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努力扮演一个不招人喜欢的皇子,果然得到越来越多的厌恶。小小年纪,她已经能清晰地分辨别人望过来的笑是真的还是假的,别人看着她的目光里的厌恶是三分还是十分。
小孩子对喜欢和讨厌的认知单纯极了。她跑去喊裴徊光干爹,裴徊光冷漠地瞥了她一眼,她从没裴徊光的眼中看见她熟悉的厌恶。
不是厌恶,那就很好很好了。
更何况干爹身边总有好些糖,偶尔还会给她几颗。
“干爹,我走不动了……”齐煜敲了敲腿。
“爬。”
齐煜瘪了瘪嘴,倒也不敢再吭声。
跟在后面的宫人赶忙快步走上来,将齐煜抱在怀里,抱着她朝乾和殿去。
·
裴徊光将齐煜带走了之后,沈茴回到楼上,并没有多想这件事情,而是对着殉葬名单发呆。
“娘娘,苏贵人和赵才人给您送了东西来。”团圆走进来,将一个盒子放在桌上,打开盖子,“收不收呀?”
木盒里装着一套精致的首饰。虽算不上价值连城,却也是苏贵人和赵才人所能送来的最好的东西了。
——谁都不想年纪轻轻给皇帝陪葬。
沈茴琢磨了一会儿,吩咐团圆:“派人去各宫所有妃嫔叫过来,就说哀家要最后敲定殉葬名单。”
团圆犹豫了一下,疑惑地询问:“生下过公主的妃嫔也请过来吗?”
“请。”
不多时,各宫的妃嫔朝浩穹楼赶来。每个人都脚步匆匆,而且满面担忧。按照祖制,没有生育过的妃嫔或给皇帝陪葬,或一生诵经守皇陵。大好年纪的姑娘们,谁愿意呢?她们当中很多人刚入宫没多久,大多都不到双十年华。一个个眼睛红红的,脸色也苍白难看。走起路来,匆忙的脚步也像踩在棉花上似的,踩得不踏实,颤颤巍巍随时都能跌倒。
就算生下过公主的妃子们,也同样脸色忧虑。所谓一朝天子一朝天,她们日后能不能留在宫中与女儿相伴都是未知数。
丁千柔住得僻静,她带着出喜和双喜往浩穹楼去,一边走一边细细碎碎地哭。她怕呀,怕死呀!
出喜小声问:“现在去勾引掌印还来得及吗?”
双喜瞪了她一眼,出喜立刻闭了嘴,闷闷低下头。显然,她还没死心。可偏偏没什么机会下手。
沈茴在花厅召见了整个玱卿行宫中所有的妃嫔。后宫的女人实在是太多,这些女人有的是从京都跟过来的,有的是最后一次选秀的秀女,还有很多狗皇帝从各种地方弄来的美人。
一屋子穿着白色孝衫的纤细美人站在了花厅。
沈茴坐在上首,手肘搭在案几上,垂目思索着。
团圆走到沈茴身边禀告所有的妃嫔都到了,沈茴这才抬头环视整个花厅里的美人们,心里难免生出几分同为女子的唏嘘感慨来。
“不知太后召我们过来可是有了什么决定要宣?”贤贵妃率先开口。
沈茴轻轻点头。她说:“礼部呈上来为陛下殉葬、守灵的名单。哀家瞧过了,觉得有些不妥。”
听沈茴提到了殉葬事宜,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这毕竟是关乎生死的大事。自己的生死就在太后娘娘的一念之间!
人群中有人开始小声地啜泣。
“哀家觉得诵经守皇陵便免了吧。至于殉葬,更应该免去。不过——”沈茴话锋一转,“这回倒是必须呈上去一份殉葬的名单。”
宫妃们以为沈茴的意思是说祖制不可废,总要牺牲一些妃嫔去地下陪先帝。谁都怕名额落在自己身上,一些没有家世背景的妃嫔们啜泣的声音更大了。
沈茴说出自己的打算来:“想归家即可归家。无家可归日后迁去别宫颐养天年。既不想留在行宫,又不能归家的,便在殉葬名单上留下名字。换个身份自谋出路,日后是喜是忧自己负责。”
花厅里的美人们都愣住了,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上首的小太后。什么意思?借着殉葬的缘由,换个身份出宫?
这两日宫中的美人们人心惶惶,她们不仅是担心自己被选中去殉葬。就算不去殉葬,后半生也惶惶无依。既已入了宫,就算太后放她们归家,她们的家人也未必会再接受她们……
“你们不需要现在给答复。殉葬名单五日后呈上即可。”沈茴沉默了一会儿,再补充一句——“这番话是对你们所有人说的,不限于未生育的妃嫔们。”
沈茴说了这些后,便让她们都退下,回去之后慢慢思量再做决定。
·
傍晚时分,沈茴去乾和殿之前,她临时起意,去了丽妃那里。她想知道丽妃的打算。若丽妃出宫,兴许,沈茴可以让丽妃在宫外帮她做些事情。
沈茴去得突然,丽妃身边的宫人都没反应过来,赶忙一个屈膝行礼来迎,另一个快步回去禀告。
沈茴还没走进去,丽妃已迈过门槛迎出来。
一个太医打扮的人跟着丽妃出来,在丽妃身边,一并向沈茴行礼。
丽妃温声说:“太后若有什么事情,知会一声便是了。怎么还亲自过来了。快请进。”
她一边说着,一边向一侧让开,请沈茴进去。
沈茴迈进堂厅,望一眼桌上没来得及收走的杏花酒,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钱太医弓身禀话:“臣已给娘娘诊过脉,这便退下了。”
“下去吧。”丽妃很快接话。
沈茴也没阻拦,她神色如常地椅子上坐下,像是没有注意到钱太医一样。
宫中太医馆的太医们按律地给各宫妃子请平安脉,无一例外都是晨间。只有各宫主子们身子不舒服了,才会在别的时辰去太医馆请太医。
丽妃可不像哪里不舒服的样子。
沈茴全当不知,含笑望着丽妃,寻常的语气开口:“本来是要去陪陛下用晚膳,刚好经过这里,想来问问你的打算。”
“臣妾……”丽妃忽然住了口气。
她抬起眼睛打量着好像什么都没看出来的小太后,不由在心里猜测太后真的什么都没发现吗?丽妃那样的出身,从小和各路人打交道,对看人还是有几分能耐的。
犹豫片刻,丽妃咬了咬牙,在沈茴面前俯首跪地,道:“臣妾有罪。”
沈茴笑靥如常,她道:“都退下。”
沈茴带来的宫婢退下了,原本屋内丽妃身边的宫人也都退下了。
丽妃以额触地,闭着眼睛,等待着。然后,她听见沈茴一如往常的温柔语气再问了一遍:“以后什么打算?”
丽妃忽然就眼角发酸。她赶忙咬了咬唇,将眼里的泪逼回去。她压了压轻蹙,抬起头望向沈茴,说道:“我这样的出身,不敢想太多。若别宫留得下,亦是善终。”
沈茴有些惊讶。她问:“那他呢?”
丽妃抿唇,脸色煞白。她搭在膝上的手紧紧地攥了攥,忽然又一松,颓然道:“我们……不是一种人。”
沈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再开口,轻声问:“真的不换个身份试试吗?”
丽妃垂眸沉默着。
沈茴却轻轻地笑了起来,她低声说:“我竟有些羡慕你。”
丽妃茫然地望着沈茴,她不太懂沈茴的意思。习惯了将所有事情埋在心里,永远孤身一人,忽然有人能说说心里话,心里头翻卷的酸意怎么都挡不住。丽妃凄然一笑,苦涩道:“我配不上他,他值得更好的。他不应该喜欢我这样低贱的人……”
“也许,我们不知道自己会喜欢上一个什么样的人本就是男女情爱的美妙之处。”沈茴重新笑起来,“我心里的他很厉害很厉害。他那样厉害,我不能永远依附他,不平等的关系是不对的。我只能让自己也变得越来越厉害,才能从他身后走到他身边,与他平视与他交握与他一起往前走。”
沈茴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多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拉起丽妃。
“每个人有缺点也有优点。过去不能更改,未来却是自己决定的。”沈茴站起身,“我得走了。你还有五日时间考虑。”
第175章
沈茴赶去乾和殿时, 裴徊光并不在。齐煜坐在台阶最下面一级,她手里举着块糕点。碎屑落到地上,她正专心致志地看着几只小蚂蚁如何搬运粮食。
齐煜抬起头望见沈茴, 小脸蛋上立刻浮现了笑容。她将手里的糕点塞给云鞘, 欢欢喜喜地站起身:“小姨母!”
齐煜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管什么时候, 只要看见小姨母, 她就觉得安心,情不自禁扬起嘴角。
沈茴便也温柔地笑起来, 朝她走过去,动作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和她一起往里走, 一边走一边说:“怎么在这里坐着?”
“里面好些宫人还要收拾东西, 我不想呆在里面。”
裴徊光忽然要搬过来,宫人们措手不及,纵使手脚麻利地收拾着,也需要些时间。沈茴来时,裴徊光并不在。他带着齐煜过来之后, 便出宫去了, 尚未归来。
晚膳已经备好了, 只等传召。
沈茴琢磨着,她既然说了晚膳会过来一起用,裴徊光应当会回来的,所以暂时带着齐煜玩一会儿, 等裴徊光回来。
裴徊光去了沈家人暂时安顿的宅院。
为了掩人耳目, 沈茴给沈家挑的这处院落不大, 也不大起眼。反正不过是暂时住几日, 过个六七日,就会搬回沈家原本的府邸。
沈鸣玉不在家,沈家一家人一起往正厅去,正要去吃饭。骆菀婉顺地扶着萧家老太太,沈元宏站在萧家老太太和夫人两个人中间,正在眉飞色舞地说着弑君那晚的情况。
他已经说了八百回了。
已经详细到那天晚上的宴桌上摆了什么菜肴和酒品都详细说过十几回。
不管说了多少回,他还是说不够,每次说起都是这些年罕见的意气风发之态,和他一跛一跛的样子实在不符。好似他自己参与了刺杀之事。
他爱说,萧家老太太爱听。
沈夫人却是一直蹙着眉,她心里惦记的是她的幺女当时多危险啊,听说还淋了雨,不知道身体是不是吃得消,以后会不会遇到更多的麻烦啊……
“你们是没看见啊,蔻蔻站在玉阶上把人头一扔的样子啊……简直把那些大臣们吓个不行。下着暴雨,也不知道有没有文弱书生吓得尿裤子……”
沈夫人忽然急急拽了拽沈元宏的袖子。
“拽我干什么?”沈元宏正说得高兴呢,回头望向夫人。他这一转头,还没看见自己夫人呢,先看见了遥遥走过来的裴徊光。
他满面的喜色,立刻一僵。
有心怪连个通报的下人都没有,可是再一琢磨,这死太监神出鬼没呢,守门大爷看没看见他都是未知数。
裴徊光缓步走到几人面前,慢悠悠地说:“岳丈大人兴致不错啊。”
沈元宏没说话,把头转到一旁去,连看都不想看他一眼。
裴徊光并不意外,也不在意。他再问:“留给岳丈大人的药,可有每日都服用?”
沈元宏还是没说话。
沈夫人心里有些紧张,并不敢惹怒裴徊光,急急说:“服用!一直都有服用!”
裴徊光点点头,吩咐身后跟着的几个小太监:“去,送沈老将军抬进屋,绑桌子上。”
“你要干什么?”沈元宏猛地转头望过来。
他不理裴徊光,裴徊光就愿意理他了?
嗤。
裴徊光也懒得搭理他,再吩咐:“再随便去间医馆,借个医药箱来,带刀的。”
裴徊光打算做什么,沈元宏心里隐隐猜到了。可正是因为猜到了,心里才会更加挣扎。
“哼。”他重重地冷哼一声,认真地说:“裴徊光,不要以为你对我有恩了,我就会对你另眼相看,就会感谢你!我沈元宏不是这样在意小恩小惠的人。我宁愿当一辈子瘸子,残着入棺材,也不用你来治!”
“哪那么多废话。”裴徊光冷眼瞥过来,语气也不耐烦,“再废话一句,咱家只好先杀几个人,往你嘴里塞几块人肉让你闭嘴了。”
“你!”
裴徊光再笑笑,朝沈元宏走得更近一些。他脸上带着笑,语气也和善,可是说出来的话没有半点温度:“老东西,咱家不稀罕你的感谢,更不稀罕你的另眼相看。你对咱家的态度越烂越好。啧,咱家费心把你医好你却对咱家打骂不休,让宝贝知道了,她只会更疼咱家。”
想象着沈茴红着眼睛抱着他亲着他,裴徊光十分愉快地低低笑出声来。
“你!你!你!”沈元宏气得脸色涨红,更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所以,老东西,你得给咱家乖一点。”裴徊光慢慢收了笑,扔了沈元宏手里的拐杖,将他的手搭在自己的小臂上,冷颜漠目地亲自扶着沈元宏往屋里去。
整个切骨重接的过程,沈元宏充满恨意地瞪着裴徊光,这份恨意让他连疼痛都忽略了,竟是一声未吭。
裴徊光接过小太监递来的雪帕子,嫌恶地蹭了蹭手指上沾的一点血迹,然后起身走到洗手架旁,再反反复复洗了几次的手。
整个过程,沈夫人一直都陪在这里。一个多时辰,她一直都心惊胆战。沈元宏的断腿被绑扎固定之后,才终于因为疼痛昏了过去。沈夫人望着裴徊光洗手的身影,犹豫了很久,才壮着胆子朝裴徊光走过去。真走到裴徊光面前了,她又不敢开口了。
裴徊光洗完手,接过帕子擦净水渍,等了一会儿,才不耐烦地开口:“岳母想说什么说便是,咱家没打算拧断你的脖子。”
沈夫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我……我家老爷什么时候能醒过来?醒过来之后……”
满手沾血的过程让裴徊光心情不太好,人也变得不怎么耐烦。他直接打断沈夫人的话:“后续请个大夫来即可。”
沈夫人松了口气,她再试探地开口:“阿茴在宫里好不好啊?”
听见沈茴的名字,裴徊光脸上的郁色稍霁,语气也稍缓:“她很好。”