛明白皇后娘娘听懂了,只是一时震惊,他低声说:“陛、陛下昨晚一共赚了万两黄金。”
她搭在桌上的手紧紧地攥成拳,质问:“没有人阻止?”
平盛红着眼睛,颤声说:“陛下不满臣子阻拦选秀、回京,这是故意跟朝臣们对着干。大臣们忽然被召进宫,卸了兵甲还能如何阻止?倒是有位孙大人因愤怒大骂,被陛下下令斩了人头。”
沈茴恍惚了一下。
昨天?她在万福寺中诵忏经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